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心弦拨动——堪天道

第二天,天光大亮时,温竹卿率先醒了过来。

太阳暖融融自地平面升起,秋霜凝水从暖红结界上滑落,阳光穿树梢而下,一半明一半暗地遮下了半张脸,睡眼惺忪的人揉了揉暴露在红光下的左脸,侧头看向身边人。

呼吸声均匀在耳膜上穿梭,陆程哲还在睡着。

果然如他所想,这人极规矩,睡前是何种姿势,现在还是何种姿势,整个身子规整得像是一个正方体,左手搭于小腹,右手微微外侧,紧贴着温竹卿放在身边的手。

陆程哲应当是故意如此的,昨日半睡半醒间,温竹卿便察觉到手背上的点点痒意,眼睛睁出一条小缝,便看到有只手不安分地鬼鬼祟祟,视线上移,甚至还能看到这人试探的神态。

不知出于什么心情,他并未出声点破,也未曾...躲避。

秋蝉鸣唱着,这个时节它们本该消逝,或是不甘心,在最后的短暂时日,鸣唱声竟是带上了几分嘶吼。

吼的人...心烦...

被拨动的心弦再次跳动着...

陆程哲昨日之话简直是挑明了,温竹卿原以为暗恋与明恋没什么区别,他本就知道对方心意,说不说出来,也只是多一句话罢了,无伤大雅得很。

然而直到真的直面那句话,他才发现,没有那么简单。

许是多年没被人表白,心脏居然跳得不听使唤。

他以为这不使唤也就是一时,插科打诨故作不明混过去,睡一觉也就好了,结果睡是睡了,醒来依旧不安定。

温竹卿移开手背,将纤细手指悬空遮于眼睛上,一边眯眼看着暖阳,一边默默想着这不安定的缘由。

难道是因为玉竹镇的守望相助?还是和陆哲那张相似的脸?因为他读懂了陆哲的欲言又止,还是...单纯因为身边的陆程哲人很好?

移开的手背默默放下,觉得少了点什么,他又学着陆程哲昨夜的试探,将手掌放回了原地。

他默默看着与他白皙手掌相接的手背,那手背上留着几道血痕,是在两相结界中伸手穿屏障后被划伤还未愈合的,宽厚手掌中结着几颗茧子,看位置应当是勤加练剑的缘故。

这本该是双富贵手,却因为不靠谱的修仙梦,生生磋磨了。

陆程哲为什么要修仙?

温竹卿不知道,只细细打量着眼前人的脸庞。

这张脸他看了很多次,以前看是讨厌,现在则是观赏。

因为观赏心态足够平静,他还发现了很多以前没发现的事,比如那双眼生得很是柔和漂亮,抬头看人时没有一丝盛气凌人反而温柔可亲,那双眉并不凌厉,就那般平直生长,让人莫名想到汩汩流动的清泉,那张唇红艳可人,出口之言皆是温言软语...

和那个霸道毒舌总裁陆哲一点也不一样!

是太久没见心生想念么?怎么又想到陆哲了?

正入神时,面前人睫毛微动,微微转醒。

躲避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呼吸间惺忪睡眼已然睁开。

而他还在盯着两片红唇看——目光下移,眼带沉思,像极了一个欲行坏事的猥琐男。

温竹卿最不能接受失态,或者说最不能忍受真实情绪外露,脑子还在宕机,手却先一步抓上了染着伤痕的手。

“师兄?”陆程哲还在刚醒的混沌中,一夕之间反应不及。

温竹卿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春风化雨般地勾出一抹笑,将眼底的慌乱掩在后继升起来的戏弄下。

“陆师弟,你不规矩啊,居然趁我睡着轻薄于我。”说着话,温竹卿拉着人手坐了起来。

如凉水兜头浇下,神识霎时清明。

他睡前的确不安分,所以此话一出,陆程哲毫不怀疑地将错尽数怪到了自己身上,起身坐起,手无措地想收回,却被抓得更紧。

沉稳双眸中难得露出一丝窘迫,眉间夹着为难,支吾半天,只低沉说出一句,“师兄,我不是故意的!”

