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宫中派了人来将乔婉接走。
乔行砚在昨日晚膳后又找乔怀衷谈论了一番,而二次提及提前行冠礼一事的结果是被乔怀衷下令禁足锁在了房中。乔行砚无法前往前厅查看情况,只能托在门外看守的文修替他打探情况。
彼时二人皆靠在门边上,隔着檀木门轻声说话。
“怎么样了?”乔行砚恨不得立马出门。
“回禀公子,来的是位嬷嬷,据同行的宫人所言,那位嬷嬷是兰妃的乳娘,今日是她与皇后身边的嬷嬷一起出的宫门。皇后的人负责接西边的世家小姐,兰妃的人则负责东边的。”
乔行砚闻言思索,仔细回想着京都城东西两边的世家都有哪些,这才发现东西两边有哪些世家根本不重要,西边有户部的郭家即可,那位才是皇后娘娘此次需要保的人。
乔行砚松了口气,或许此刻不被皇后的人领走,已经是最大的幸事了。
至于兰妃……他依稀记得,刘元青曾说过,兰妃是圣上最宠的妃子,想必她的举荐在圣上眼里也十分重要。而兰妃是小裴将军的姑母,乔行砚脑海中闪过白马之上那人的身影,又于顷刻间消散。
“张子修可曾托人带信来?”
“未曾。”
“这些天你替我好好留意一下府内的信件,尤其留意空信封。”乔行砚吩咐道,片刻后又像想到了什么,沉声补充,“还有兄长的信件,第一时间拦截交到我手里,莫要被父亲拿了去。”
“喏。”
乔行砚看见窗外还在飘雪,窗棂边隐约可见侍卫的身影,无论如何,醉君阁的宴他都必须到场,他如此想着,走回了桌案边。
文修拦截到乔瑄的信鸽是在五天后,与此同时他还在侍卫送来的一众信件中找到了一个未写收信人的信封,拆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一封空信纸,他便借着婢子给小公子送午膳的机会将其偷偷送了进来。
乔行砚先拆开的是乔瑄的信,这是他兄长写给父亲的:见字如晤,孩儿于禮州寻找数日未果,未见裴氏。寻周边百姓方知,禮州裴氏仅一家,乃驻守于此的镇远将军,望父亲同文华核实一番,委婉询问那良人是否有谎,并非裴氏,孩儿将在禮州停留四日,届时若仍未果,便返京都。
“裴氏……”乔行砚呢喃道,“怎么又是裴氏。”
乔行砚不再过多思索,立马又拆开了另一封信件,他将空信纸斜放于烛火之上,骤然升高的温度使原本空无一字的信纸渐渐显现出了字形,直至信纸上的内容全部显现,他才将蜡烛移开。
信是张恒写给他的:临舟,听闻你被囚于府中不便传信,是以书此密信告知,我已书至京都城各世家公子,以你我二人之名邀其赴醉君阁宴,两日后静待君至,届时必将你引荐至各世家子弟。
乔行砚将信折起,悬于烛火之上任其焚毁,又将乔瑄的信按原先的折痕折好,放回信封中,借蜡油将其重新封上,藏于装有饭菜的食盒中。
乔行砚将从未拿出饭菜的食盒重新盖上,看一眼窗棂外的侍卫,乔怀衷是铁了心不打算让他再干预和亲之事。起初屋外的侍卫只三两个,这两日却突然加派了人手,甚至还昼夜交替安排不同的侍卫,生怕他溜了出去。
乔行砚回身看一眼铜镜前的妆奁,早已被翻乱的妆奁旁是两支用来固定发冠的簪子,簪子是铜制的,虽未开锋,用力些却也是可以划出一口的,他如此想着。
屋外的侍卫是府上负责保护乔怀衷的暗卫,虽然立于小公子门前,但他们亦不知主公此举为何,小公子得是犯了多大的错处才至于让他们昼夜交替地来看守?但他们如此想着,也只能私下猜测,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与暗卫不同,文修是自请守在小公子门前的,先不说此刻正是乔行砚需要人手的时候,就算他没开口,文修也不会离开半步。
他是乔行砚幼时在街边顺手带回的,但说是顺手,他却记得自家公子于路边苦苦哀求了主公许久,软磨硬泡才终于将他这灰头土脸命悬一线的脏小孩带回了府中,从而成为了他的贴身侍卫。
