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平婕妤安

前几日的事已尘埃落定,新帝即位,改年号为承平。

承平元年,以十月十四为序章。

当日凤宫重兵围困后,容婵被囚禁,待停灵哭丧一过,将随帝入陵,守灵百年。

凤袍是正红的,容兰因极少细看过。那日才知,那鲜红如此灼灼,一步步的绵延开来,是仿佛燃烬的颜色,胭脂也涛涛,烧成了她的痴妄心火。

到被押走时,她侧首,笑眼弯弯的,只是喊了一声——贵女珍重。

她笑意柔婉,仿佛是往刀锋烈火处去,抵着刀尖时,再回首的温柔一望。

那不是她书中像个NPC一样的容婵,是有血有肉,会哭会笑,被权力哄骗过,依旧无条件相信容兰因的容婵。于是寥寥四字,以清嫩的嗓音,在容兰因耳中,却越过了大震的丧钟,传达着毫不遮掩的片片情绪。

在容兰因的记忆里,幼年在家时,容婵曾问过。“姑奶奶,珍重是什么意思啊?”

彼时容兰因答,珍重二字,珍而重之,万求平安顺遂。

容婵哦一声,认认真真道——

“姑奶奶,那你也要珍重。”

...

“您可算是到了,本宫已安排妥当,您去尚仪局便很合适。”

...

“您也太厉害了啊,尚仪一职,我以为明年才能给您呢。”

...

“我从未指着他病死啊!”

...

“我怎么会舍得为了权力让您进宫呢。”

...

“我怕。可以不死吗,姑奶奶?“

容婵所说的,替她看一看的初雪,在十月二十日落了。

诸多未曾经历的记忆,与亲眼见证的胁迫,都在心火里烧成了灰,正如此刻容兰因手上史册上,一吹即散的灰。

她被关押在一座藏书阁,东渊宫的藏书阁有十座之多,她守着其中一座,整日无事,索性整理起了众多古籍。因没有实职,甚至身带罪名,称不得女官。但她又实实在在的,得管理藏书阁的书籍借还,称谓难定时,反倒将贵女这个已隔三年的称呼还给了她。

十月二十日的初雪,落的突然,在银装素裹之前,乍然落下的雨雪并不好看,反而冷的让人心烦。

这样的雪夜,按理说东渊宫应该是安静的,特别是先帝刚入皇陵,新帝即位,权力更迭,莫说后妃,便是宫人们,也噤若寒蝉。

可在东渊宫里,极少有人翻阅的藏书阁,却迎来了不速之客。

说是不速之客,也不大准确。

毕竟他是新登基的帝王,是整个东渊之主,更遑论这么一个小小的藏书阁。再者,自于凤宫孤注一掷后,容兰因已经耐心等了他好几日了。

“容贵女。”

长大后的东方启明,长眉入鬓,冠冕加身,看着威严许多,但仍旧如少年时候一般,喜欢见人先温和有礼的称呼一声。

看起来,新帝只是在这个雪夜里睡不着觉,出来寻本古籍,随便看看。但他的身份并不随便,于是庞大的亲卫队伍,抬辇的太监,捧着披风的女官,乌泱泱将小小的藏书阁快围起来了。

只是随行的人均不敢打扰,龙泉宫的大太监王海福也弓着身子,立在门外。

三叩大礼过后,容兰因独自面对帝王的目光。

东方启明捧着刚取下的书,抬目便能看到,她额头上因先帝驾崩那日的叩头留下血印,正绑着一圈药布,他蹙了蹙眉,“贵女无话可说?”

容兰因早习惯了他的试探,面不改色。“陛下有话要说?”

新帝比容兰因高上许多,此刻看她,也是垂眸俯视的姿态。半垂的眼中,眸光生寒,肖如雪夜冷月,含着三分杀机。他将手中书册不客气的抛向她,“为何入宫三年避而不见?”

