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什么感受呢?
是一台机器,被缓慢的,一根一根的,拔掉了链接各个功能的线。
从窒息,到休克。
然后是神灭。
“贵女...贵女!您怎么了?”
“有气息了!贵女有气息了!”
我醒来的时候,只听到这急切的呼唤,还有心口剧烈的痛意。
眼前是一张苍老的脸,身边挤着好几位侍女,外头隐约还有尖利的声音在询问。环视一周,原来之所以感到拥挤,是因为这是在一辆华贵的马车里。
刚醒来还混乱的脑子逐渐清晰后,鼻尖能嗅到身上的书墨香,嘴里尚存药味,落目之处是华衣绣带,面前的老人一身灰袍,手里捧着一盏清水,大约是刚喂过什么药丸子。
只怔愣了一时,毕竟我写过几年小说,几乎是没有任何心理障碍的,我想到了换魂重生一事。
只是不知眼下是在哪个病秧子的身体里?
“贵女,您醒了,感受如何?还有哪里不妥吗?”
本来还在走神,被这么一唤,只觉头脑霎时清醒。心口虽仍有痛感,但我甚至能听到胸口缓缓回起的心跳,在逐渐剧烈。
不对吧?这个称呼,在我的文中,是存在的。贵女,不是我的女主吗?
我心底一沉,来不及去观察此刻处境,按下心中无措,已然望着老人沉声开口:“你叫我什么?”
老人愣了愣,随即面色更添担忧,随着蹙起的眉头,皱纹都深上几分,端着杯盏的手颤颤巍巍。“兰若贵女啊...您感受如何?是还有哪里不适么?老国公年岁渐高,今年已经有八十了,您若有个好歹,叫他可怎么办啊。”
一双秋瞳,骤然一缩。
容兰因,我的文中女主,容氏贵女,乃容国公老年得女,潮声州的掌上明珠。
我最完美的作品。
只感觉耳中有一声嗡鸣,像是残留的魂魄奉上一切一般,有并不完整的纷杂记忆,像走马观花一般涌上。以看客的形式,我亲眼看到了容兰因生来的十五个年岁,零零散散,断续残缺。
靠着这些稀少的回忆,我认出了眼前的老人是容氏管家,也发现我写过的剧情,好像一切都没发生,又已经一切都结束了。
容兰因生有心疾,但养的很好,并不严重,别说奔波,就是爬个几趟山也没事。仅在十五岁,因车马劳顿,心疾发作而死,荒谬的叫人觉得可笑。
但细看过回忆中,我并未发现明显的下手痕迹。只能想到,容兰因受召入宫,一是为孤立无援的继后稳定宫权,二是为充当容氏在皇都的眼睛。不希望她活着入宫的,有希望容家盲目的皇族,有惧怕容家入朝影响局势的众多世家,还有分去一半宫权的太子妃。
都有可能不干净。
老管家仍在絮絮说着什么,我无心去听。只想到剧情里,我虽写过皇室与世家对容氏的忌惮,但那是摆在明面的,至多逼的容氏儿孙不再参与科举,代代只在潮声州的军队里拼命。因为当时小说的开篇,便是容兰因入宫以后,其余皆随意带过,这记忆里的十五年,几乎没有一桩一件出自我的笔。
但是此时还未入宫,剧情尚未开始,容兰因已死?!
这还是我的小说吗?
