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今年三月的事了,她在花园里迎面遇上府上的四郎君,他身边站着一个高大的青年男子。
剑眉凤目,仪表不凡。
香萼瞥了一眼生人就立刻垂下头。
四郎君和身边人道歉一句,向她问候太夫人的身体。说话间,她能感到那个陌生男人没有看她。
这本该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府里的男人和外头的男客都会打量她的脸蛋。那种眼神,香萼很不喜欢,却也不能说什么。
她一下便觉得此人知礼。
话说完,二人走了。香萼听见四郎君叫他“洵美兄”,语气里含着同龄人不该有的恭敬,落后他一步,请他先行。
那日午后永昌侯府里办了热闹花会。太夫人没有去,命她去女眷处送两道茶点聊表心意,自家几个姑娘透过高大繁茂的花木,看向远处男客饮酒作乐的地方,掩着嘴说话,时不时发出少女清脆的笑声。
她隐约听见她们在聊今日难得的贵客,成国公世子,萧承萧洵美。
她们说成国公是萧洵美的祖父,他父兄死了,家里虽还有好几个叔叔,成国公却选了他袭爵,又说他是皇帝近臣,还说他的表字出自诗经......
几个女孩议论的姿势太明显,脸又红。她招呼完几位相熟的夫人,路过她们时轻咳了一声,权当提醒。
过去了这么久,香萼没念过书,早就不记得他的表字到底出自什么诗了。
这张脸却在记忆里逐渐清晰。
她坐在椅子上,缩了缩手,偏过头看向床榻。
静谧的冬夜将一切都放大了,黑暗中,她能感到他胸膛的起伏,比一开始明显许多了。
脸是看不清的。
但她可以确信他就是萧承了。
成国公府啊......
今日和前次他表现出来的,温和守礼,丝毫没有公府世子的架子,这样一个人,居然在身上刺青,这不是一些恶少年才会做的吗?
不过这和她没任何干系。
她只要不得罪这位贵人就是。
明日就将刀还给他好了,也许明日就会有萧家人来寻他,或者她去登门报信......
她倦极,想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天蒙蒙亮,萧承醒了。
伤口的血暂时止住,那农家姑娘包扎的很好,却仍是疼痛。
他垂眼,尚能忍受,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不必急着回府或是入宫觐见。
昨天她给他包扎的时候,他不会轻信人,意识里强逼自己清醒,在痛楚下勉强维持着部分知觉。
她温热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试探温度,而后解下他装着伤药的荷包,没碰他的令符一下。
也许是凑巧,也许是她很聪明,也很谨慎。
给他敷药和包扎时,却有一缕头发一直擦过他的手,很轻柔。
有些痒。
这点微妙的不舒服,萧承没有开口。
不过小事而已,他理应重谢她,何必说出来叫她尴尬。
他朦胧中又听到窸窸窣窣声,接着是水声。
很快,他意识到是她放轻了动作脱衣擦身。
萧承闭上了眼睛。
她却在片刻后走近了,坐在床榻边给他擦脸。
一阵若有若无的体肤香气扑来,丝丝缕缕,很淡,还有她那缕头发,仍是拂过他的手。
从他脱离幼年被母亲乳娘抱着后,这是离他最近的女子,叫他很不习惯。
他闭着眼睛,没一会儿就昏睡过去。
这时他比昨夜清醒许多,虽屋内幽暗,他再一次打量了屋内陈设。
这狭小的屋子除了床,椅子,衣架和歪向一边的橱柜,和一个炉子,再没有任何东西。
东西都极是老旧,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几件挂着的衣裳一丝褶皱都无。
而这个姑娘,他看过去,她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上盖了条被,垂落一半,露出纤长的脖颈。什么首饰都没有,不施粉黛,眉天然弯月......整张脸没有生得不好的地方,柔嫩婉媚。
若不是她手上有劳作的痕迹,手脚亦是十分利索,他不会信她是个果园农女,不会安心睡着。
佩刀居然丢了。
这一回是他太过自负,一着不慎,才会落得被人追杀刺伤。
萧承思索片刻,想不到是何时丢了佩刀。抵不过昨日的大量失血,他再次睡着了。
-
这段时日果园没什么事,香萼日日睡到自然醒,今天心里有事,一大早就醒了。
她一醒就去看床榻那位贵公子。
香萼轻轻搓了搓手,搓到温热才去探萧承的额头。
她不懂医理,又摸了摸自己的,两相比较,他应是无事的。
那就好,等他醒了,她就去城内报信叫成国公府的下人来将他接走。
当然了,也不能明摆出一副恨不得他立刻就走的架势。
若是寻常的朴实人,无处可去,香萼愿意收留到他养好伤,但这样让永昌侯府都要捧着的贵人,还是尽早结束吧。
今日除夕,香萼原本就想吃一日好的。她做了嫩嫩的炒鸡蛋,蒸了一碗蛋羹,煮了米粥,配上一碟刘家婶子腌制的咸菜,于她而言,已是十分丰盛。她没动蛋羹,加上剩下的粥和咸菜,给醒了的萧承吃。
香萼将他半扶起来,看他气色比昨日好一些了。
她不知该不该喂他,正犹豫间,萧承已经认真向她道谢后开始吃,手上动作相当小,应是不想牵扯到伤口。
香萼坐在椅上做针线,瞥他一眼。
如果她莫名其妙被人救了,她是做不到根本不问自己在哪儿,对方又是谁的。
萧承醒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毫不关心他的现状。
何况今日是除夕,全家团圆守岁的日子,他不急着回去吗?
