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陛下驾崩

“姑奶奶,您为什么一直设法躲着太子?若是相见,不说得到庇佑,念及同窗四年,也不会逼您过甚吧。”

小雪节气刚过,初冬时节,天寒气短。

即使关窗,宫殿里不设炭盆也是冷的。偏殿临时住上人,并未备上大氅披风等物,容婵自然而然的将手放到了容兰因手中暖着。

容兰因摇了摇头,“不到时候。”

虽未亲身经历,但记忆里,容兰因从未信任过东方启明,也是因此才能从他的所作所为里,偏偏看出的是忌惮与试探。以东方启明的疑心病,乍然得见容平公子便是入宫的容兰因,只会怀疑她别有目的,甚至怀疑容氏将计就计,要入朝夺权,届时连罪名都不用找了,欺君之罪,一句就完蛋。

要揭露女身,必须要等到无可奈何的时候。白月光么,自然要高高悬挂在天边,不屑于红尘万象,却又被迫落入险境,孤苦无依,那时才能亮进人心里。

容婵对容兰因无条件的信任,也不多问。沉默了一会,才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一般,骤然询道:“您怨过我么?是我叫您进宫,如今害您困在这里。”

容兰因借着月色,观对面容婵的神色忐忑,年轻的继后频频的抬眼看来,又落寞的垂下去。

看着看着,她忽然有些悲哀,不由叹了口气。“如何不怨呢?娘娘一道懿旨,我却差点死在路上。”

不是差点,她的容兰因,是真的死在了官道上,魂魄不知辗转到何处。

虽然,她其实不知道。她的女主死前的记忆是残缺的,没有那时的心境可以观阅,不知道她是否痛苦,是否有不甘,但可以肯定一件事,容兰因心思剔透纯善,她至死也不会对容婵生怨。过去的十五年里,她辈分太高,与她亲近的小辈只有容婵一人罢了。于容兰因而言,自小的血缘亲情,在权力的漩涡里,不会被磨灭去半分。

“差点死了?!”

容婵声线一抖,凑近了两分,能清晰可见她目中的不可置信。“为什么?我从未知晓,您心疾都快养好了,怎么会...怎么会呢?谁害您?”

容兰因看她神有慌戚,问的着急,一时逼出泪花来,握着她的手上使力,叫她冷静一些。“不知,我昏厥醒来以后只觉心口疼痛,我猜测,是心疾被什么东西诱发了。入宫这三年,隐约查到了一点影子,大约与锦州龚氏脱不了干系。”

“锦州龚氏,那不是太子妃的家族吗?与她有关?您信我,我全不知情,我当年传您进宫,不是为了权力,我怎么舍得为了权力让您进宫呢,我当时是真的为了您好的啊!”

容兰因微微偏了偏首,半张脸隐在夜色里,“你不必管她,我会设法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先说,怎么是为我好?”

夜阑月深,照影在地,容婵回忆着,地上的影子也随着她而颤抖。“当年我初掌宫闱,事事都要从太子妃手上接过,却碍于身份不好请教,手忙脚乱了很久,但从未想过要让您进宫来助我,您信我...”

容兰因嗯了一声,等她后文。

容婵得了信任,并不安心,眼角的水光,仍然将坠不坠,微弱的挣扎在眼眶。“那时好在六尚运转得当,没出太大的岔子。初进宫时,陛下待我是很好的,没人教我,他便抽出空闲,来教我如何应对宫中各事。直到尚食局在我手里,出了后妃下毒的腌臜事,才又重新移交给了太子妃处置。我自然不肯依,陛下却说,不怪我,是如今女官选拔草率,大多女子才能被埋没。”

她一面说着回忆,一面掩面落泪。“他说...他说世间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已久,若是众家族都能效仿容氏,女子也能好生教养便好了,若是您愿意,可直接入宫为六尚女官,往后寻了机会,慢慢学着接触更多。我想着...我是想着若是女子不被压制,想必再也不用困于后院纷争,迟早有一天,天下大事不再是只有男子才能议论,那多好啊。我这才推举了您啊...我想着,若是您,必定能带天下女子走出一条路来啊!”

容兰因印象里,宫中女官是太祖定下的,虽然只辅佐皇后,禁止接触朝政,但原本高至三品,被一代一代的降至如今,即便是尚仪,也仅仅够着从五品而已,东渊帝甚至一度想废除女官制。

不愧帝王,胡扯起来真有一套,明明是对容氏野心的试探,为容家备下的陷阱,也能虚情假意的将容婵玩弄于股掌。

“姑奶奶,他骗我,他骗我的,对不对?”

