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亲之日很快便到,这日辰时,宋云取了一套靛青新衣前往裴归渡院中,叩门后推开,瞧见的便是那人已然着上一身玄衣,正往腰间佩戴着一块玉。
宋云啧声,将那新衣放至架子上,揶揄道:“你兄长特意嘱咐我将这衣裳给你送来,生怕你穿着骑服便赴那定亲宴,结果你倒好,虽不穿骑服,却依旧是一团黑,将自己捯拾得像乌鸦一般。”
裴归渡不以为意地理了理腰间的玉,道:“旁人的定亲宴与我穿什么有何干?”
宋云看着对方满不在意的模样,微微挑眉,道:“旁人么?我以为你已经将那乔氏女当作你阿姐了呢。”
裴归渡将玉理好后,抬眼瞧对方,微带疑惑道:“我第一次见她,和最后一次见她,都是在临舟的冠礼上,你以为呢?”
宋云歪了歪头,讽道:“我能以为什么?见面次数少又怎样,妨碍你赴宴了?”
裴归渡没说话。
“我想了一夜也想不通,就算郭氏会出席此次定亲宴,就算他当真打算在定亲宴上做手脚,安排几个人守着不就行?何至于亲自到场?”宋云说着说着忽然想到了什么,难以置信道,“你总不会真的是为了去见那小公子一面?小裴将军,春猎在即,别忘了军中还有一众士兵等着你操练。”
裴归渡正色道:“春猎护卫一事,我自会在定亲宴结束后去处理。”
宋云啧一声,寻了一旁的椅子便坐了下来,翘起腿悠哉道:“我发觉你自打去了一趟禮州,便总说自己没时间去军营,底下的兵已经许久未见过你了,不解释解释?”
“解释什么?”裴归渡不以为然,仍是站着看对方,道,“宋雁南,我需要同你解释?”
宋云闻言一摆手,道:“诶,可别这么说,我可没那个意思。我就是好奇,那小公子给你下了什么蛊,一年前问你时,你还说不会干预乔氏的事情,要他们生死由天,结果这次回来,立马就同郭氏搭上了线。你可别说看不出郭氏有意针对乔氏,你这般同他来往,不可能是明知不可而为之,我瞧你现今的模样,不像是敢和小公子对着干的样子。”
裴归渡被对方轻蔑的语气气得笑了出来,讥讽道:“宋校尉倒真是料事如神,十分擅长揣度他人的心思?”
“谬赞谬赞。”宋云倒也没脸没皮般接下了话茬,随即又顺着杆爬,道,“而除了这种情况,剩下的便只能是你故意设局。裴敬淮,我倒是好奇,你究竟设了个什么局,连我都不打算告知?你该不会真要将郭氏除了,保下乔氏吧?”
裴归渡揶揄道:“未尝不可?”
宋云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沉声提醒道:“且不说目前朝堂上暂无能顶户部之职的人,就算真的冒出了那个人,有能者居上,他郭氏手握丹书铁券在手,又岂是能轻易斩杀之人?”
“若我偏就不将其置于死地,只要他不再配得上户部之职呢?”裴归渡反问道,“乔氏谁也救不了,只能靠他自己,靠那喜怒无常的皇帝。户部一职暂无能者居上,难道礼部就有了吗?皇帝需要的是既能为朝廷分忧,又能平衡各方势力的臣子,而并非功高震主的所谓功臣,裴氏属于后者。可为何我裴氏已然成为皇帝眼中的刺,他却只是做着削权扣押之事,未将我裴氏除之而后快?”
