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第十一日,身在穹奚山的裴归渡收到了平州城急报,信中有言,平州一自南蕃而来的商队于入城时被城门守卫无端杀害,商队领头之人在反击时误杀一位守城将领,从而引发了暴乱。
事后第二日,裴程带兵审查镇压,反被一藏匿于百姓中的暴徒提剑刺杀。
午间休沐时,裴归渡帐内,宋云接过对方手中的信件浏览后沉下了脸色,将信纸攥于手中,正色道:“老将军现下可好?为何信中未提及伤势如何?”
裴归渡攥紧了手心,此刻心间虽急,面上却仍是沉稳,他自我安慰道:“父亲到底带兵多年,应当不会出什么大事。信中没提,大抵也是怕我担心。”
宋云心道没提才可怕,未知的才是最扰人心神的,说出来的却全是宽慰的话语,道:“说的也是,老将军身强体壮的,又时刻警惕着,怎会被一个平头百姓伤着。”
裴归渡望着笼中的信鸽,道:“怕就怕并非平头百姓。”
“你的意思是……”宋云猜测道,“南蕃提前动手了?”
“不无可能。”裴归渡忽而坐下,拿起面前的毛笔,就着先前磨好的墨便要往信纸上写字,在落笔前又道,“按照原先的推算,南蕃大抵会在春猎结束后发动二次暴乱,如今却生生提早了十日,想必又是靖央那边出了问题。”
宋云看着对方提笔落字,思忖一番后问道:“你怀疑淮安与南蕃联系上了?”
裴归渡毛笔滞在半空,右手手腕曲着,正色道:“不好说,只是猜测。但事关平州城的安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早做打算总归能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宋云看到对方再次落笔,他凑上前去仔细一瞧,这才发现信果真是写给镇远将军的。
宋云道:“一封信真的能顶用吗?老将军那边人手足够?若此时南蕃直接起兵——”
裴归渡继续奋笔,待将嘱咐警惕平州郡守与关注淮安城动向这两件事交代完毕后,他才一边折起信纸一边说道:“不够。南蕃的动作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快,等不了了,必须立马起兵支援平州城。”
“可春猎怎么办?”宋云急道,“皇帝下令指定由你带兵护卫,目的便是防止你提前离京前往平州。他疑心你与老将军有集合兵力的嫌疑,现如今这般急着离去,你要如何同他交代?”
裴归渡将整理好的信纸卷成一小团塞进信鸽脚边拴着的空心小木棍中,又就着小木棍上系着红绳的塞子将开口堵住,道:“如实禀报。平州城如今局势摆在眼前,他若不信我,最多两日,他安排的眼线照样会将平州城的情况告知于他。”
“意思是,你现下便要去同皇帝禀报此事,他若不同意,便等上两日,让他亲口下旨?”宋云有些难以置信,道,“一面加深他的疑心,一面又叫他自己打消疑心,反而多些惭愧?”
裴归渡瞥一眼对方,不以为然道:“惭愧?他怕只是心中暗自笑几声,便将此事翻篇了吧。”
“可既做好了等两日的准备,今日又为何要去同他白费口舌说这些话?”宋云看着对方掀开帐帘放飞信鸽的动作,道,“还有这信鸽,也是放给他看的?”
裴归渡看着信鸽飞远的模样,一直到那白色一点消失在自己视线,他才重新放下帐帘,走回了营帐中,道:“收到军报,对军报进行紧急回复,继而请示皇帝,得到应允便带兵支援,未得到应允便原地待命。这是身为一军将领应当做的事情,皇帝若想看,我便做给他看。皇帝若能提前点头,我们也算撞上了大运,何乐而不为。”
宋云听明白了,碰运气不是他的目的,做戏给围猎场上的所有人看才是他的目的。
宋云将被他揉皱的信纸展平又叠好,揣进自己怀中,道:“若两日后便要走,那郭氏的事情岂不是要彻底交给你兄长了?”
“此事本来也是打算交给他处理。”裴归渡将袖口处系的护腕拆下,语气淡漠道,“兄长官任侍郎,对京中局势最为明了,比起我这种常年在外出征的武将,显然兄长那般的文官更能与郭氏接触起来,叫他们更能信服。”
宋云颔首,表示赞同。他看着对方脱护腕的动作,又想起此人以往对这副护腕珍爱的模样,打趣道:“早就想问了,这又是那位小公子送的?”
裴归渡没看他,只讽道:“宋校尉的料事如神还是不要用到这等小事上,多研究研究军事部署会有用许多。”
宋云嘁一声,道:“你都敢做,还怕我说这一两句?”