容兰因不语,只一下一下的拍着容婵的手背,轻柔的,安抚的。好似如此,就能平息容婵的悲愤,也能平息她自己心底的怒火。

初冬长风不渡的殿宇内,尊贵的继后泣不成声,却又不敢声张,只好趴伏在容兰因的膝头,“我知道,他骗我的,他想把您也绑在这里,有朝一日,我们都是容氏谋反的证据。如今他不想骗了,便倒在我这里,叫我陪他去死。”

“那你怕死吗?”月光并不怜惜,照着瑟缩在容兰因膝上的人,叫她看起来卑微又弱小。

她带泪抬起头来,望着面前从出生起,便得叫姑奶奶的少女。

容兰因琼鼻两侧的脸,一面昭昭月色,一面藏于阴霾。一如既往的清寂淡漠,也一如既往的叫她依恋信赖。

于是她并不得体的吸了吸鼻子,哑声道:“我怕。”

“可以不死吗,姑奶奶?”

容兰因抬手抚摸她的发,眸光微动,如一片烟波微澜。“可以。今日起,不可再落泪,不可慌乱,不可胡闹。倘若陛下真的驾崩,我会保你不死,你要配合。虽会受些罪,但不要害怕,活着等我便是。”

容婵的发丝柔软,仰头怔忡的楞了半晌。终于,她嘴角露出了一个笑,捎带了一个饱满的笑涡。

这个世间尊贵无二的女子,仿佛终于找回了她该有的自信。只有眼底隐约闪着的泪光,窥破了她的恐慌。“好。那姑奶奶记得,替我看看今年的初雪,容婵一定乖乖的等您。”

容婵离去,回到那个让她窒息的寝殿里,继续没日没夜的照顾已昏厥不醒的皇帝。

而容兰因闻着残留的胭脂香,久久坐着,难以安眠。

眼下一切准备齐全,按剧情的时间,皇帝还能撑半月,她只需要等。

等容氏反应,等太子失去耐心,等暮色引路,等尘埃落定,等一个和初雪有关的结局。

但显然,她高估了东方启明的耐性,高估了他的孝心,或许也高估了她写过的剧情如今的准确性。

不到半月,仅仅十日,是容氏收到消息后,即使立刻上奏天听,也来不及的时间。

仁和二十一年,十月十四,诸事不宜。

东渊第四任皇帝驾崩,仁和年就此结束。

今日寒风厉厉,容兰因是被东渊帝贴身的大太监一声驾崩喊醒的,刚起身便隐约听见外头金鼓连天,喊声震地。

凤宫被重兵包围了。

她想了想,先穿上了能充作丧服一用的素白衣衫,在外又套上尚仪官服。这才匆忙赶到正殿,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拦着她进去了。与外间的兵戈声不同,凤宫的正殿里香炉生烟,金凤红漆的横梁,垂挂下纱幔如烟,冬风不渡。

容婵缄默的端坐在凤座,身着正红的凤袍,面前是紫檀木桌案,摆着满桌的富贵,一案的皇权。

她在短短十日里未曾出过寝殿,如今看着像是长大了,抬眼看到容兰因,也十分平静,只唤来大宫女莺歌:“近日凤宫诸事辛苦容尚仪了,陛下宾天,举国皆哀,太子尚未赶到,请尚仪到一旁等候吧。”

她仿佛身在纸醉金迷里,看一场悲烈又可笑的闹剧。

容兰因见证她平静的,如同心死的神情,虽有些心情复杂,但也能暂且放下心来,由莺歌领着,与寝殿外头哭丧的凤宫宫人们跪在一处。

并未等上多久,外头响起整齐的军士步伐,容兰因听见了久违的凤宫宫门开启的声音,沉闷响声如同命运轧轧向结局转动,不变的还是天光冷却,长风喧然。

太子东方启明,太子妃龚琪到了。

容兰因与宫人一同叩首在地,只能瞥见一晃而过的素白衣摆,与一众重臣慌乱的脚步。

剧情里皇帝驾崩还有至少七日,容兰因才会紧赶时间往容氏传信。如今提前了这么久,看来,那个以喂养容平为乐的少年,终于忍不住就要在今日成为新的帝王。

皇帝龙驭宾天,丧钟三万数,在太子的命令下,也由此时起。

疏钟遥遥一响,容兰因代替莺歌随同继后入寝殿。明黄床榻前,围着跪了众多朝臣,太子在最前,后头是太医也跪了一地,容兰因只能在寝殿边缘,她看不到榻上躺着的身影,只能听到风声呼啸,宫人痛哭,丧钟不断,如同哀歌。

哭声里,太子妃龚氏忽然开口,“皇后娘娘专宠善妒,不但未尽规谏劝导之责,更是隐瞒天子病情,致使陛下昏厥凤宫,如今又侍疾不利...”