屋内传来动静时正逢暗卫午膳轮岗,听到铜盆落地声响时众人立马回头望去,有暗卫甚至已然将手握在了剑柄上。正欲推开门又想到主公吩咐的“无论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许放小公子出门”便又收回了手退出半步,面面相觑无人敢言。
“你们这是做什么?”最终还是文修怒而质问,冲上前就要推门,被暗卫举剑拦住后立马黑了脸,“没听见里面的动静吗!小公子若是有任何闪失你们担得起吗!”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握剑的手紧了又松,正想着该如何时才发现里面一点动静都没了,看着对方的神色也彻底变了,守在最前面的两个暗卫这才用力推开了房门。
谁曾想这一开门便是触目惊心的一幕,那瞬间开门的两名暗卫甚至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想到了。
只见着青衣的乔小公子此刻正昏倒在地上,左手手腕上方是一道极深的伤痕,鲜血自伤口处往外渗,染红了袖口,亦与被打翻的铜盆中的水交杂在一起,仿若地上的水渍也成了他伤口处渗出的血。
乔行砚的唇色发白,眉头皱起,见来了人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双眼被诈起的光刺得难受又闭紧了些,随后彻底昏了过去。
“公子!”文修一把推开站在一旁愣了神的暗卫,慌忙中将手中的若华剑丢于一旁,抱着乔行砚往床榻方向走,与此同时头也不回地朝身后的暗卫下命令,“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喊大夫!”
“喏!”暗卫也被吓破了胆,这简直比杀人还可怕,怎的守个门还给小公子守出伤来了!
乔怀衷今早下了朝不到半个时辰就又被圣上召进了宫,与他一同被召进宫的还有六部的其他尚书侍郎,故而此刻守在乔行砚身旁的只林秋娘与文修二人。
林秋娘的侍女被遣去买药了,大夫来了之后第一时间给乔行砚的伤口止了血,随后又诊了脉,最终起身同林秋娘说:“小公子这是心疾复发,腕上的伤口怕是为了让自己保持清醒用簪子划的。这小公子真是下了狠手,这若是再往下划些,恐怕就直接伤了腕上的命脉,届时怕是血都止不住……”
林秋娘坐在乔行砚榻前,小心翼翼地握住对方缠了纱布的手,眼中的泪止不住地往下流,脑海中全是方才大夫说的话,她越想越后怕。
乔行砚被关的第二天她就端着膳食到乔怀衷书房求过情,但当时被对方以“为了他好”为由拒绝了。林秋娘没有多言,想着夫君自有自己的打算,只当是临舟失言犯了错,关几日便罢,膳食照样是往好的安排,几日后再放出即可。
可现如今,林秋娘抚过乔行砚额前的发丝,又替他理了理被褥,眼底因为含泪发了红,她没看文修,话却是对他说的:“文修,去宫门托人禀报,就说小公子心疾犯了,事态严重,让主公速回。”
文修很少见夫人生气的模样,此刻便是,他躬身应道,看了一眼小公子后转身离开。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停了,乔怀衷披着斗篷着大红官服跨过泰恒殿的门槛,眉目间皆是愁容,刘长席便是此时走到他身边的。
“怀衷怎的从进殿起便满目愁容,可是为了和亲之事忧心?”刘长席边说边提官袍跨过门槛。
乔怀衷回头停下脚步等对方上前,见对方走到并肩之处又同对方一起往前走,叹气道:“圣上说,兰妃娘娘十分喜爱文华。”
“这不是好事么?”刘长席理了理衣袖,“让兰妃娘娘欢喜,指不定娘娘心情一悦,就将文华留在身边,如此一来和亲之事便不必烦忧了。”
乔怀衷看一眼刘长席:“若真如你说的这般便罢,可圣上的后话是,文华机敏,知晓看人眼色懂得随机应变,兴许是和亲的最佳人选。”
“什么?”刘长席闻言也是一惊,片刻后发觉自己无能为力只能轻声哀叹道,“这圣上怎的不按常理,兰妃娘娘欢喜难道不应留在身边么?”
