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初一的早晨,吃了早膳后香萼开了门,迎面而来的便是一阵狂风,干燥,猛烈。
她立刻关上了门。过了两夜一日,她才想起去捡到萧承的地方看看。也许会有什么足迹遗留,她也应该去将血迹清理一番,免得吓到回来的刘家人,免得妨害果树来年的生长......
但外边不仅风大有积雪,弄伤萧承的人会不会找来?
她坐回椅子上,垂头思索了片刻,倏地抬起了头。
不知什么时候起,萧承自己坐了起来,漆黑的凤目正看向她。
香萼嘴角不自觉抿出一个小小的笑,几步走到他身边,惊喜地问道:“萧郎君,你已经可以自己坐起来了?”
“是。”萧承微微颔首,若无其事地换了话题,“姑娘可是有事要出门吗?”
“是也不是,”香萼笑道,“我原想出去瞧瞧郎君昏迷的地方,把痕迹清除了,也怪我如今才想起来做这事......只是我有点怕会遇到歹人。”
短暂相处中,香萼已经快忘了当时他血刺呼啦模样和刺青带给她的恐惧,只有他骨子里的善解人意和温润。
只是到底身份天差地别,香萼犹豫片刻,还是没有说外边太冷的理由。
省得萧郎君觉得她偷懒,不愿好好服侍他。
虽然她也不是他的奴婢,但......多年习惯,能不说的就不说了。
萧承道:“你坐。”
她依言坐在床沿边,不明所以。
“姑娘不必出门,这两日我的下属定会找到我,届时他们会清除附近所有痕迹。”他道,“至于歹人,更不必担心。”
循着他的目光,香萼看向他枕边放着的佩刀。
她曾经抱过的沉甸甸的一把刀,刀鞘在灰青日光下泛着幽幽寒光。这是她前十几年里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扫了两眼就收回视线,缩了缩手。
听萧郎君的意思,若有歹人,他已经可以应敌了?
她正思忖,就听萧承开了口:“劳姑娘搀扶我一把。”
香萼清脆地应了一声,走近些扶起萧承的一条手臂,才一碰上就觉触感和挽过的女孩手臂截然不同,犹如铁铸。
她没有多想,扶着他下了床榻。
萧承的伤势在腰腹,两条腿并无事,在香萼的搀扶下往前走了几步。
饶是脚下平稳,上身的大半重量压在香萼肩上。
她抬头,萧承下颌微微绷着。
她的脑袋才到他的胸口,抬眼看了片刻觉得萧郎君是还未好全,正要开口劝他回去躺着时,萧承已垂下眼眸,道:“劳姑娘扶我回去。”
他的口气很是平静,香萼不知他有没有觉得伤及颜面,松了一口气,将他扶回去,小心翼翼地给他盖好被子。
她的一张脸因为吃力涨得通红,在床边站了一会儿开口道:“萧郎君你恢复的已是极好,不必着急的。”
闻言,萧承淡淡一笑。
香萼也笑了笑,为他的恢复感到真心高兴。她等了片刻见他没有其他吩咐,就回到她这几日一直睡着的椅上。
家里多了一个萧承,她原本打算这两日改好的衣裳至今都还没做好。
尤其是亵衣亵裤,她全部收了起来,哪好意思让萧承看见?
