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凝再见燕恪之时,已是秋狩之日。
围场内山风猎猎,木叶青苍。在正中,几位亲王华服锦衣,各自被卫队被簇拥,长刀利箭,旌旗招展,一道道列阵排开。
正东面为太子之位,白凝骑在马上,遥遥跟在后方,他并不精于骑射,仅在队伍尾处随行。
在他身后,是部分步行的侍仆和宫人,手中拿着箭筒和预备收拿猎物的网罗。
就在嘈杂纷乱中,白凝听到了风声卷着一丝马蹄声,静悄悄地从身后传来。
白凝轻轻勒马,放慢了步伐,待人声寂静时,缓缓回过头。
身后鹤立鸡群般,一身袭烈红戎装的少年端坐马背之上,隔着淡淡的雾色,那双飞扬的灰眸专注地、又如隔着一个梦般注视着他。
他的脸多了些锋锐的弧度,眉与颌骨下长出淡淡的影子,却依旧缠着几分稚气,不见儿时的白皙娇柔,化作了英俊蓬勃的少年气。
“师父。”
白凝阅读着他唇语勾勒出的形状。
马蹄停驻在原地,燕恪急促地冲破雾气靠近过来,那梳作两髻的总角已消失不见,眼前少年眉目飞扬,墨发高束,眼底却还如离别时那般波荡沸腾。
那是白凝前世不曾见过的神情——前生的燕恪寡言而城府深,绝不允许情绪这般激荡起伏。
“师父。”
身侧的人群走远,燕恪终于呼唤出声,他的声线沉了许多,甚至有些低哑,接近白凝身后时,他猛地出手,拉住了白凝的左臂。
白凝在马上晃了晃,策马转过身,拱手道:“殿下。”
燕恪抬起目光,覆在白凝的脸上:“师父……久不相见,别来无恙。”
燕恪灰色的眼瞳微微扩开,似有千言万语要讲,却在这短促的一刻滞住了。
白凝也止住了动作,同时也在观测思量——他与燕恪这些年并无任何私下的联系,而今燕恪的心性如何,较之幼年有何改变,对太子、朝政的看法又是如何,这些都尚不明确。
相对无言之中,终是白凝拱手再行一礼,打破了短暂的僵局:
“下官还有一事,要告知殿下。”
燕恪微微一怔,眼中的迭宕暂时止息。
“此番秋猎,陛下实则另有所图,据秘报所知,几日前东山谷地之中惊现一五色巨鹿,传闻谁能得之,必承次祥瑞之兆。”
燕恪眼底微微一闪,露出一丝迷茫。
“殿下弓马娴熟,然身在塞外,不免难知此事。”白凝微微垂下目光,落在燕恪腰间的佩剑之上,“故下官特将此事告知,祝殿下拔得头筹。”
此为试探,亦是率先向燕恪抛出的橄榄枝。言毕,白凝便驱马向前,准备离去。
“师父,”燕恪却忽然发难,猛地拉住了白凝,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望着他,“你希望我得鹿吗?”
白凝感到他手心的炽热,被突如其来的问题稍微绊了绊。
在见到燕恪的第一刻起,白凝就确知:若论骑射弓马,燕恪必定在诸皇子中遥遥领先,所以,他打算告知燕恪此事,一方面是试探燕恪,希求他与太子一派交好、结盟,另一方面,燕恪得鹿,也总好过好过让六皇子、四皇子坐收渔利。
“殿下若得陛下青眼,自然是好事。”白凝垂了垂眼,得体答道。
忽然,燕华自太子府的仪仗队伍里脱出,似是寻觅着什么,渐渐朝这边赶来。
燕恪紧跟着回过头,仍执着白凝的手,直到燕华来到跟前,才缓缓松开,在马上向燕华行礼。
“长兄一向可好。”燕恪深深俯下身,向燕华问安。
“七弟,”倒是燕华不拘小节,笑眯眯地上下打量着燕恪,评价道,“你长高了,还结实了。”
“多谢长兄夸奖。”燕恪直起身子,扯起唇角,露出一个斜斜的笑涡,“长兄更是龙章凤姿,华表天成。”
太子朗笑,上前拍拍少年愈发宽阔的肩膀:“出外这些年,你嘴倒是更甜啦。”
白凝被夹于两兄弟之间,低眉垂目,无言观察着燕恪。
燕恪已不是当年那个可怜的小皇子,此时的他光华熠熠,坦荡自若,举手投足间透出天潢贵胄的不俗风范。
“长兄,我便不打扰了,”他抬眼望一眼白凝,冲太子拱了拱手,“小弟告辞!”
