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乔氏营帐内,烛火摇曳,映照出父子三人的身影。
乔行砚端正地坐在桌前,怀中是裴归渡交予他的亲手绘制的穹奚山地图,面前是审视他的两位长辈,他自觉理亏,知晓若再辩驳几句对方便要动怒,是以此刻只噤声,任凭两位说什么都不回话。
乔怀衷看着幼子脸上的细长伤痕,虽不算严重,却也瞧后心揪着,他都如此,若叫林秋娘瞧了岂不是又得神伤许久,亏得春猎不得女眷跟随。
“才春猎第一日便将自己弄得这副模样。”乔怀衷自己都不知是哀其不幸多些,还是怒其不争多些,只是说出口的话不算好听,“早知今日,我便不该将你也带来。”
乔瑄见状本欲关心,却也突转话锋做起了安抚之人,道:“父亲,且不说临舟多年未驭马,就单这围猎所用马匹,向来都比平常人家的马要烈些。且山道崎岖蜿蜒,空中又多雄鹰吓之,烈马失控也是难免之事,不怪临舟。”
乔怀衷怎会责怪出事之人,不过是忧心过甚,却又不知该找谁寻理去,便只能这般追本溯源,可说出来的话却难免带着些责备的意味。
“亏今日得小裴将军勒马,否则不知要出什么后果。”乔怀衷心有余悸,沉声道,“今日一事陛下已然知晓,方才召我前去,便是给了恩准,许你不参与这几日的射猎,待在帐中调理即可。”
乔行砚颔首,却知晓这旨意不可能是皇帝主动言之,想必又是父亲将自己以往的经历搬出,借此忧心讨的恩典罢了。
到底是为父为兄之人,二人只又叮嘱了乔行砚几句,剩下的便全是关怀挂念之言。
他将白日之事说得详细了些,却只字未提李敬成一事,毕竟此人脸上的伤比他严重许多,若提及,怕是何人都能联想到此事乃他所为。
乔行砚想不到以自己睚眦必报的行事作风,此次暂时忍了下来,却险些替裴归渡顶了这罪名,他一时之间有些觉着讽刺。
次日一早,各世家公子再度驭马而去,数十烈马驰骋着扬起黄沙,马蹄阵阵,乔行砚立于帐前看着众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思绪万千。
百官与皇帝同席而坐,桌上摆放着由礼部备好的点心吃食,玉盏中是上好的佳酿。
今日凡有官职在身之人皆坐于此,包括负责护卫的裴归渡与身为户部侍郎的郭弘。
“临舟是吧?”
忽而,武昭帝一声招呼将仍站立在烛火台边望着远处驭马背影的乔行砚拉回了神,他转身后躬身行礼,一副翩翩公子模样,道:“回陛下,正是。”
“听闻你昨日所驭烈马无端失控,险些从马上坠落,亏得敬淮勒马相救,这才未受重伤?”武昭帝看着乔行砚,目光凛冽,像是要确认什么事情一般,不由对方扯半句谎。
皇帝未言免礼,是以乔行砚仍是躬身低头的模样,道:“昨日马匹失控时冲撞进一众世家公子跟前,亏得小裴将军出手相救,这才保住了一条命。”
“噢?”武昭帝露出诧异模样,随即看向裴归渡,笑道,“敬淮到底是武将,也幸得他在场,这才免了一场灾,若叫旁人,怕是未必能如此幸运。敬淮,护卫有功啊。”
察觉出皇帝口中的言外之意,裴归渡上前躬身答道:“陛下言重,护卫一众参与围猎之人乃是末将分内之事,若换做旁人亦如此,末将不敢居功。”
武昭帝闻言笑道:“护卫有功便是护卫有功,何来不敢居功一说?莫不是担心朕提及李大人家的长子受伤一事,降罪于你?”