裴归渡忽而蹙眉,接着道:“因为如今南蕃、北齐、靖央三地都将绎朝视为盘中餐,时刻准备攻入。镇远军征战多年,替绎朝打下无数城池,无论军力军纪还是民心,都有目共睹,皇帝不可能费尽心力除去一只最有力的臂膀,至少在战事平稳之前,他不可能这么做。可郭氏不是武将,亦不是什么短时间内缺之便能导致一国无法运作之人,所以他至今都不严惩郭氏,不仅因为郭氏在任期间户部有**分的事情都处理得十分妥当,有能力维护住大体。更是因为,他还没有触碰到皇帝的底线,皇帝还能忍他片刻。无论是丹书铁券在手,还是暂无能者居上。”
宋云凝神了然,片刻后道:“所以你同郭氏结交,是要将他变成万木中最高的那棵,皇帝不会将裴氏赶尽杀绝,却未必会放过郭氏。届时不论丹书铁券还是旁的,皇帝总有办法对付郭氏一族。可……如此一来,不还是会将裴氏卷进去?”
裴归渡如何不知,就算皇帝不会立马将裴氏赶尽杀绝,可削弱兵权、安插人手一事近些年也不是没有干过,若皇帝因此再次向裴氏一族伸手,届时谁又能保证他裴氏安危?难不成真就留住命即可?
裴归渡在禮州时便将此事想了许久,不敢自作主张,又不敢什么都不做。或许他此前同乔行砚一副情到浓时便事无其他的模样,可一旦离开了对方,清醒过来,那股不安感又总是涌上心头。这种感觉在他还在禮州,梦醒睁眼未见乔行砚时经常发生,又在回京后独自于噩梦中惊醒后愈发强烈。
他在禮州时没忍住,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同他父亲提及了此事。他本以为父亲会大发雷霆,训斥他分不清事情的轻重,要为了一个敌对之子将整个裴氏都赌进去。
可谁能想到,裴程并没有第一时间便给他回复,而是在他们离开的当天,将他拉到一边嘱咐了许多事,其中最为重要的便是同郭氏结交,替乔氏挡灾一事。
裴程用近十日的时间去仔细思量,最终同意了。
回京后,裴归渡又同裴政私下见了一面,当他将裴程的话原封不动复述一遍后,他兄长的脸色也愈发难看,最终没有过多评价,只骂了他一句“真是有病”,便甩袖走人了。
次日,裴归渡在府中审阅沈昱送来的卷宗时,收到了裴政递来的书信。信中提及到的是户部的一些信息,分明对方什么旁的话也没说,可他却感觉到了一股难掩的怨气,好像真的挺看不起他,又不能袖手旁观的哀怨气。
裴归渡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不想将事情告知宋云,一来是宋云替他忙着春猎之事,不适合再分心到这件事上,二来则是,宋云实在多嘴,他怕有一天,这些话全落到那小祖宗耳朵里,又该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过不去,实在是酸涩,倒属实没有那个必要。
再者,若真叫那祖宗知晓了,叫对方如何自处?公私分明一事,最早便是他自己定下的,如今却越界干预,反倒叫对方不好做。若真知晓了,怕是又得争吵一番。在吵架这件事上,裴归渡自知,是有些怵对方的。
“我自有分寸。”裴归渡道,随后无视对方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鄙夷神情,“还不走?定亲宴就要开始了。”
宋云看着裴归渡开门往外走的背影,说不上心头那股憋着的是什么滋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只在心中又加大了几分好奇,这乔氏小公子究竟是个什么人物?去了趟禮州安然回京便罢,怎还叫裴敬淮同郭氏搭上了关系,还说什么有分寸?有分寸的人能干出这种事情?有脑子的人都未必干得出。