容兰因深知他心之偏向,落落大方的接住古籍,细细将边角抚平,就这么坦然的立在他跟前,眉目如画,比起曾经的稚嫩少年,逐渐长开的绝色难以收敛,她姿容贵雅,是容氏高门深院,长明华章秀篇,养出来的瀚海明珠。“与陛下结为知音的是十三公子容平,而非容氏贵女容兰因。容平说过,不会踏入京城一步,兰因则是——身不由己。”

她抱着书,垂下眉眼,轻笑道,“当年受召入宫,罪臣心疾突发,险些死在路上。”

容兰因抬目看向新帝,见他眉头微蹙,但看着并不知情,叫人看不出真假,也不知他到底是否插手。于是接着道:“罪臣以为,有人居心叵测,不敢擅自求您的庇护,只好在六尚偷生求存。何况,未曾言明身份——是欺君,不敢见您。”

东方启明一时不语,蹙眉沉默时,是无人胆敢窥探的帝王心意。

藏书阁的书架高立,重重叠叠,他立在书墨香里,若是忽视他眼中的冷凝,倒是与记忆中一般无二。

容兰因在这漫长的沉默中,并不惊慌失措,她知道,越是到关键时候,越是要表现的像容平,才能如愿打消帝王的猜忌。

要以他最熟悉的姿态,去提醒他,当年不愿入京为他效力的天才公子,如今只是位孤立无援的容氏贵女,勾起他从未得偿的征服和占有欲。

于是她不再看这位君王,而是施然侧身,将怀中古籍归于整理好类别的书架中,才让东方启明发觉,一向杂乱的藏书阁,此时已取阅简洁。“你倒是自在。”

东方启明终于开口,沉着声说了今日最长的一段话,他口吻平淡,所说内容却叫容兰因心惊。“可知今日有潮声州八百里加急?你父亲...荣国公启奏,自请削去国公位,一悔教导后辈无方,忽视先帝病情,二悲先帝崩逝,痛感有愧皇恩。容婵生父容世子,自斩右臂,以手殉葬。容将军发下大誓,死守海关,终生不入皇城,为先帝尽忠。今夜,先有长明书院联名上书,后有前朝老臣以青州张太傅为首,也上奏求情,要朕安抚容氏满门忠烈。”

他似乎忘记了后宫不得干政的规矩,音色甚至温润舒缓了起来,询问她:“平平以为,朕该如何安抚?”

杖朝之年的老国公弃国公之位,世子自斩右臂殉葬,将军立誓不入皇城,让书院弟子与前朝官员,去引导天下悠悠之口。桩桩件件,皆是容家——在先皇后被皇室毒计送入皇陵后的,反将一军。

大势已定。

帝王的后宫里,温婉和顺者居多,要守规矩,这话就不能接。

但容兰因自知,绝不能在此时泯然于众人。她盈盈拜下,不施粉黛的素面却抬着,直视君王,神色郑重。

可见素面之上,长眉横山,丹唇薄薄抿着,她眸光坚定,像初雪里的红梅,能赋予枯枝以梅骨,无论何地,也能欺霜压雪的,自成一副天地。

她道:“陛下,容氏教导后辈不严,有愧皇恩,事已至此,即使披肝沥胆,尚不能补报,本就该鞠躬尽瘁,无颜接受安抚。”

东方启明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是胜者的姿态。他音调微扬,“噢?那当年欺君之罪,如何论处?”

顿了顿,他不等容兰因回复,似乎也不需要她回复。

他随手取下了一本史记,转身离去,留下一句:“那便留下平平,在东渊宫为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吧。”

这话不清不楚,叫她没名没份。容兰因故作不懂,向新帝的背影叩首。“恭送陛下,罪臣定当为陛下好好看守藏书阁。”

男人么,即使是帝王,最喜欢的,也是征服与占有的戏码。何况他虽不明说,但容兰因知道,纳她为妃,就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既在明面上安抚了容家,还能继容婵之后,再度将容氏的贵女留在后宫中用以制衡。

果然那脚步已至门口,听见这话又停下了。

王福海瞧见,忙捧着手炉迎上来,后头抬辇的抬辇,女官也急忙送上披风。

东渊承平元年的第一场雪中,帝王当着众多随侍含笑回首:“好啊,藏书阁若有平平守着,也是这些书的福气。”

