第1章 第一章 风雨欲来

霜寒檐角,冷风如刃。

今日是仁和二十一年,十月初二。

昨日正是寒衣节,也是祭祖的日子,忙过一整日的东渊宫在今夜格外沉寂。

巡夜的小太监敲响了丑时的钟不久,檐上尚挂着弯月。容兰因立在案前,将手里的一方丝绢攥的指尖惨白。

她身后的木架上,挂着她的尚仪官服。案头灯火照着方绢上,唯有一行血书:凤宫危,遗告容大将军,保全容氏。

荒谬的寥寥几字,以血写就,就是她东渊国皇后容婵的懿旨?

她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将以血书就的方绢收好,藏在书册之下。

昨日祭祖流程繁复,容兰因掌管着六尚之一的尚仪局,忙了一整日,才歇下不到三个时辰,刚送走周公,此刻又要来应付瘟神了。

门扉被轻叩两声,外头是送来凤宫“赏赐”的内侍,见她还未出去,在门外低声催促着:“尚仪大人,皇后娘娘叫您即刻前去谢恩。”

容兰因换上官服,匆匆将散发挽起,开门时已挂上两分笑,信口便是胡诌。“祭祖日的流程如往年一样,不过照着办罢了,娘娘厚爱,赏赐一时忘却,却不得安寝,这时辰补上,倒叫我这个安睡的一时心里有愧,不由多磕了两个头,叫你久等了。”

容婵作为东渊国年仅十八岁的继后,素来任性,因一时兴起就胡来之事也不止一两回,几个内侍倒不曾起疑,听见这话,领头的忙给上笑脸,恭道,“娘娘与大人说来还是姑祖母关系呢,血缘亲情,自然根深蒂固。咱们这就走吧?”

容家位于东渊国潮声州,几百年来,代代多子少女,一代里能出一位女儿,便宝贵的紧。所以成了整个东渊国中,独一档的重女世家。

常有人谈及便戏称,容家贵女。

久而久之,倒真成了容家女儿独一份的称呼。

而容兰因与东渊国的继后容婵,便是历数三代中,唯二的两位女儿。她们虽然同岁,但容老国公毕竟是以一己之力实现医学奇迹的人,于六十四岁,老来得女。

所以,若不是容婵已是本朝继后,也得喊她一声,姑奶奶。

内侍恭维着,容兰因笑笑不语,抬手客气的让几位内侍先行带路。九曲廊长,唯有并不散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像是踩在她心上,合着回荡疏钟,合着心跳,越来越快。

东渊帝至今已五十三,到了知天命之年,当初仁和十八年至潮声州微服私访时,与容婵相识,一道圣旨召容婵入宫,成为东渊宫的继后。

容家因此事谨慎不到半年,第二道来的却不是圣旨,而是这位潮声州的掌上明珠,亲口下的皇后懿旨,将她的姑奶奶,容氏仅剩的另一位贵女容兰因召入宫中。

为继后稳定宫权,容兰因十五岁入宫,入六尚不过三年,位及尚仪。

不过今日以后,她这尚仪也该做到头了。

行至历代皇后所居的凤宫前,她慢了脚步,却有些恍惚,望着几步之遥的紧闭宫门。此刻天色微亮,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还有一个时辰,东渊将迎来新的一天。

所有人都会知道,今日君王不早朝。

她心想的是:三年,终于还是到了这天。十月初二,帝王驾崩的前奏,却根本没照着剧情走,至少她不该站在这里。

想着,若真是容兰因本人站在这里,是什么心情呢?

她缓着声息,平着眉目,近乎麻木的开口:“容氏尚仪,来——谢娘娘恩。”

几乎是话音刚落,里头的人似是等不得了,急急接上一字:传。

容兰因神色如常,几步入内。朱红大门自她身后徐徐合上,一方明处也自身前合成一线,直至消失殆尽。

她面无表情的跨过一只歪着的凤纹绣鞋,看向紫檀木造的床榻处。

继后只披着一件罩衣,正坐在床沿上出神,未着鞋履的脚,光洁莹白,踩着地上散落的用来嬉戏的玩意儿。冬日里既冷又硌脚,她却如若未觉。

而她身侧的皇帝躺着,那个平日里威严无双的男人,此时双目紧闭,平稳不起,看着已像是在风烛残年了。

容兰因只看了一眼,便屈膝拜下去,声音不轻不重,“娘娘千岁。”

还未等她叩首,容婵回神,忙跌跌撞撞的下了床,急切的,一把攥住她的手,像握着救命稻草一般,“您...您传消息出去了么?”

这双手,比这一句的声音还抖的厉害。容婵抓着她不放,居高临下的俯视,也因满脸的泪痕,而显得仓皇。“怎么办,真不是我,我从未指着他病死啊!您有传消息回去么?我们容家,真担的下这样的大事吗?姑奶奶,我不敢叫别人进来,您...您不会不管我的吧...”

容兰因就着这只手起身,即便如此情形,仍是一个端端的站姿,她开口打断了絮絮不停的话。“娘娘。”

她似笑非笑,“自然不是您啊。陛下如此英明之主,怎会毫不设防倒在您的凤宫?事发再突然,也有陛下机关算尽,您尽可安心啊。”

几年恩爱里的真真假假,掌管宫权时看到的虚虚实实,容婵再是盲目,也该有警惕了。此话一出,她几乎瞬间明了,她早就是一步死棋,是东渊帝预料到,病体难已久撑,为他的仁和时代布置了一个绝妙落幕。帝王若是死在她容氏女儿的宫里,光是天下悠悠之口,就不能放过容家。

对比继后绝望的神情,容兰因显得甚至饶有兴致,她垂眸反握住容婵的手,似安抚的拍了拍,出口的话却并不客气。“臣下还以为,这时候您会抱着陛下的手,或许更能救命些。毕竟真龙天子,心上爱人,即使躺着,也能庇佑您的吧?不知会不会心疼,此事一出,外界将传您如何身段撩人,祸国妖后?”