宋云很是不理解,但也跟上了对方的步伐,前往大学士府中赴定亲宴。
乔行砚今儿一大早便随母亲一同前往了姜府,乔婉与乔怀衷比他们还要早些,前者是被安排到了准备好的厢房内打扮一番,后者则是又同姜大学士核对了一番定亲宴的流程。
是以当二人抵达时,便也默契地分了两道走,林秋娘去寻乔怀衷,他则在姜府婢女的带领下,来到了乔婉的房门前。
乔行砚轻叩房门,道:“阿姐。”
屋里的人听了来人的声音,当即便吩咐一旁的侍女去开门。
吱呀一声,房门被打开,乔行砚再次看到了那熟悉的面容,是兰若,一年多以前在醉君阁领路的那位。
乔行砚其实最初并不知道裴归渡将人安排在自己身边盯着,他那时有一半时间待在自己院中雕琢玉佩,一半时间在同许济鸿打交道。发现兰若,纯属偶然,怪只怪兰若运气不好,碰上他福至心灵想在夜间赏月。
那日夜间,他在榻上辗转反侧,如何都不能安睡,仿若犯了什么病一般想着那甩袖而去的小裴将军,想着想着最后心中泛出一股酸意,便联想到了书中的一些酸诗,鬼使神差地便去借月思人了。
可谁曾想,正入神时,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细微的碰撞声,紧接着就看见了躲在柱子后的兰若。
那时的乔行砚虽然会莫名念着裴归渡,但真要见着他底下的人了,还是怨愤多一些,是以没有过多思考,直接便借着管家之口,将方潜入他院中的兰若打发到了乔婉院中。
起初他只是随意将人打发了去,叫裴归渡虽将人安插到了府上,却不得他的消息。可后来他发现,兰若不仅在吃穿上将乔婉照顾得很好,就连武功也属上乘,不失为一个合适的侍卫。是以再后来,便打消了将人调回来的心思,只让其留在乔婉身边,顺便盯着她与姜从的来往,不叫乔婉吃了亏。
这一来二去的,兰若也就成了他这边的人,虽然他有理由怀疑,这事得到了裴归渡的首肯,否则兰若也未免太过不靠谱。
兰若与乔行砚颔首示意,紧接着二人便交换了位置,他进了屋,而兰若则与文修一起守在门外。
“小舟,你来了。”乔婉的妆面依旧素雅,但梳的发髻却是定亲女子独有的发髻,将青丝盘起,以簪子固定着,又在盘好的发髻上点缀些珠钗,戴上红玉耳坠,面上的笑全然掩不住。
他应该为此欣喜么?可是阿姐面上的笑意不像假的,乔行砚纠结一瞬,夸赞道:“阿姐今日真美,比往常还要美上几分,只可惜眼角的两点朱砂有些多余,将你本就好看的眼睛削减了几分。”
乔行砚并不满意对方晨起到姜府梳洗打扮这件事。
乔婉笑了笑,道:“这是定亲礼的一部分,女子当至夫家点缀朱砂,如此才能保和睦美满。”
乔行砚抿唇,没有说话。
乔婉抬手拉住对方的手腕,袖口随之划过对方手掌,她轻声细语道:“你怎也这么早便过来了?母亲与兄长呢?”
“母亲去同父亲一起核对定亲宴的流程了,兄长还在府中,礼部还有些琐碎的事情未解决,兄长在替父亲处理。”乔行砚被对方拉到其对面的位置上坐下,坐正后又环视了一圈周遭的环境,屋子倒是不错,桌上还点了熏香,香有些浓,他待久些怕也会沾上一些气味。
“如此。”乔婉面上闪过一丝遗憾,又道,“兄长可有说,几时能处理完?”
“未曾。”察觉到对方情绪不对,乔行砚试探道,“阿姐可是有事要同兄长说?”
“不算什么大事。”乔婉抿唇一笑,“事急从权,还是礼部的事情更重要。”
乔行砚轻叹一口气,问道:“可与定亲宴有关?”
乔婉知晓自己这话茬透出来了,便是怎么都不能敷衍过去,是以如实说道:“倒是与之无关,只是牧之说,前些天去御史台递帖子,在那儿瞧见了一位与兄长长得极为相似之人,说他……”
乔行砚忽而蹙眉,温声追问道:“说他怎么了?”
