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和二十一年,十月初三,小雪。
昨日陛下称病罢朝,太子东方启明携太子妃探过病后,只说是寒衣节刚过,祭祖后先灵显世,传以天命,陛下神思受其牵引,需静躺感知体悟。
但感知天命四字,也让不少人想到,陛下的年纪已至知天命之年,哪里经的起躺上几天呢?故而凤宫外虽说多了无数的探视目光,可陛下神思为重,继后亲自侍奉,当日太子便下令封了凤宫,若无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是以众人也只好等待。
初三是小雪日,宜祈福,忌出行。
容兰因不知事到如今,容婵还有没有心情在凤宫为病重的皇帝祈福,总之她是不乐意的。多缜密的安排?感知天命,继后侍奉。然后呢?便可以说,陛下天命所归,奈何妖后祸国,神魂无法归来,红颜祸水,扰乱天意降旨,可怜仁君。
如此,就能合理的怀疑,容氏居心叵测,意图谋反,容家其心可诛。
毕竟史书最爱的就是,将罪过抛给女子,叹息君王不易。
但不待事情发展下去,今日已经事与愿违。早在昨夜,容兰因就教过了司药孙红鲤破局之法。所以不过刚到第二日,皇宫流言四起。太医对皇帝的脉案药房虽一向捂的紧密,可药材支取无数,流水一样往凤宫送去,终于外泄——里头有一味白矾。
白矾可不是轻易用的东西,外用止血,放进方子里,就治的是中风癫痫,孙红鲤确实抓住了最重要的命脉。
短短一日,皇帝的病体第一次公之于众,无数朝臣上书,凤宫外求见宫妃迟迟不散,继后与陛下仍旧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只有太子于前朝接见重臣,太子妃暂时坐镇后宫。
直至红日西斜,这两位才终于坐不住,如实宣告:因皇后忽视龙体,多有隐瞒,今日才诊出,陛下乃卒中之症,凤宫依旧封锁,皇后戴罪侍疾。
虽未细说,但卒中此症,随意一问便知,乃大厥之兆,若迟迟不醒,则昏不知人,肢体不遂,重至殒命。
陛下突然病重,皇后戴罪侍疾,凤宫封宫不开。
前朝后宫,一时哗然。
随之而来的,是众多猜测。众口铄金,质疑继后荒淫无度,甚至质疑到陛下昏厥前的起居饮食,比如,初一祭祖宴上,太子献上的蒸蟹。
陛下病倒,太子掌权,诸多皇子自然各起心思,流言越演越烈。
尚食局祭祖宴的菜单菜品受到质疑,白矾这一味药材能叫众所周知,也是因为尚食局下的司药司和太医院配合出错。对于大权初握的太子妃而言,说是后院失火也不为过,毕竟尚食局一向是由她辅佐管理。所以消息一起,太子妃即刻命宫正司收押尚食局女官,纠察宫闱。
一切顺利。
固然,如果东渊帝在凤宫无法苏醒,又因为昏厥当日甚至前半个月都宿在凤宫,一向名声不佳的继后仍逃不过追责,但只要不成为罪魁祸首,就至少给了容家收到书信反应的时间,不至于牵连全族。
所以此刻,容兰因正在尚食局看热闹。
太祖于后宫中开设女官,定下六尚称局,以辅佐皇后掌宫掖之政,其中又以尚宫局为首,容兰因直接理解为皇宫后勤总经理。
此时总经理齐尚宫显然有些焦头烂额,领着一众女官,解释着:“太子妃娘娘要审尚食局,六尚自然配合。只是分批次如何?眼下正是晚膳时候,各宫提膳的还在等着...”
宫正嬷嬷的口吻一贯不亲不疏,不待她说完,已有决断。“只提尚食,与其下司馔、司酝、司药、司供。”
宫正司的宫人也不敢真的拿人,待几位女官自行走出后,客气道,“几位大人,请吧。”
眼看她们交涉好了,容兰因正打算离开,却被宫正嬷嬷唤住。“尚仪大人留步。”
此时薄暮冥冥,天光渐歇,她驻足偏首,眉眼冷淡。想必是太子妃龚氏,对她有什么安排,如今的继后嫌疑在身,可没什么权力了。
果然,见她停下,嬷嬷平声道,“太子妃娘娘暂代宫权,传下口谕。”
“凤宫今日起封宫,除太医之外,无传召不得打扰。念及陛下调养龙体,继后侍疾辛苦,凤宫人手紧缺。特令——容尚仪入内,掌礼仪起居,导引后妃命妇朝见至太子妃处,保凤宫井然有序,近日不必上值,尚仪局诸事暂且移交尚宫。”
嬷嬷露出一个半假不真的笑:“这也算是大人本职。”
容兰因眉头微微一蹙,但转瞬平静。
看来,她也不必忧心尚食局这一查,会将火引到孙红鲤身上,因为太子妃一定是知道实情的。
皇帝以身布局,是为寻个由头降罪容家,以作震慑,也是威胁,最好能扒下一层皮来,给太子即位铺路,那太子自然也会参与其中,再有多少不合适的菜肴,都是故意为之罢了,才能精准的昏厥在祭祖后的第二日。
所以尚食局只是查给众人看的,走个过场,真要查出一切布置,自会成为皇家丑闻。
今日让宫正嬷嬷走这一趟,说是太子妃的口谕,实则是太子有令。不过是为了将潮声州容氏的姑奶奶,兰因贵女,留在凤宫。
说是执掌凤宫事宜,实则与容婵一同囚禁,就防她通风报信。
但是,晚了啊,东方启明。
太子殿下,你棋差一招。
“娘娘厚爱。”容兰因笑道。
她弯起的眉眼,温柔客气,落落大方的向着东宫方向行了个礼,气度依旧高华。
......