是我,是我没想到,兵权旁落,实际上是等于将刀交到了外人手里,这一点,是能让他们赶尽杀绝的。
听着马车里的动静,外头那把尖利的声音更大了,催促着:“容贵女醒了?宫里御医众多,既然没事了,就抓紧启程吧,到了东渊宫,也好仔细诊治,啊?咱家奉了懿旨,可不敢耽搁。”
事发突然,我根本无心回应这太监话里话外的意思。老管家一面回着话,一面喂水,我麻木的一口一口咽下,却目渐飘忽,只觉头皮发麻,有悲恸将我淹没。
我不由的去用力按住心口,疼痛逐渐在缓解,却有更深的细细密密的疼,一点点泛起来。
忽然来到书中,见到我从未见过的,她的十五年,再接受这个容兰因身死的噩耗,我只能强自镇定,不能当众崩溃失措。
我写了十年,只有一部作品,是一本甜文,也只有一位女主角。
那是我一字一句塑造的,最爱的女主。
我将我能想到的,都给她。让她美丽,让她机敏,让她才华横溢,让她光华绝世。我还记得,剧情里容兰若虽会进宫,三年尚仪,但长命百岁。
稳固继后的权力以后,仁和二十一年,皇帝驾崩,继后成为了年仅十八岁的太后。她会一切顺遂的出宫去做回容家贵女,与本朝状元相知相守,陪着如意郎君,儿孙绕膝。
很明显,剧情崩盘了。
她死了。
那是我最爱的蝴蝶啊,长达十年的写作,我营造了一个庄周的美梦,远离风驰雨骤,叫她不必扑朔,不用波折。我的蝴蝶会在闪耀之后避世,翅膀上再也不会沾染尘埃。
我那么爱她。写到结尾时,会不舍的掉泪。
但此刻,我爱了十年的,惊才绝艳的容兰若,死在去东渊京城的路上,魂魄不知辗转何处。
如有天道,何不助她?
何不渡她?
——那我来渡。
我创造她,自然我是她的天道。
既然魂魄已替换,这个世界也看起来并不是虚构的地方。那就当作,是容兰因死前的求助。
那是我的女主角,本就该由我,查清一切令她猝死的缘由,找出扰乱她生长的幕后之手,并一一回报。
......
“司药司孙氏见过尚仪大人。这个时辰,天还未亮,您怎么唤我来?”
外头疏钟敲响,宣告夜色将尽。
打断容兰因的回忆的,是匆匆推门入内的孙司药孙红鲤。
一瞥之下,她手中未提灯,是摸索着赶来的,可见谨慎。毕竟司药司隶属于尚食局,首席女官尚食是太子妃手底下的人,她来见继后一党的人,若叫人瞧见,后患无穷。
此时孙红鲤正拿眼斜瞅着容兰因的桌案,脸色已然不大好。
案上信纸凌乱,那封出自天下最尊贵女人之手的血书,沉默的躺在其中,一字一笔红的触目惊心。容兰因端坐在桌案后,抬眼看向来者,因思绪沉重,那眉眼冷的,像是早露晨霜都凝在其间了。
君王的谋算,本来实在精妙。但容兰因记得,原本的剧情里,他根本就没倒在凤宫,是一病不起,死在历代帝王居住的龙泉宫中。
走到这一步,精明的皇帝,竟然会毫无防备的倒在姓容的继后榻上,就已经等于明白的告诉容兰因,那不是她笔下的君王,剧情的崩坏,他免不了责,这绝不是意外。
他不可能会在带病时,信任忌惮已久的容家,即使是自己的妻。所以这场算计,恐怕是在当年微服私访,巧遇容婵时,就已经开始。
那根本不是意外邂逅,而是年迈的帝王的深谋暗算。
是以,比起已觉不妙的孙红鲤,容兰因显得沉静的近乎冷漠,她平白直叙道:“红鲤,陛下没醒。”
“我刚从凤宫回来,此时消息尚且封锁着。待到天亮,就会通告陛下有恙,今日不会早朝了。以后,恐怕也不会。”
孙红鲤显然一惊,欲言又止,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只抿着唇走进两步,将腥气未干的方绢拿起细看,寥寥几字,她定定看了半晌。
容兰因任她心中纠结,自顾自整理桌案,将回到寝居后写下的家信抽出,以胶泥封口。
信中未曾遮掩,直白交代了,皇帝借病谋算,继后身在局中。
望容世子——也是容婵的父亲,早作打算,先稳住潮声州长明书院里的风言风语,最好加以引导,以作反击。