她埋头继续改衣裳。萧承恢复得好,意味着她也很快就自由了,不如干脆做几身新衣裳?不过片刻,她就打消了这念头,她可没有多余银钱。
寒冬腊月,最近的村子偶尔传来热闹声响,偌大的果园安安静静。
萧承亦是十分安静。
她原本还觉得两个清醒的男女困于一屋很是尴尬,转念一想,萧世子又不要她陪在一边逗乐说话,心里也就静下来,认真做自己的事。
用了午膳后,香萼始终记得要给他换药的时辰。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走到床沿,温声道:“萧郎君,我给您换药吧。”
“我自己来。”他道。
香萼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他应当还没恢复到行动自如的地步。
但他这么说了,她自然也不会反驳,将布巾,伤药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她坐了回去,垂眼不去看,却还是忍不住抬头关切。
天色灰蒙蒙的,即使是午后,屋内蒙着一层幽暗的影。
萧承倚靠床头,衣裳解开,露出块垒分明的腰腹,神色澹然,侧脸飞快闪过一抹香萼没看清的情绪,手却是稳当的。
见他无事,她立刻收回目光,过了片刻再去给他打水净手。
不一会儿,他突然出声道:“有人来了。”
闻言香萼走到窗边,片刻后,她也听见声响了。
她不自觉回过头,紧张地看向他。
“别怕。”萧承面色镇定。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虽透着急切,却又有条不紊。
“应是来寻我的人,劳你去开门。”他客气道。
萧承沉静又笃定的语气感染了她,香萼提着的心放下,笑着应好,快步去开了大门。她一开门,寒风立刻灌入屋内,十几个身着武袍腰上佩刀的男子正准备敲门,见状愣了愣。
内里传来一声命令:“进来。”
领头的那个朝香萼客气地点点头,走了进来。十余人鱼贯而入,纷纷走到萧承的床榻前跪下。香萼迟疑了一下,关好门,走到卧房门口。
他看着找来的忠心下属们,微微一笑。
护卫萧松如释重负,这几日急得上火嗓子都哑了,沙声道:“郎君,属下们终于找到你了。”
萧承抬手示意不必多言,有二人识趣地上前给萧承换他们从萧府中带来的衣服。
“换公服。”
下属一听便知萧承预备先入宫陈情,应下后就着手服侍他更衣。
她狭小的房间内人虽多,却不显得乱。香萼看了一会儿就退到灶房,立刻就有人来问她是否需要帮衬,一听她预备给他们烧茶水,连忙摆手说不用,又对她千恩万谢。
萧承换好绣着豹子的绯色公服,低声询问萧松几句近日异样。
他失踪的这几日,萧松确实察觉到神龙卫中有名叫海大金的神色不定,恍惚如梦游,非是着急更像是心虚,连忙将心中怀疑说上。
“去查他有无将妻儿送走,家中有无增添奢靡之物,盯一段时日的踪迹,查明便处置掉。”萧承命道。
萧松领命,神色严肃。
一行人收拾妥当,两个亲卫扶着萧承从卧房出来,看着是要走了。
他也不可能还会留下,香萼倏然间想到重要的事,又难为情当着许多人的面和他说话。
她欲言又止,萧承抬手示意护卫停住,自己走到了香萼面前,低下一张微汗的脸,示意她说。
身后的护卫长随都退后一步。
香萼小声道:“萧郎君,我想您应该是要走了。您还没好,原不该立刻和您提帮我要卖身契的事,只是我先前忘记和您说了。我姓窦,原名叫香儿,卖身契上的名字应是窦香儿,还望您能记得。”
她如今的名字是侯府太夫人赏梅时给她改的,用了多年。
萧承直起身,招手示意一人过来,正是方才对她千恩万谢的人。萧承介绍他叫青岩,对香萼道:“你的事,他会替你办好。”
“以防万一,我会留两个人在附近巡视,姑娘见谅。”
香萼连忙道:“自然不会了。”
他看着香萼急切摇手的模样,唇角微微上翘,忽然郑重一揖:“这几日多谢窦姑娘收留照料,萧承不胜感激。”
香萼惊呆了。
她着实没想到萧承这般贵人会如此有礼,呆了好几瞬,怔怔摆手。不仅如此,他带来的人都对香萼揖身行礼。
四周空气仿佛定住几瞬。
萧承已直起身子,一张脸在红衣官服下虽显出几分苍白,却格外俊美。他对香萼笑了笑,略一颔首便重新被护卫搀扶住,一行人整整齐齐地走了,只有那个叫青岩的留下了。
她远远看见萧承被搀扶上一辆马车,车旁十几个大汉骑马护送。
香萼松了一口气,又浮起一股莫名的心绪,只觉得这几日的经历虽有惊无险,却是这辈子都忘不掉了。
那个青岩等她回神,笑眯眯地向她确认了名姓,便骑马走了。
屋内,连带着整个果园一下子变得静谧无比。
她静静坐了片刻,想起萧世子说的留下的两个人,天寒地冻,她打开门张望了片刻,全然不见人影。
香萼微微蹙眉,但他的事,根本不用她去管。
她只要好好等着卖身契送来就是了,香萼撑着下颌,一个人笑了会儿,决心今晚做些好的,权当祝贺自己即将会有的自由身了。
一想到此,她就忍不住笑。
天渐渐黑了,她看着萧世子用过的被褥,一时犯难。
他用过的枕头还是她前不久空闲绣的,洗了继续用别扭,扔了又不舍得布料钱。
想不好的事就暂时不想了,她轻快地拍了拍手,坐到灶台前烤火取暖。
心神放松下来,她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大力的拍门声,连忙起身开了一道小缝。
门外站着二三十岁的妇人,看着极是干练,香萼一眼认出是高门大户的管事仆妇打扮,问:“二位是?”