白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时竟也有些出神。
“垣雪,”太子对此并无觉察,依旧提马向前对白凝道,“我刚才在想,你向来不善此技,唯恐兵荒马乱会伤了你,不如待田猎开始时,你便去高地观望,如何?”
在此次秋猎当中,每名皇子被允许带十六名随从,之后便是皇家与群臣围场外的酒宴,由于太子的强烈要求,白凝也随同他前来。
白凝略加思考,点头道:“也好,多谢殿下美意。”
*
猎鹿之时,几名皇子俨然已得消息,一经发令,便携随从侍卫冲入林中,向传说中彩鹿栖息的谷地驰去。
燕恪冷眼望着满地尘烟,口中发出一声飘悠的呼哨,马儿闻声而动,沿着一个寥无人烟的方向小步疾行而去。
他来到一座石坡前,脚下的碎石有些建立锋锐、有些圆钝湿滑。许是习惯了戈壁山原的纵横交错,燕恪的马丝毫不畏,沿着这道陡峭的石壁登了上去。
燕恪一手擒着马缰,一手放在眉梢处,打凉棚向远方张望。直到再无遮挡,看得清这谷底的全景——
思酌片刻后。
“驾——”他驱动马匹走下石壁,沿着山溪,往这山谷唯一狭长的出口而去。
不多时,溪谷内传来纷乱马蹄声,似乎有人高喝、羽箭飞过。
“放箭——!”“别让它跑了!”“啊!在这边!”
一片兵荒马乱、人仰马翻之声。
燕恪依旧只是打马张望,并不行动。不多时,呼喝声停住,另一片树林中乱声又起,循环往复,骚动声越来越近。
随着一阵风动声响起,燕恪双眸骤然下压,露出寒芒,猛地驱马向前:“驾——!”
五彩神鹿正飞一般射入山谷外的丛林中。
它通体雪白,却在阳光下绽放出斑斓的光辉,在跳过山涧的一瞬划出绚烂的弧线。
燕恪丝毫未犹豫,提马便追赶上去,雪流轻捷矫健,载着少年风驰电掣穿林过涧。
五色鹿的速度本远超马匹,却在山谷中被驱逐多时,被燕恪死死咬在身后。
阳光树影来回落在少年脸上,斑驳地交替着,他的神色却不徐不疾,一双灰瞳中回荡着必胜的信心与决意。
“嗖——”
斜刺中忽然冒出一支羽箭,落在鹿的身前。
燕恪抬头望去,猛然一晃神:“师父?”
白凝微微汗颜。他虽也揣测到了这条路线,奈何弓法太差,反倒扰了燕恪心神。
“小心!”
白凝猛地张大了眼睛,眼看着雪流疾驰入一片藤林中,而燕恪却还望着自己。
还是晚了,白凝亲眼看着长藤挂住玉冠,猛地拉开一片绿藤,而少年的身躯也陡然后倾。
白凝倒吸了一口冷气——雪流这般疾度,燕恪怕不是要摔得粉身碎骨。
然而燕恪并未有片刻犹疑,挥剑斩了藤蔓连同缠住的发丝,借势后仰在马背上,待马儿风一般穿过林地后,他腰腹发力,再度拧身坐起。
白凝猛松了口一气,起身后的燕恪却已手持弓箭,瞄准了那匹神鹿。
只闻“嗖——”地一声响,挂着倒钩的利箭穿过藤蔓与林叶,深深刺入了雄鹿后肢。
雄鹿轰然倒地,挣扎着发出哀凄的嘶鸣,还在地上拼命挣扎。
燕恪勒马跳下,迅速抽出佩刀,划向了鹿的脖颈。
刀口不宽,却横断了气管与大脉,嘶啼哀嚎渐渐停下,随着鲜血漫溢,雄鹿金色的眸子慢慢黯淡下去。
骑马赶来的白凝看着这一幕,却不禁微微蹙起了眉:燕恪的动作娴熟果决,那一刀不似处理猎物、倒像是在处决敌人,让他脑海不禁回荡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做完一切的燕恪抬起头,看着马上的蹙眉白凝,只当他是嫌弃狩猎粗野,脸上又露出了温存的微笑,融融的阳光落在燕恪面靥上,印出一对精致的小涡。
他将蹭净的小刀收起,来到白凝的身侧,轻轻抬起未染血的那只手,自白凝腰侧的箭筒中抽出一支。
白凝眸中露出一丝疑惑,不知燕恪此行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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