乔怀衷看一眼周围,见户部尚书郭孝悌与兵部尚书李制和同样在看他,第二次叹气,背对着二人同刘长席小声说道:“皇后身后有国师,兰妃身后有镇远将军,这二人无论被谁青睐,在圣上眼中都是一个威胁。六部中,刑部尚书本就姓裴,说白了还是兰妃一族,户部也站了太子一派,兵部随九殿下。如今六部偏巧就你、我与张端,三部未归党派,而京都城谁人不知,我们三人交好?”
刘长席同乔怀衷一道下台阶,他沉思片刻后,又听乔怀衷道:“兰妃若是将文华留在身边,就意味着我乔府成了安平郡王的党羽,届时我礼部当如何?你与张端又当如何?”
“你的意思是,现如今吏礼工三部反倒成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刘长席自嘲道,这可不是他们当初拒太子侍从于门外的本意。
“三部是否为一条绳上的蚂蚱还未可知,但我知道,一旦文华继续被兰妃夸赞,那礼部定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乔尚书!”
乔怀衷正欲同刘长席分析这其中的利弊,就见有宫人爬过长阶跑到他面前,喘着粗气焦急向二人行了个礼后又将视线转回他身上:“尚书大人,宫门前有一自称为文修的侍卫托奴才禀告,说是小公子突犯心疾,性命垂危,受夫人之命特来请您回府,望速归。”
“什么!”
刘长席闻言惊呼,又看一眼乔怀衷,只见那总是镇定自若的礼部尚书此刻面上全然垮了下去,手攥紧了衣袖,紧接着对方朝他说道:“刘兄,乔某家中突发急事,就先行一步了。”
随后乔怀衷躬身请礼,一甩衣袖快步离开了泰恒殿,见状原先在后方谈论和亲事宜的户兵二部尚书也缓步走来。
郭孝悌看着乔怀衷匆忙离去的背影,又看一眼望向那背影的刘长席,疑惑道:“乔尚书这是怎的了,为何匆忙离去,发生什么急事了么?”
刘长席见状点头以示礼:“方才宫人来报,说是乔家小公子突犯心疾性命垂危,怀衷这才急忙赶了回去。”
“怎会发生如此之事!”兵部尚书李制和虽与在场旁人立场不同,但抛开党派,他不失为一介清廉之臣,同在朝官员的关系也较为缓和,此刻面上的忧心亦是真实的。
“这乔小公子自幼身体便不太好,鲜少见人,孩童时怀衷就常常替他操心,原先不是说身体已经调理好了不少么,怎的突然又严重了起来。”刘长席呢喃道,“说起来,明年正月就是这位小公子的冠礼了,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这种事。”
李制和与郭孝悌同样唏嘘,但也没再说些什么。
林秋娘给还在昏迷中的乔行砚喂了药,确切地说只是掰开对方的嘴强行灌进去的,无甚效果。
她看着仍旧闭着眼唇色发白的幼子,还是将药碗放下了,替对方擦拭嘴角的药,又替他重新整理好被褥。
正当将他缠了纱布的手放进被褥时,又有婢子慌忙走上前来。
来的婢子手中拿着个东西,她将其递到林秋娘面前,小心翼翼道:“禀夫人,奴在小公子的食盒中发现了一封信。”
林秋娘分神看一眼,没有接过,只是问道:“谁的信?”
“长公子的。”
“温元?”林秋娘疑惑地接过对方手中的信封,待拆开看完后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又湿了眼眶看向躺在榻上的乔行砚。
“夫人,还有……”婢子小心翼翼地没有将话说完。
“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说。”林秋娘已经没有精力再去磨蹭了。
“奴方才收拾食盒的时候才发现,小公子今日午膳一口都未曾食用,甚至都未端出来过。”
林秋娘难以置信地望向婢子,问道:“未曾食用?那前些时日呢?也都未曾用膳吗?”