乔婉面上也是透着担忧,道:“说沈大人将他扣在了御史台,牧之本想试探着问个缘由,结果反倒被沈大人下了逐客令。是以我想问问,初九那日,兄长是否真的去过御史台?”
这事乔行砚有些印象,乔瑄初九那日很早便出了门,结果晚间才归,还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回了府便往自己院中走去,除了叫底下的人准备热水,再无旁的话。
如今想来,再结合乔瑄先前所言,姜从所看到的兴许就是乔瑄本人,但他不能承认,尤其是一点怀疑的念头都不能让旁人有。
乔行砚佯装思忖模样,片刻后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初九那日清晨,兄长还来院中找过我,说是春猎将至,礼部要为其准备些各地皆能共赏的果子,得去各地铺子间了解大致的情况,问我想吃些什么,顺道给我带回来。那一日兄长都在忙着此事,怕是无暇去那御史台,是以姜公子大抵是看错了,阿姐不必担忧。”
乔婉思索一番,而后松了口气,抿唇笑道:“如此便好,我还担心……不是兄长便好,如今御史台正在查户部的案子,与他接触实在不好。”
乔行砚颔首,又将话题转到乔婉身上,道:“今日姜府宾客极多,大多为男子,是以阿姐如非必要,最好还是在院中待着。若实在需要应酬,便叫兰若在一旁守着,莫要独自一人。”
乔婉闻言低头浅笑,看对方的神情亦是满眼笑意,温声道:“好的。小舟,怎真的将我当作什么稚儿了么?一字一句地叮嘱,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不是你阿姐,而是你的妹妹呢,叫你这般挂心。”
乔行砚随之一笑,附和道:“到底都是一家人,又有何区别呢?”
乔婉抬手轻轻抚摸着对方的头,指尖与发冠相碰,她欣慰道:“无甚区别,小舟一直都是我的家人。”
乔行砚在屋里陪了乔婉许久,二人说着些琐碎的趣事、往事。人在紧张的时候总是容易突然变得话多,乔府的人都知道,乔婉便是这种人,是以才会一致决定,在定亲宴开始前,让乔行砚去陪着他阿姐,安抚平复她的心情。
临近宴席开场,姜府先后迎来了众多宾客,基本都是京都城有名有姓的世家,有的是老少各派一位,有的则是只有府中小生代劳赴宴。如今春猎在即,朝中与之相关的大臣基本都忙得不可开交,六部便是如此,礼部也不过勉强腾出了定亲宴这整日的时间。
随着宾客渐多,府内也热闹了起来,以至于哪怕在后院的屋内,乔行砚都听见了屋外嘈杂的动静。
乔行砚起身,道:“阿姐,吉时将至,我也该走了。”
乔婉同样起身要送他,结果方要往外走便被对方抬手按住了,乔行砚道:“不用送了,阿姐,不过几步路而已,再者,这不是一会儿就又要见面了么?”
乔婉一怔,这倒真是下意识的反应,待回过神后,她才笑道:“好,那你先去席间,阿姐待会儿便去寻你。”
“好。”乔行砚又俯身配合着对方,让其抚摸完自己的头后才退出了屋内。
几乎是在关上门的那一瞬,带着笑意的乔行砚忽而沉下了脸色,朝一旁候着的兰若道:“看好小姐,莫让她独自待着,亦不可让旁人同她单独待在一处,哪怕是兄长与母亲。”
“喏。”言罢,兰若便进了屋。
随着关门声从身后传来,乔行砚心中的那把剑也被细绳提起悬于高处,不知何时会落下。
“公子,该到的人都到了。”文修跨上台阶附耳禀报道。
乔行砚蹙眉看着前方,听着嘈杂的迎客声,道:“他身边跟着几个人?”
“一人。”文修如实道,“仅一个侍卫,他今日没将许承郧带在身边。”
“原来还是怕的。”乔行砚沉声道,“你亲自走一趟,就说我在后院的假山处等他,告诉他,我只待到宴席开始前。”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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