直到此刻温竹卿混乱的心跳才渐渐抚平,在大学兼任助教时,不晓得多少人说他装,他倒是感谢这份装,若没之前千万次的演练,他也不能转换得这么迅速。

“一句不是故意的就完了?”温竹卿松开手,收回目光,故做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不是。”陆程哲顺着温竹卿的话,“我自当向师兄赔罪。”

“赔罪?”温竹卿眉眼弯弯,“你要如何赔罪?”

“师兄想要我如何?”陆程哲一脸虚心求教。

温竹卿斜眉看他,“你要赔罪自然要自己想,怎么还要问我?”

“是。”陆程哲规矩坐于一边。

过了一会,他又开口,“师兄...我...”

“师兄!”温了了声音传来,“师兄你在哪?”

虽抢占先机提前质问,温竹卿内心到底是有些忐忑的,是以刚听到温了了声音,也不管陆程哲还要说什么,便高声答道:“我在这!”

说着红衣从稻草上灵活跃下,陆程哲抓着衣服,也跟着跳了下来。

温了了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幕——温竹卿头发散乱,头上沾着草屑,一副匆忙下来慌乱整理的模样。

陆程哲面色别扭,衣冠不整,连外裳都没来得及穿。

“你...你们...”温了了口齿磕绊,一脸惊讶。

他的师兄!

他冰清玉洁的兄长不会已经被陆程哲这个小人染指了吧?

温了了很想质问,很想插到中间将两人分隔得远远的,但还有阵法要修补...

他这边还没问出个所以然,那边族长就派人来请了。

于是,温了了只能含着怒气先修补结界...

以前这个阵法是不存在的,多是万宗之巅派弟子镇守,但随着妖魔邪祟的减少,弟子渐渐撤了,不少地方也因此退了镇宅财。

织云村也曾动过退的想法,还是族长拍板坚持加之又出过两次邪祟扰人事件,这才压了下来。

修补完阵法,又收下镇宅财,几人起身回程。

一路上温了了苦口婆心,百般劝解,千般询问,温竹卿听得烦了,掐了个诀屏蔽了听觉,这才获得了片刻的清静。

到万宗之巅时,温父还在闭关,几人不用参拜,便各自朝住所而去。

万宗之巅于山巅建派,山顶秋意要比山脚更浓些,分别几日,春昼小筑外原本旺盛的花红柳绿已落了大半。

温竹卿踩着半干不干的叶子往前,踏过一座拱桥,到了主院。

与一般弟子两人凑合一院不同,温竹卿不仅一人一院,所居的春昼小筑还是占地最广的。

主院最前方是片专门开垦的空地,空地上种着许多药草,药草形色各异,种类繁多,有种下许久,绽着个硕大花瓣头迎风肆意摇摆的,也有似是前几日才种下,结不出花苞,叶子粗大的。

院子很大,药草并未装盆,就那么就地摇曳,野蛮生长,打眼看去似是一个种类繁多的大花园。

穿过前院,又过一道拱门便到了主屋。

主屋分里外两间,里间用来住人,外间用来会客。

除此以外还有两处偏院,一个用来存放杂物,器械,各色种子,一个腾空内里做了个炼丹制药的药庐。

院落后方还有一泓清泉,泉中植着两株水芙蓉,站在连廊下抬头看去,淡粉映着浅蓝,倒也十分好看。

没有心情闲逛,温竹卿径直回了主屋,沐浴完换过衣服便乏力地躺在了床上。

房间燃着香,与之前的雪中春信不同,这次是安神的松木香,氤氲中带着温润,闻起来很是舒服。

香炉旁放着两把小巧的飞刀,刀体短小,刀片薄如蝉翼,握在手中灵活轻便,是他的兵器——飞霜。

温竹卿性子与原主如出一辙,却用不惯原主的兵刃,这次的事给了他个提醒,原主母亲留下的法器虽多,可他灵力单薄,难免有灵力不济催促不起的情况,兵刃还需得勤加练习。

尤其…指尖的反噬还没完全恢复…

温竹卿抬手看了看表面看上去并无异样,弯曲却异常酸疼的手指,内心有了一番计较。

接下来几日,温竹卿闭门不出,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熟悉兵刃,引花草之力进行疗愈,可惜院中只是些普通药草,并非灵花灵草,疗愈之路进行得极其缓慢。

独处的日子总是十分迅速,几日后的一个黄昏便传来温父出关,要见他的消息。

这次是内室,温竹卿到时,温父正在一面墙上进行推演。

墙面凹陷着,凹陷中心汇集着无数或直或曲的轨道,最外圈的圆形轨道四周刻着八八六十四种卦象,推演方式是以灵力击打对应位置的测算黑子,让黑子沿轨道运转直至结束,一般轨道结束后会结出三个卦象,分别对应现在,进程,未来。

这面墙还有个抽象的名字,叫堪天道,取的是渴求勘破天道之意,乃创派祖师自创而成。

温父对此道很是痴迷,认为这是解救世间的唯一的方法。

是的,解救!