她琢磨了一会儿,恍然大悟。
离开侯府半年,她都忘了贵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
果然,吃了饭后,萧承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多谢姑娘。某伤口暂时不得赶路,恐还要叨扰姑娘两日。”
香萼抿抿唇,应好。
她不想和这等身份的贵人有牵扯,却也硬不起心肠,在他都说了伤重不能赶路后还“劝”他走。
香萼收了碗筷,熟练地洗好碗收拾干净灶台,想了想回到卧房,俯下身将床底的佩刀拿了出来。
他面上含笑,看着香萼的动作没有说话。
香萼当真怕这些伤人的东西,放在床边后就主动交代道:“萧郎君,我是永昌侯府的丫鬟,从前在府里见过你一回,这是我家太夫人的果园。昨夜我不知你是谁,怕你醒后反而对我下手就收了你的佩刀,后来就认出你了......”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若需要我去贵府报信,吩咐一声便是了。”
被叫出姓氏时,萧承微微挑眉。
香萼些许紧张,看着他。
她知道自己的话说得不漂亮,却也实在不愿意再去苦苦雕琢。她从前自认谨慎,为人处世上也有几分聪明,与人交好,但下场却是被诬陷被赶出来做苦活,甚至还要配一个侏儒。
萧承脸上挂着笑,眉目英挺,却透着一股温和。
“姑娘,”一开口萧承就意识到他还不知道她的名字,“请教姑娘芳名。”
“我叫香萼。”
“香萼姑娘,”他笑起来,清风朗月,“不必劳你跑一趟了,会有人找到我的。”
“你不必害怕。”他补充了一句。
香萼勉强笑了笑,让他好好休息。
她回到灶前烤火,窗外忽然开始下雪了。雪花纷纷扬扬,香萼看了一会儿,将脸埋在膝盖上。
萧承不久后就会走,无非是再照看几日。可她过了年之后该怎么办?
在绣房当小丫鬟的时候想着不被打被骂,能够吃饱饭,伺候太夫人了要不能惹她发怒,年岁大一些后,王妈妈和她说过会替她留意府里年轻管事,选一个嫁出去后回来继续伺候太夫人,或者给哪个姑娘当陪房媳妇去夫家。果园的活计忙起来时虽苦虽累,却安稳简单,让她暂时没有去考虑日后。
眼下是不得不想了。
她听到卧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连忙进去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萧承半坐着,脸上流露出不自然的潮红。
香萼端到他嘴边喂他喝了,小声道:“要不我出去请大夫瞧瞧?”
“不必。”他笑。
香萼收了茶杯,垂眼时注意到自己的衣衫蹭到了萧承的手。
她不易察觉地蹙起眉头,理了理衣衫,再抬眼时,不经意和萧承四目相对。
他在看她。
微微上挑的一双凤眼,平静地看着她。
她倏然间心跳快了起来,一慌乱索性将茶杯收了,拿去灶房洗干净。
灶前暖洋洋的,香萼拍了拍心口,又捂住嘴轻笑了几声。
她方才的发愁......真是傻了!
萧承为什么会被追杀她管不着,他也没有告诉她的意思。但是,是她将受伤的萧承用板车拉了回来,是她给他上药的。
救他的时候,她没想过要他报答。
请他帮她要回卖身契,或者讨要一笔足够赎身的银钱!
和萧承对视时,她才意识到她分明是可以索要回报的。
那双眼温和,从容。
香萼却鬼使神差想到了他身上那个刺青。
他也许不会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好说话.......
她午膳做了一大锅骨头粥,殷勤地用干净的勺子刮下炖煮软烂的瘦肉,放在他的手边。
萧承看了她一眼。
她顿时脸色微红。
淡淡的一眼,似是明了一切。
他看出了自己讨好的意思,香萼不由轻轻叹了口气。她很擅长和丫鬟仆妇之间手帕里包点茶叶糕点的人情来往,但这回似乎太明显了。
香萼垂眼道:“不瞒您说,我是犯了错被打发到果园里的。”
没有必要和他解释是怎么一回事,“我想请您伤好之后去永昌侯府要我的卖身契,帮我赎身。”
他没有说话,抬眼看她。
风雪拍窗,屋内静了片刻。
香萼看不出他是何意思,也不敢催他表态,继续道:“我想,在这里为奴为婢不如自己出去寻一份营生过活,总归自在些,您觉得呢?”
萧承微笑道:“香萼姑娘说的是,此事萧某一定办妥。”
香萼莞尔一笑。
不知怎的,他简单一句许诺给她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如他所说一定能办妥。
于他,应该只是件小事。她笑着谢过,低头喝粥。
萧承的眼在她纤长的雪颈停留片刻,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香萼坐在椅子上午睡了一会儿,梦见她在一眼望不到头的湖上,脚下是平稳的小船,旁边是个看不清脸的人挽着她的手臂,她笑盈盈地撑着下颌赏四面的景,天大地大。
醒的时候她摸摸自己的脸,说来很不好意思,萧承这回受伤,却是她获得自由的机遇。她抿抿唇,克制笑意。
可到了下午,萧承的状况却坏起来了。
额头滚烫,呼吸粗重。
[加油][加油][加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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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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