龙袍是明黄色的,因三年孝期才刚刚开始,外头还罩着一件素白的丧服,但并不能削减帝王的威严。他轻笑过后,淡淡续上一句:“那便将这座书阁赏给你吧,平婕妤。”

随侍们一直在藏书阁外,装作耳聋目盲,静立至此,才跪下齐呼。

“平婕妤安。”

王福海已不是当年的书童,如今作为整个东渊宫的领头大太监,反应迅速。将东方启明迎上辇驾后,扬声高喊了句:“陛下起驾回宫。”

他却留了下来。

亲手把容兰因从地上扶起后,王福海笑的恭谨,开口先套近乎,“哎哟,当年眼拙,竟没看出小主是女儿身。在六尚三年,位及尚仪,小主真真是谨慎的稀奇,就连奴才也没见过啊!不过陛下连欺君之罪也可轻轻放过,小主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容兰因微微一笑,将腕上玉镯褪下,塞到王海福手里。只道,“公公,好久不见。隐瞒实属无奈之举,这镯子聊作赔礼。”

王海福忙推拒了,没敢接,摇头道,“快别,哪有您给奴才赔礼的道理,往后小主入了后宫,自然能常见了。陛下今日只是口谕,正儿八经的旨意得明儿才能下来了。您就回去安心等着,啊?奴才得回龙泉宫了,陛下那少不得人手。放心,明日迁入后宫,奴才必定给您挑个顶好的宫殿。”

容兰因自书架后头拣了把十八骨的素伞,递给王海福,颔首笑道。“那便提前多谢公公了。尚在丧期,这伞的颜色挑不出毛病,公公拿着快回吧,仔细脚下。”

送走王海福,藏书阁才终于回归了清净。

平婕妤。婕妤位至从五品,是尚且称不得娘娘的品阶,与她从前的尚仪之位同品级,叫有心人也挑不出错来。是毫无新意的封赏,也是毫无新意的封号。

平字,就是容平。

容兰因只觉讽刺,真有如此念念不忘,又怎么在回到皇城做他的东渊太子后,再没问过一句。

何况,帝王心心念念的容平公子,那个霁月光风的十三公子,她早就真的平平无奇的死了。

因心疾骤发,死在了十五岁。

三年查证,她能在六尚局查到的,只有一条线索。那年继后初掌宫权,太子妃龚氏辅佐,因继后手底下尚无得力的宦官,龚氏推举了一位太监,随行去接容兰因入宫。那太监回宫半年后,便因病而死。

再有一点,锦州龚氏医术绝世,天下奇药珍毒,皆出自龚家。为讨好皇室,龚家所制的最好的药,在暗中是专供应给皇家的。

若有什么东西,能诱发容兰因已无大碍的心疾,甚至短时间内致死,还从来闻所未闻,寻无可寻,那只有一种可能,出自龚家,并被皇室隐藏。

曾经的太子妃龚琪,如今的新后,正是龚家此代独女。

龚家虽是医药起家,但医治过太祖,也得了国公位,只是后代没出几个人才,按理来说早就该降至侯爵,不过因为如今新帝的生母姓龚,出自龚家,再有先帝为抬举太子母家,赐下龚琪为太子妃,也就是现今新后,两朝国丈,虽然后继无人,也靠着女儿有了实权。

但她当时入宫是摆明了做女官的,根本威胁不到龚氏的地位,何至于此?想不通,就只有接着查。

想要查皇后,查她身后的龚家,甚至摸清皇室参与了多少,容兰因的尚仪之位已经不够了,更别提戴罪之身。

她必须设计入宫,借皇帝的口消除罪名,掌握更多的权力,才有这个资格将手伸的更远。

她本就不是容兰因,她只是一个想查清凶手复仇的幽魂,还有,保全容兰因最爱的容家。

兰因作我命里蝴蝶,我当还她朗朗青天。

时辰已经不早,初雪里的东渊宫,地白天寒。

飘雪纷纷,簌簌而落,片如鹅羽。

容兰因将藏书阁落了锁,行在回寝居的宫道上,想着那张年轻的脸,与三年来唯一的线索,心底只有杀意。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