另,问哥哥安,借哥哥掌管的潮声州水路一用。
容家儿郎远离国都已久,已经不再靠近皇权的中心,但仍旧是潮声州的无冕之王。
除了镇守之劳,还有设立了长明书院之功。长明书院是容家老祖与青州世家张氏一同建立,位于潮声与青州的交界处,乃天下文人向往之地。
在成祖为帝期间,纳入皇家,归皇室所有,成为了皇家书院。
此时代寒门才子少见,书院学生皆是各世家后辈,容家的长辈虽不做官,但大多留在书院教习,比起在宫中打乱皇帝的谋算,不如把控住书院的咽喉,才能占先机,毕竟读书人还是看重门第门生的。
后一句给哥哥的么,则是因为潮声州一面临三国,位置紧要,官道与水路,均破例由镇国将军把控,轻易不与外州联通,以防战事来的紧急,影响后方。
她要借水路,为这封一个字都不能外传的密信,造一条直通潮声州的大道来。
胶泥封好信封,容兰因盖下私印。
孙红鲤也终于放下血绢,看着她手里的信,长叹了口气,面上镇定了,一张嘴还是出卖了她的胆颤,“大人...您不必试探。”
“孙家世代从医,祖父在先帝时参与夺嫡大事落狱,如今已经式微,能在潮声州留下一脉,是承蒙容家照顾。当年继后入宫,陛下年逾五十,突然大选,不过是为娶继后名正言顺,做个样子。各家送庶女旁支入宫的大有人在,我才能借势入宫做女官。孙家,不为我前程似锦,只为敬重容氏,视娘娘为主。如今我位及司药,也是娘娘与大人暗中帮衬。红鲤,从来就没有回头之路,也不会做叛主之事。”
一番话落,孙红鲤的情绪也压了下去,她脊背一贯的笔直,垂目时可见稳重之态。“御药不同,司药司管不着脉案和方剂,但药材确是从我手里支取。从前我并未从药材中看出陛下龙体有恙,甚至严重到昏厥。红鲤斗胆问问,继后...”
她咬了咬牙,“是继后有什么想法,还是陛下?”
容兰因也不绕弯子,直白道:“容婵再怎么样,也是容家贵女。虽然愚蠢,但她不心狠。”
所以,是陛下心狠,之前毫无异样不过是刻意压着,就等着今日。
孙红鲤了然,反而平静了,看了一眼案上那封家信。“大人是有什么安排?”
容兰因将信封好好收进袖里,“这封信要送到容家,东渊宫不是什么好送信的地方,这封信也是外人绝不能看到的。若是走明路,旁人的信尚且可以,这当口上,我容氏的信,怕是必要由尚宫局先查看记录,这一点你不必管,我自会去和齐尚宫交涉。”
她看向孙氏,“只是需要一个人,一个送信的人。送到以后,再也不要回来。”
孙红鲤张了张口,有些意外,“大人手眼通天,是想要我手里,孙七这个人吧?”
容兰因笑了,“倒不是我通天,是你们实在不够谨慎。孙七是你的家仆,既愿意为你损伤身体,入宫做内监,事事照顾,却不愿改个姓么?也是对你们孙家够忠心了。宫中禁止女官与宦官私交过甚,到如今也没几个人发现,算你们幸运。不过,我并非以此威胁,只是为了成全你们主仆情谊。”
“这一路虽生死未知,但汝之砒霜,彼之蜜糖,这一趟到潮声州,对孙七来说,只是提前赶路归家等你,不是吗?”
“归家?”孙红鲤如今不过二十二,距离能出宫的三十岁,还有漫长的八年。容兰因看她还没反应过来,补充道:“此事过去,新帝即位后,我有办法放你归家。”
新帝?!
妄论皇帝驾崩,改朝换代之事。口出狂言,大逆不道,大概就是形容此时的容兰因。
但孙红鲤看到的,是她端坐桌案前,神态自若,官袍在她盘起的脚边堆叠开,舒展成从容的姿态。寒鸦色的双鬓之后,有银簪两只,缀着碧玉珠子,寥寥两颗,像狼的眼眸,蛰伏着。
她自然的相信了,毫不怀疑。
“好,任凭大人差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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