凤宫的朱门,只开了一会儿,便又锁了。
“姑奶奶?”
容婵听闻消息,匆匆赶来凤宫的西偏殿。乍一眼就看见容兰因一身未换的官服,坐着在等她。尚仪女官已至从五品,官服饰以青鸾,发冠制以蔷薇。
她深碧色的衣摆上,神鸟高飞,像是能越过重重殿宇。然而容婵看着,只觉神鸟乘破风霜而来,却是为往灰烬里去。
西偏殿的宫人并未全部调走,还剩下两名婢女听侯。故而容婵很快改口,“容尚仪,你怎么进来了?”
冬来的并不突然,小雪节气刚至,寒风已经厉厉。容兰因的眉眼仿佛也叫这一路的长风,吹的生冷。她起身向容婵行礼,语气平淡,言简意赅:“太子恩赐,近日都不必上值,凤宫上下以陛下龙体为重,由臣暂替娘娘掌凤宫一切礼仪起居,为娘娘分忧。”
容婵神色疲倦,一时不语,与她眸光纠缠,可见眼底愤怒,是其中懂了一同软禁的意思。少顷,她吐出一口气来,安排道,“罢了,如今正封宫,轻易不可进出。尚仪回不得寝居处,也不好与宫人们挤在一处,便破格住在这西偏殿后头吧。凤宫的偏殿常年空着,不算太逾矩,只是宫人就调走了,尚仪自便。本宫在寝殿侍疾时不得打扰,若有吩咐,莺歌会来寻你。”
说罢不再多言,又带着随侍的人匆匆回了寝殿。
先调走西偏殿看着的所有宫人,再暗指莺歌来寻。容兰因揣测,容婵怕是有话要与她说。只是耳目众多,无法开口。她也行动不便,索性安心在寝殿之外立着,看着太医与宫人进进出出,不妥之处尽职提醒。至于口谕中所提的命妇朝见,封宫的消息已出,根本无人敢来试探,可见不过是一个幌子。
是夜,月上梢头时,她熄了灯,却并不安枕。连身上的官服都未换下,只静静坐在靠窗的软榻上。月色微凉,落在她裙上,青鸾的颜色也浅淡两分,像扑上了一层史册上的轻尘。她静,月色也静。
喧闹忙碌的凤宫,入夜后终于慢慢平静。
不知坐了多久,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夜色晦暗,西偏殿照明的宫灯一盏没留。仅靠着那点月光,连映在门上的影子都淡至不见。
容兰因摸索着去开门,只开了小半扇,那人影便闪进来,迅速的将门阖上了。
漆黑里那厢以气声喊道,“姑奶奶。”
竟然不是莺歌?
容兰因拉着她去后头的寝居室,两人挨着坐上软榻。靠着窗户,借一扇月凉,才大约看的清她身上确实是莺歌的大宫女服饰,只是人是容婵本人。
掌权三年的继后,难得没穿她的华裾凤袍,也不见金簪玉钗。
素净的衣饰,才将那张脸显出来了。
光影仄仄里,容婵一双黑眸亮亮,像暮色早至的碧落,闪烁如星陨。这会儿仰着脸看她,不像皇后,倒真的像极了一个眼巴巴看着的小辈,孤单无依的,饱含愧疚的,看着容兰因。
她诚恳的:“对不起。”
容兰因有些愣神。
作为作者,她只想为自己的女主复仇,如同心疼自己的孩子。
但她从未代入到容家的血缘亲情里去。对于容婵,即使是她原本书中所写,也只是一个愚钝好骗又任性妄为的形象,受东渊帝蛊惑,还行事不知收敛,贪恋皇后权势,让家族面临危险不提,还赔上了一个容兰因。
才导致此刻她们一同被软禁在凤宫,前路难料。
但此刻容兰因看着这双有如星陨的眼睛,恍然发觉,容婵不过十八岁,入宫时也才十五岁。她依恋容兰因,是从小就依恋崇拜的,才会在孤身一人入宫后,召了容兰因。四面皆敌,索求安全感时,下了这一步臭棋,也难保不是有心人诱导。
“姑奶奶,太子怎会把您也关进来?”
容兰因回了回神,看着她的眼睛,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鬓发。“东方启明认识的是容十三公子容平,不是容兰因。”
容婵听她直呼太子名讳,却并不稀奇,只疑惑:“他不知道您就是容平公子?”
容兰因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复杂。
当年她写书时,故事是从容兰因入宫开始,对于十五岁前的一切少年经历,并未着墨半点。她在容兰因的身体里苏醒以后,能看到的零碎记忆里,当朝太子,东方启明,是与容兰因有同窗之谊的。
不过,借的是容平这个虚假的名字。
容氏十三公子容平,潮声州长明书院的天之骄子,才名满州。但身体不好,极少见人,传闻容平性格孤僻,行事乖戾,常年只在院长门下学习。十岁入学,至十五岁离开书院前,在书院内设的文试中,年年夺魁,长达五年。
没有人会把这个名字,与容家最敬重的姑奶奶容兰因联系在一起。
乖张的天才公子,是稳重的名门贵女,长明院长的关门弟子,是潮声一州的掌上明珠。
记忆中的容兰因,比她笔下的容兰因,原来更要闪耀。
也更让人无法接受,她的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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