乔行砚凝神,李敬成终究还是瞧见了他的模样并告知皇帝。
与此同时,裴归渡指尖一顿,心道果然还是要将话绕到此处,昨日夜间他便主动请罪,现下明着提及,想必是李敬成那边有所言,当即便又躬下三分,道:“林中视线遮挡,末将一心想着射捕猎物,失神不察,这才误伤李公子,是以无论如何惩戒,末将都领之受之。”
此话一出众人皆噤声,武昭帝看一眼裴归渡请罪的头顶,又环视一圈众人,最终将视线定在李制和身上,随即便见那人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上前躬身请礼,道:“陛下,围猎场上刀光剑影,羽箭频发,加之穹奚山山道险峻,多竹林遮挡视线,出现意外在所难免。况且我儿不过擦伤,并无大碍。”
李制和忽而转向裴归渡,缓声道:“小裴将军不必介怀。”
武昭帝本就只是想试探裴归渡与乔李两家的关系,此话一出,便也没有再多言,只是缓和气氛般笑笑,叫面前三人都平身,道:“既如此,朕也不好多说什么,敬淮便算功过相抵,接下来的十多天时间内将围猎场的安危看顾好,也算是不枉李大人今日的宽宏大量。”
裴归渡再度拱手,道:“遵旨,末将定不辱命。”
有道是伴君如伴虎,得了恩准伴在席间末端,只三言两语,乔行砚便瞧出了众人心间紧绷的那根绳。
皇帝怀疑裴归渡出手相救不是意外,乃存了不该有的交情,是以用幸运一词引之对比,结果被对方主动请罪避之。
李制和如今被降职罚俸,不敢因一个意外同裴氏结怨,是以替对方说情将此事不了了之。
乔怀衷忧心皇帝因此次意外记住了乔行砚,此后时常提及,将其牵扯进朝堂中来,是以在之后的闲聊中多次将此事绕开,殊不知他的心思全然写在了脸上,反而惹得皇帝有些不耐。
裴归渡之后没有再多言,只是坐在席间宛如一个看客,哪怕乔怀衷所犯的错他都看在眼里,也并未多说一个字加以制止。
沈昱应皇帝的意接过乔怀衷的话,说了些御史台的近况,却只字未提户部一案,大抵是由于郭弘在场的缘故,是以皇帝也没有道破,只一边品着兰妃投喂的葡萄,一边听着在场大臣的言论。
春猎多以射猎玩乐为主,是以皇帝也并未打算与朝堂上的事纠缠过多,只点到为止,便又谈论起骑射之术来了。
乔行砚在其间听着,自打换了话题,他的心思便飞到了九霄云外,他并不关心世家公子中何人善骑射,何人精书画,那于他而言不过云烟,况且该知道的他早就叫人查清楚了,又何必白费心神听着各家互夸互捧的言论。
春猎第二日很快便过去,今日拔得头筹的与昨日一样,都是李氏二公子,李均廷。
李制和借了庶子的光,得了皇帝的夸赞,是以回营帐后也不再责骂李敬成的无能,只无视长子,继续对庶子赋予重望。
李敬成看着面前二人亲近的模样,垂于两侧的手握紧了拳,蹙眉不语,饶是他早就见惯了这副场景,于此刻也不免急火攻心,冷言相待。
“二弟当真是习得一手好射艺,竟连裴明两位将军都敌不过。”李敬成讥笑道,“不知二弟凭借此番骑射之术,能否入仕谋个武将之职光耀门楣?也不枉父亲此刻的夸赞之言。”
李均廷闻言瞥一眼对方,却是全然不在乎的模样,只又重新转回了头,将手上的护腕取下。
反倒是李制和,闻言立马蹙起了眉,怒而看向对方,没好气道:“你还有脸在此说风凉话?李丰岚,你瞧瞧你这副德性,好容易参加围猎,结果第一日便给我惹这么大的麻烦?你可知今日圣上朝裴归渡发难时我如何做的?分明错的是他,我却只能夹着尾巴替他辩解,生怕惹得裴氏不痛快。李丰岚,我不求你能如你弟弟一般替李氏争光,少替我惹些麻烦即可,莫要再来我面前讨嫌!”
李敬成怒极反笑,转头看一眼身侧的烛火,火焰跳动,他却只是嗤笑道:“父亲,凡事不该只看表面,你今日替裴氏掩罪,又岂知他便能领情放过你?”