“用了,但每次都只吃了一点,看最终剩下的,大概也就吃了几口。”婢子其实早就想将此事告知林夫人了,但又担心被主公知道了怪他们多嘴,故而一直一言未发,谁曾想竟会到今日这局面,负责伺候小公子的家仆婢子此刻都担惊受怕的,只得推了她一人出来解释。
林秋娘深吸一口气,饶是平日温婉的她此刻也被家仆婢子气得要发作,正欲开口处置下人时,自己的手却被一双温热的手给覆上了。
林秋娘一惊,回头看去果真见乔行砚缓缓睁开了眼,但不知是被光照得难受还是本身身体难受,仅睁眼片刻又重新闭上了。随后见他艰难地启唇,声音细微几不可察:“母亲,不要怪他们。”
林秋娘回头看一眼仍低着头的婢子,叹了口气:“下去吧。”
“喏,多谢小公子,多谢夫人。”言罢便离开了屋子。
“舟儿,身体可还有不适?可还胸闷,手腕疼么?”林秋娘一字一句道,生怕对方没听清。
乔行砚又强撑着抬眼,看一眼林秋娘后展出一个笑容:“无碍,母亲,莫要担心。”
林秋娘的眼睛还在微微泛红,闻言只是替对方抚去因汗渍粘连在脸上的发丝:“早就同你父亲说了,不可将你单独久禁,这……”
乔行砚看向林秋娘,有些费力地眨了眨眼,正想着如何回应时,就见对方又佯装发怒道:“我已让文修去请那礼部尚书归来,待他回府,定让他好好向你赔罪。”
礼部尚书、赔罪,乔行砚有些被对方的话逗笑了,但奈何身子不适感仍在,他笑出来的样子反倒有些苦涩,瞧得林秋娘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屋外的雪又下了起来,是以乔怀衷披着斗篷到寝屋时二人都看到了他肩头的雪,慢慢化开,斗篷的一角随着乔怀衷蹲下的动作划过床榻之上那人的手背,带来一点凉凉的触感。
乔怀衷皱着眉头无声打量着,看一眼裹着纱布的伤口,看一眼幼子疲惫的双眼,又看一眼早已红了眼眶此刻正幽怨地看着他的夫人,最后说出口的只有“怎么样了”。
乔怀衷也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一幕,分明在他的记忆中乔行砚的心疾早已得到了缓解,已经多年未复发了,怎的偏在他下令禁足这段时间……若是真出了什么事,让他如何是好?
“已经无碍了。”乔行砚道,他抬眼看着满面愁容的乔怀衷,“父亲又被圣上召进宫了么?又是因为和亲事宜?”
“这件事你不用再管了,为父自会处理好,你只管将身子养好即可。”乔怀衷沉声道,语气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颤抖。
乔行砚没有再问了,转而道:“兄长呢?兄长还未归么?”
“未收到消息。”乔怀衷道。
而此时一旁的林秋娘倒是看了眼说谎话眼皮也不带眨的幼子,心想那食盒中的信件是谁送来的,她可不信那么聪明的幼子会没看过信中的内容,摆明了是想让她替自己去给这封信。
林秋娘心中暗叹,她以为自己夫君的心眼已经够多了,身为臣子处处都小心翼翼的,没想到回了府还要与自家的小公子斗智斗勇。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怀疑今天这一出就是一场戏,但很快又被自己否决,无论是谁,她都不愿意自己的家人拿命来赌。
“郎君。”林秋娘忽而走上前,将袖中的信件拿了出来,递到乔怀衷面前,“这是你出府后侍卫收到的飞鸽传书,自禮州而来,温元亲笔。”
乔怀衷见状立马接过信件,看过后又抬头看向林秋娘,瞧对方的神情显然是已经看过信的内容了。
“兄长说了什么?”乔行砚明知故问道。
“温元来信说,未寻到那裴氏男子。”乔怀衷将信重新折起放回信封中,“让我们再向文华确认一番,她口中的良人是否真的姓裴。”
“裴?”乔行砚故作思索,问道,“禮州裴氏,不是镇远将军一族么?”
“正是。”乔怀衷正色道,“可倘若是裴氏子弟,不可能查无此人,除非……”
“除非那人本就不是裴氏。”乔行砚的语气中带着些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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