凤宫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容婵胸口起伏,面上一瞬转红,眼眶盈着泪,怔怔看她,有羞愤,也有悔意。

但容兰因并不想在这当口多说,她扶着这位继后,让她坐回床沿上。“娘娘谨记,今日臣只在凤宫门口叩头谢了恩,并未入内面见娘娘,更别说陛下天颜。”

“您呢,也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陛下怕是受了风寒。若是卯时陛下还未起身,便去请太子,让他宣告今日不朝,叫大臣们也不用来了。”

灯火光折在容兰因的长睫之下,她弯腰将地上的内衫一件件捡起来,又递给继后,她忙活着,口中未停,容婵便仰头怔怔的看着,好似看到了当年尚在闺中时,容家长辈口中那个无所不能的容兰因。

“臣下会给容大将军传话的,但将军身份敏感,不能插手此事。娘娘大可以想想,您要侍疾,是不是要让太子妃来替您掌管后宫诸事?陛下到底如何,您不过一个后宫妇人,轮不到太子前头去。何况东宫至未诞生太孙,太子妃责无旁贷,前朝早有不满,如此大事,合该东宫出面,他们也求之不得。”

二人前后所提到的容大将军,正是容兰因的亲哥哥,镇海将军容定海。

这时代目前已知有四国,四国以海相隔划分,以东为首,年年朝贡,国号渊,又称东渊。

东渊临海,太祖乘龙运,定天下之基。成祖择容氏为将,以潮声州为界,养海军数十万。仁宗领容氏舰队亲征,四海威服,才有如今的东渊帝,万民归心。所以东渊至今重航海,守国土。

而容家,就是史书上的那个容氏。掌舰队将士五十万,代代镇守海岸,于开国有功,为世家最尊。

因此,自然引来皇族忌惮,容氏儿郎们即使入朝,也会被外放压制。后来索性都不参与科举,只入容家军,驻守一面遥望三国的潮声州,以容大将军为首。

镇海将军一职,高居一品,按理来说,只能封赏,但对于容氏而言,几乎像是世袭。

容婵听了这番安排,呐呐问道,“太子?但他们如此忌惮容大将军,怎么会轻易放过我?”

容兰因眼中的冷色,蛰伏在鸦睫投下的阴影中。她只是笑了笑,唇殷齿白,十八岁的少女并未被深色的官服压住半分颜色。“娘娘,这是死局啊。寂寞杀人,您非要一人站在风口浪尖做什么呢?”

她笑着,仿佛满不在意的扯了个慌,还要深信不疑,“娘娘,既然发觉陛下好似风寒,您该唤太医了吧?”

容婵目光恍惚,只能看到有风拂穗,榻前挂着的,昭示皇后尊贵的正红穗子,摇晃成一片风雨欲来。“可太医若是说陛下醒不过来...”

容兰因想,就算醒过来了,他恐怕也会以此为借口处置容婵,以拉容氏下水,为他的太子即位铺路。何况按照剧情的时间线,他不会苏醒了。

不耐再听,容兰因打断她,只温柔道:“那这话,也是太医说的。”

容婵颓然的耷拉下头和肩,长叹了一口气,抬手将面上的泪擦了,哽声道:“是我不该急着叫您的。谢过恩,您快回去吧。我会照您说的,先通知东宫的。”

容兰因此时也得尽快联系哥哥容定海,见此不再多言,转身告退。

迈下凤宫的九层阶梯时,凤宫的大宫女跟上来,一路为她低头提灯,亮光却透不进她那双点漆双目。

她想一想甚至想发笑,以仁和为年号的圣明仁君,步步为营的,让她揣测了多年目的。原来,竟然是选择在将死之时,以病危驾崩给容家最狠的一刀。

也是无耻。

她听到身后门内传来容婵的声音,是唤凤宫的掌事大宫女莺歌进去,大约是冷静下来,知道要传太医了。

莺歌是在容家一直伺候容婵的,自然认识容兰因。此刻垂头为她提灯,低眉不语。

听到传召,莺歌下意识抬起头来,才露出脸色。她显然是有些胆寒,只是大约隐约听过方才殿里的谈话,看着尚且算镇定。此时得召,她并未急着进去,而是先看向了容兰因。“想来大人已尽数知晓,此番干系重大,娘娘已然慌了神,此次凤宫宫门一闭,外头就剩下您了....”

她将宫灯递给容兰因,退后两步,就在这冰冷的宫阶上,含泪一叩首,“贵女,辛苦了。”

容兰因眸光微动,若有感触。尚仪之位,其实与凤宫的掌事宫女品阶一样属从五品,但她仍受了这一跪,摆了摆袖道:“进去吧。记得先整理殿中一切,再宣太医。”

旭日未升,积云藏晦。回荡的遥遥疏钟里,风拽树动,枯叶摇摇危矣。

她转身离去,提着那盏像是临终托付一般的宫灯,孤身行在这深宫十月的寒风里,耳边好似还回荡着那声久违的——贵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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