年长些的那个一张笑脸,细细解释了她们是萧郎君派来的人。他不想留下痕迹,派人来清理干净。
香萼信了,开门请她们进来,又保证道:“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姑娘自然是懂事的。”她笑道。
二人带了符合农家起居的全新被褥,将萧承用过的都拿出去寻了一片空地烧了。香萼不好意思干看着,二位的态度却坚决得很,香萼争不过,只好坐着。
她原本的为难迎刃而解。
收拾好床褥后,两个年轻仆妇又开始打扫屋子。香萼客气地问她们可要一起留下用膳,便有一个来和她一道做晚膳,和她聊天。大家都是一样的人,能聊的话题自然多。
明明有人帮衬,她做饭的速度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等做好饭,另一人还没打扫好。她没有多想,笑盈盈招呼她坐下用膳。吃完了仍旧是一人陪她闲聊陪她洗碗收拾灶房,另一人打扫几间屋子。
天已经黑透了。
萧家两个仆妇趁机对视一眼,那年长些的便去问:“香萼妹妹,我二人是自己赶车来的,你看这天,怕是路不好走......妹妹能否容我们住一夜?”
香萼正在想这事,她们留下过夜是理所当然的。不知为何,她忽而想到萧承若是要除去她这个知道他受伤的人......那早就让他那些英武护卫杀了她,何必再派两个仆妇赶来?
萧承不是那种人。
这个荒谬的念头转瞬即逝。
她笑道:“两位姐姐不嫌弃家中简陋便是。”
二人都笑说不会,烧热水洗漱后便用自带的被褥在她的卧房里打地铺,拉着香萼闲聊。香萼着实累了,提着精神陪她们说了好一会儿,直白地说她困了,吹灭了灯烛。她睡得很香,自然没察觉她睡熟后,窸窸窣窣的动静。
两个仆妇坐起来观察片刻,重新燃起了灯,虽然打扫时就对这几间农居检查过了,这回又搜查一番,确认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夜色中对视一眼,回到地铺睡觉。
翌日一早,香萼送走两个客气的萧家仆妇,当真是一点干活的心思都没有了。昨天那个青岩说了会尽快为她办好的,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坐针线活,午后,青岩骑马来了。
他生得高大,一张脸笑呵呵的,拿出一张身契给她,道:“姑娘,我已在衙门里处置好,你如今是自由身,这纸就没用了,你烧了都成。”
香萼从他手中接过,目不转睛地打量。
她自己的名字还是认得的,看了几眼就收好,连连感激。
青岩这事办得很快,听人报了这确实只是个普通的犯了错被赶来果园的丫鬟,随口编了个无关萧承的理由就吩咐人去永昌侯府讨要香萼的身契。衙门是他亲自去的,他是萧承的长随,等闲官吏对他不敢不敬,一边上茶招待,一边飞快地除了香萼的奴籍。
他摆手道:“姑娘谢我什么,不过是听郎君的吩咐罢了。”
说着又拿出一个包袱,道:“姑娘将这收好了,记着财不露白。这段时日暂且不要离京,日后若遇到什么难事,去成国公府门口报我青岩的名字就是了。”
青岩将包袱放在香萼手上,点了个头便走了。
香萼手上沉甸甸的,一打开,银光闪闪。
......
香萼继续守着安静的果园,等到刘家人回来,和他们提了她赎身的事。她已收拾好东西,将一些不便带走的东西留给了他们,又塞钱请刘家大叔赶车送她到城门。
冬季难得的晴天,香萼坐在车上,满心欢喜。
不用配给侏儒,不用再卑躬屈膝,不用再给谁逗乐......从六岁被卖,她终于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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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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