容婵就在容兰因的身前跪着,此时不由一颤。

容兰因盘算着,眼下还未正式开始哭丧,因为东渊的皇帝不能停灵在凤宫,毕竟另外三国也会派遣特使前来吊唁,所以在太子下令决断一切之前,这是最后的机会。

“太子妃娘娘节哀,臣有话要说。”容兰因出口打断,霎时一室死寂。

龚琪银簪素衣,与太子一般的礼数周全,此时被骤然打断要说的话,不由得转身看向容兰因,面有厉色,眸光冷如腊月里檐上挂的霜棱,寒意入骨。

容兰因只当没看到。时机不容错过,她抬手,当众褪去了这一身官服外袍。青鸾折落,可见的是一身素白,宫中丧服未曾严谨要求,她却足够谨慎,衣衫未绣一针一线,白的刺目。

再取钗饰、步摇、蔷薇冠,一齐轻轻搁置在了一旁,与地面磕出轻微的“啪”的一声,成为了这静的可怕的寝殿内,唯一的声音。

她抬起脸,与龚琪相望,以确保太子东方启明能看清的弧度,目色清明,坦荡冷静。“容氏兰因,向娘娘请罪。”

她俯首,一叩,“罪臣身位尚仪,妄领一局,却未得表率。罪一,凤宫命妇接待一事本是职责,却还劳娘娘提点。”

再叩,“罪二,皇后年纪尚轻,诸事多有疏忽。罪臣身为容氏皇后的姑奶奶,不配说教引,也当尽心尽力帮衬。但皇后掌权期间,罪臣上比不足娘娘您,下比不足各位女官,再比更不如尚宫等人。”

三叩。“罪三,容大将军镇守海岸,容氏止步于潮声州,皇都之内,唯罪臣与皇后娘娘二人。娘娘侍疾有误,便是罪臣辅佐不力。”

她提及容定海,浑然不觉像是威胁。只是直身抬手齐眉,低垂的眼里,半分光华也无,只有近乎漠然的决绝。

她一身素白,合着额上叩出的血印,像极了寒冬里的红梅疏影,磅礴风雪里,往死里盛放,狠绝又凄艳。

在东方启明眼里,却恍然看到了那个清绝的容平公子,本该长身玉立,傲骨嶙峋,说不去京城,说平平无奇,问他今日呢,今日吃什么?本该隔着帷帽,笑他策论写的冠冕堂皇,不像个帝王,倒真像寻常世家子弟一般高高在上。

而此刻她跪伏在地。

古书里的皎皎月神,是星辉难比。他心底的容平,却自称罪臣,以女儿之姿,第一次这样跪在他面前。

“先帝崩逝,天下同悲。罪臣身为容氏女,内心难安。自以为德行不配官职,特求辞去尚仪一职,望娘娘责罚,也听凭娘娘发配。至于容氏皇后——违反祖训,置容氏效忠东渊之心不顾,罪臣斗胆,以容氏长辈之名,恳请娘娘,莫对我容氏罪后心慈手软,享陪葬后的太后之名。”

“请娘娘下旨,废除皇后之名,容氏罪女随帝入陵,守我东渊先灵,祈福百年,方可赎罪。”

想要保下容婵的命,必死之局下,只有废后入陵这一条路可走。

她俯首未起,不是等太子妃开口,而是太子。

原本扰乱天命居心叵测的说辞,因病情外泄,已无法成立。如今皇帝这么病死在容婵的榻上,就只能算作不可声张的丑闻,就算赐死罪后,问罪容家,也不能动摇到容氏根基,更别说兵权。

于是龚琪冷笑,深看她一眼,出声道,“好啊,既然如此,容氏罪女,随帝入陵,守皇陵百年。容氏兰因,陛下灵前放肆,便...”

男声威严,不再似少年的清朗。“便罢免尚仪之位,押往藏书阁听候。”

容兰因低头谢恩。只讽刺的想到,皇恩果然浩荡,生父灵前,竟然还记得,容平只喜欢看书。

至此,她故事里的年轻的太后,再也没有了,也不会有殉葬的废后。

只有孤身守陵的容婵,答应会乖乖等她的容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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