李制和不解,怒而质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李敬成不以为然,讥讽道:“父亲未雨绸缪,不敢得罪裴氏,孩儿自是谨遵父意,不敢同他来往。只是今夜帐中良承所得恩典实在过多,孩儿自知不配与之共寝,这便将营帐留给你们二人。”
言罢,李敬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营帐,也不管身后的李制和如何怒骂,只甩开帐帘便往别处走去。
天边一轮弯月高悬,营帐外是士兵巡逻的脚步声,寒风萧瑟,吹得帐帘掀起一角。夜半时分,营地内各帐皆已熄灭烛火,唯裴归渡方完成交接,进帐准备就寝。
**帐暖,烛火摇曳,与帐外呼呼作响的寒风不同的,是帐内温热潮湿的唇齿相依声。
乔行砚被吻得喘不过气来了,便抬手将十指插入对方散开的青丝内,用指腹按压对方的头,焦急地示意对方停下来。
裴归渡白日在皇帝那儿受了气,加之裴庆对他朝李敬成射箭一事训斥了许久,是以此刻心气未消,抓住了机会便不肯松口。
裴归渡将对方搂得更紧了些,俯身上前将其吻得身子往后仰,对方下意识要逃,他便在对方脖颈处加重了些力,令其想逃也逃不了。
看准了时机,裴归渡这才大发善心地退出对方的领地,额头抵着对方额头,小心地喘着粗气。
乔行砚嘴角挂着缠绵的银丝,吞吐中带出温热的气息呼在对方脸上,小口地换着气。
裴归渡掐着对方脖颈的手爬上对方嘴角,用指腹替对方擦去缠绵的水渍,随后又像被什么吸引一般,将拇指顺势滑进对方口中,搅弄着对方的齿间。
乔行砚失神间轻喘一声,又在反应过来之后蹙眉推开对方,嗔怪道:“你太过分了。”
裴归渡见状一怔,方进过对方嘴里的手又抚上对方的脸侧,小心翼翼地抚着那细长伤痕,轻声笑道:“怎么过分了?你不是喜欢我将手放进去么?”
乔行砚做吞咽状,口不对心,覆于对方发间的手轻柔地摸着,答非所问道:“今日父亲被皇帝刁难——以往在朝堂上,也是这般局面么?”
裴归渡并不意外对方将话题扯到这事上来,自打进帐瞧见对方坐在自己榻上时,他便猜到了这祖宗的来意,只不过正事该谈,却也耐不住他心间泛的酸意。
昨日二人不欢而散,他一夜未眠,今儿个白日又瞧见了乔怀衷被刁难的局面,心间更是感慨万分,却也无能为力,接着又是被叔父训斥,他白日过得实在不算好。
裴归渡轻柔地抚摸对方的脸侧,又顺势去捏对方泛红的耳朵,温声安抚道:“皇帝对谁都是这副模样,表面和气,却换着法儿地试探。”
“所以对你也是如今日这般?”乔行砚话中听着不甚在意,手中的动作却是顿了下来。
裴归渡停顿片刻,像是在思考该怎么回答一般,随后在对方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一下,道:“人多时如此,私底下说的比这难听多了。”
乔行砚勾起对方的青丝,指尖缠绕着,他偏头看着对方,眼底柔情万分,笑道:“你这是同我抱怨,讨安慰的意思?”
“小公子肯给么?”裴归渡毫不避讳,道,“你昨日走得那般果决,分明收了地图,却依旧要生气。”
“不该气么?”乔行砚反问对方,“你叫我不能对郭弘下手,自己却毫不犹豫地同李敬成射出那一箭。若是偏了半分,人就真死了。”
“偏不了。”裴归渡食指缠着对方耳边的发丝,好似有趣地拨弄着,道,“在箭术上,我的信心与文修不相上下,他能避开你的心脉,我亦能避开李敬成的命脉。”
乔行砚闻言下意识撇嘴,十指从对方发间抽离开来,嗔怪着便要抬腿从对方身上下来,道:“果然还是要提这件事。”
裴归渡见状立马将对方抬起的腿往回摁,随后又握住对方的手腕将其往自己脑后放,示弱道:“近日有些头疼,夜间总是睡不好,你方才按得很舒服。”
乔行砚右手虚搭在对方后脑上,闻言一怔,随即笑着揶揄道:“我是伺候你的婢子么?召之即来,叫我做什么就要做什么?”
裴归渡抬眼看对方:“婢子可不会这般坐在我腿上,况且今日亦不是我叫你来的。”
乔行砚五指插进对方发间,轻轻用指腹按摩着,揶揄道:“你若敢叫婢子这般坐在你腿上,我便提剑杀了你。”
裴归渡轻笑一声,在对方身上的力又重了些,道:“小公子好气魄,我以为你会先将婢子从我腿上拽开。”
“婢子何罪之有,到底是将军管不住自己。”乔行砚偏头瞧着对方,身下因对方陡然加重的力下意识抖了一下,嗔道,“上位者永远都是最先该惩戒之人,若非你的默认与准许,哪个婢子敢爬到你身上?”
“小公子心如明镜。”裴归渡手掌覆在对方大腿内侧,只宛如审案般评道,“那今日你主动来我帐中,我将你抱至我身上,你又勾着我不让走,是何人之罪?”