旁人看来这个尘世不过是在不断退化,但稍有资历的都明白,这不是退化,而是毁灭!

若是不能找到方法拨乱反正,这个尘世迟早会跟鲜花枯萎一样慢慢干瘪,消亡!

历代万宗之巅都以找寻解救方法为任,温父也不例外,只是他已经许久不启用堪天道了,乍然启用倒也新鲜。

“父亲!”温竹卿在温父转身后行礼。

温父脸色平静,“起来吧。”

“是。”

从堪天道前收手,宽大袖子揽了揽,又端起旁边茶盏饮了一口,温父才继续道:“听说玉竹镇此行不太顺利。”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更听不出是关切还是质问。

“是。”温竹卿点头后并未多言。

玉竹镇一事涉及广泛,他们几乎是刚回万宗之巅,各大门派的讨论声和指责声便传了出来。

祝星安倒是热心,还曾以归一门传人的身份出来澄清,只可惜刚澄清两句就被自家叔叔抓了回去,众门派也没心思听他的话只愈加严厉地批评着。

其实这些人也未必不知对错,只是各门派间关系紧张,能落井下石隔岸观火,又何必枉做聪明人?

万宗之巅树大招风,先是数百年前说遇到高人,改了这狂妄的名字,又是不费吹灰之力,招收了乾元命格的陆程哲,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玉竹镇之事也算事出有因。”温父明显不欲对玉竹镇之事发难,只提点道:“只是以后再出现此类事,还是先禀明万宗之巅,不可妄自处理。”

温竹卿继续乖乖点头,“是。”

温父又饮了一口,状似无意道:“这次下山你们可有遇到什么人?”

“遇到了归一门的祝星安。”温竹卿如实道。

“除去归一门。”温父似乎很不喜欢归一门三字,从茶盏中抬起头,他道:“还有没有其他人。”

温竹卿想了想,摇摇头,“不曾。”

“程哲也不曾碰到?”

温竹卿继续摇头,“我们一直在一起,他也不曾碰到?”

“一个也没有?”温父不死心。

若是说完全没有倒也不是,毕竟一路前来,光玉竹镇村民,织云村众人就不知道遇到了多少个,只是温父此言明显问的是特殊之人,可他问的是哪种特殊呢?

“父亲想问的是形迹可疑之人?”温竹卿替温父梳理着问题,“若是形迹可疑之人,我们确实没有遇到,要是论村民倒是碰到了许多,只是那些人仅是普通人,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温父满脸严肃,似乎想问也不知如何发问,想了半晌才道:“我指的是与程哲特别亲密的。”

温竹卿想了想自己,又想了想归一门的小师妹,随后道:“没有!”

“真的?”

温父仔细瞧着温竹卿,似乎想在他脸上看出隐瞒,但温竹卿目光坦然,没有任何破绽。

“没有就算了。”半晌,温父低头将茶盏中的茶一饮而尽,复又吩咐道:“若是以后遇到了,要及时向我汇报。”

“是。”温竹卿有些奇怪,“父亲,这件事很重要吗?”

“不重要。”温父语气带着几分无关紧要。

“即是不重要,又何须...特地询问?”

温父想了想,道:“近些年修仙界越发凋零,各门各派间又关系紧张,万宗之巅收了程哲已引得众人眼红,我怕他们会对程哲不利。”

确实,修仙界说白了就是弱肉强食,一个天资聪颖,灵力卓绝的弟子就代表了门派后二十年的兴起,为了防患于未然,常有人阴谋算计,百般陷害。

不过当真只是因为这个?

温父并不知自己不善隐藏,更不知他紧皱的眉头间隐隐写着有问题三个字!

温竹卿退下时,温父又开始在堪天道上推演,然而卦象变幻往复,还是和上一次卦象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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