乔行砚没有半分犹豫,慵懒开口:“自然是将军之罪。”
“又成我的罪过了?”裴归渡笑道。
乔行砚:“有些事就该追本溯源,若非你摸进书院,进了我的屋子,我又岂会同你纠缠到一处?”
裴归渡佯装思忖模样,片刻后道:“这话可不对,我是去赔罪的,又非采花的,心思纯正得很,又哪来罪过一说?”
乔行砚五指仍在按压对方发间,闻言心中微恼,却也只是嗤笑一声,讽道:“将军好做派,心思纯正,却总是如看客般瞧着皇帝发落旁人。”
裴归渡抬眼看对方,眼底暗了几分,果然还是绕回了白日的事情,想套些对方对自己的初识印象都套不到半分,一时之间竟生了些颓败之感。
“此次意外我救了你,皇帝已然起了疑心。”裴归渡正色道,“到底是皇帝,他太了解我的性子了,以往碰上此事我都不会管,只冷眼瞧着,昨日却出手救了你。”
“可身为臣子,此次又负责护卫围猎场一事,你不可能孑然不同他人来往。”乔行砚道,“他并非因此事疑心。”
裴归渡思忖不语。
“你莫不是做了其他事情引得他怀疑。”乔行砚另一只手也覆上对方后脑,轻柔地按摩着。
裴归渡又沉默片刻,手中的力也松开许多,道:“我在他面前只提过郭氏,除此之外不再提及旁人,应当不是我说错了话。”
乔行砚同样不解,随后又恍然道:“瞧李敬成的反应,昨日不单看见了你,我与你在一块儿,他大抵也看见了我。”
“可听李制和所言,他似乎只说了我的名字。”裴归渡道,“他并未将你也供出。”
“这是为何?”乔行砚疑惑,片刻后又自解谜题,猜测道,“若不出意外,他应当会寻到我这边来。”
裴归渡思忖不语。
乔行砚又道:“听闻李均廷今日又拔得头筹?”
裴归渡颔首,道:“他与李敬成不同,往年围猎成绩便居上位。”
“李敬成似乎不得他父亲的喜爱。”乔行砚道,“若他动了以此事威胁我的心,你说,我是处理好呢,还是不处理好呢?”
裴归渡自然知晓对方口中的处理是什么意思,便揶揄道:“临舟,你非要说得此事交由我做主一般么?”
乔行砚当然不会让他管。
“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乔行砚悠哉地勾起对方垂着的发丝,转而朝对方抛出一个打趣意味十足的眼神,“即便我并不会采纳。”
“娇纵。”裴归渡轻声嗔怪,可说出口的却全都是配合的话语,“先不能处理,至少人不能死。”
片刻后,裴归渡似是想到了什么,又补充道:“全当是看在我的份上,围猎期间,莫要出人命,届时皇帝定会发落在我的身上。”
乔行砚微微挑眉,倒是意料之中的答复,他垂下手掰开对方搭在自己腰间的手作势要走,道:“我困了,明日还要早起。”
话锋转得过于突然,裴归渡有些没反应过来,只是恍然发觉自己何时竟连一丁点主动权都没有了,来去全凭对方的心情,倒难得有些失落与无措。
裴归渡没有让对方如愿,反而用力一把将对方抱进了自己怀中,动了将对方牢牢嵌进自己身体里的心。
乔行砚没想到对方白日能面不改色地装作毫无干系的模样,此刻却突然犯了孩子脾性,但也没有反抗,只是无奈回抱住对方。
裴归渡呢喃道:“今夜就留在此处可好?”
乔行砚一怔,随后闭眼抿唇,玩笑道:“芙蓉帐暖度**,小裴将军并非君王,怎敢做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裴归渡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头埋进对方颈间,没有说话。
乔行砚被对方的青丝扎得犯痒,仰了点头,道:“况且你我本就处在暗处,明日晨起,若叫旁人撞见,我还要不要活了?”
裴归渡轻叹一口气,温热气息吐至对方颈侧,呢喃道:“你不事先说一声便来我帐中,那时怎不怕被人瞧见了?”
因为有话要单独说,因为想要确认一些事情,因为有些后悔昨日的不欢而散,因为想着你今日平白受了许多气,是以来哄着安抚些。
“我还是怕的。”乔行砚呢喃道,声音极轻,以至于对方都没听清,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一般。
乔行砚最终还是没有留在裴归渡帐中,却一直待到了营外所有守卫都撤下,他才摸黑回到了乔氏的帐中。
可回去后他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一直清醒到了天明,他才有了些许困意。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