裴归渡没有回话,只是将护腕收至榻下的行囊中,重新换了一个普通的护腕。
宋云看着对方的动作,突然想到了什么,佯装遗憾道:“也不知小公子若是知晓你现下便动了要走的心,会作何想法?”
裴归渡带护腕的手一顿,片刻后道:“能作何想法,本就如此,见面机会少,早该习惯了。”
宋云倚在桌边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面前低头带护腕的裴归渡,啧声道:“嘴硬。”
裴归渡抬眼瞥对方一眼,眼底没什么特别的神情,带好护腕后便掀开帐帘往皇帝的大帐走去了,与此同时宋云紧随其后。
乔氏帐中,乔怀衷与乔瑄都有事出去了,只寒气入体再度病倒的乔行砚还留在营帐中休息。
他起身坐起,就着单衣下榻,行至桌前倒了杯热茶喝下,眼前还是模模糊糊的,自打那日与顾询在夜间见面后,这病便一直没好 ,这两日更是发热不见好。
乔怀衷在发觉他病后立马就叫御医来看过了,御医说是本就有心疾,冬日没养好,如今虽入了春,却总待在山上,山中风大,难免受凉。
现下住在营帐内,环境不比乔府院落,药材又不似京中那般什么名贵有用的都有,病了便更难养好了。
乔行砚觉着手脚发凉,便放下手中的茶水,半睡半醒间再次走向了床榻。
按照约定时间,文修被他遣去同顾询对接户部一案的相关情况了,是以此刻身边也没了伺候的人,他只能独自忍着寒意,钻进了被褥中。
不知过了多久,乔行砚觉着头昏昏沉沉的,做的梦也有些杂乱,好似听见了裴归渡的声音,又觉着那声音实在遥远,听不真切,还未问明白,便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拽入了海底,溺得他喘不过气来。
乔行砚是被帐外的鼓声吓醒的,他心中一惊,手中的力也紧了些,猛的睁眼,看到营帐的最高处,一阵黑影闪过,他才反应过来,午间休沐结束,围猎赛又开始了。
乔行砚半梦半醒中又要闭眼,手指下意识往回一勾,结果就感受到了一股温热的触感。
乔行砚再次睁开了眼,他偏头看去,半边脸陷在软枕中,另外半边看清了坐在榻前的人。
裴归渡坐在榻前,双手捂着他的一只手,牢牢地圈在自己掌中,像是珍视什么宝物一般,紧握着不松手,眉目间也满是担忧。他有些怀疑此人是不是方才哭过,眼尾竟有些泛红。
乔行砚不解,抬起另一只手去抚他的眼角,身子随之侧躺着,身后的被褥也被卷了起来。
裴归渡偏头凑上对方的掌心,又宛如小动物一般蹭了蹭,仿佛生病需要安抚的是他一般,一直靠着不愿分开。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都只是互相望着没有说话,直到乔行砚侧躺着身子的姿势累了,手酸了,他才将手收回,用手掌撑着硬榻作势要起身。
裴归渡没有拦,只是取过对方搭在一旁的狐裘给他披上,又起身坐上榻,让他将所有力交付到自己怀中,只安心靠着。
裴归渡又替对方掩上被褥,一副生怕对方受寒的模样。
“几日不见,你怎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裴归渡语气中满是担忧,道,“病得这般严重,梦里都在说胡话。”
乔行砚回握住对方将他藏在被褥中的手,虚弱开口道:“我在梦里说什么了?”
“你说——”裴归渡停顿一瞬,将嘴边的话一换,又道,“文修怎么还不回来。”
乔行砚藏在被褥中的手指轻轻挠了一下对方掌心,知晓对方说的不是真话,却也顺着问道:“文修呢?”
“在帐外守着。”裴归渡道,“我来的时候只你一人,坐了一会儿他才回来的。”
乔行砚没有说话,只是又将食指与中指竖起,其余手指曲着,只那两只手指学着走路的模样,在对方掌心游走着,像小孩一般。
“吃过药了么?”裴归渡用自己的脸颊去抵对方的额头,怀中之人便顺势偏过头来靠着他的脸,他温声道,“额头这么烫,身边也没个人照顾。”
乔行砚闻言像个小孩一般往他怀里钻,嘴里还嘟囔了几句,才缓缓说道:“父亲寻了御医看过,兄长亦喂我吃过药了。”
“这般还不见好转。”裴归渡将人抱得紧了些,道,“倒还真是矜贵的身子,生起病来便这般吓人。”
乔行砚缩在对方怀里笑了笑,嗓子愈发沙哑起来,道:“我都这般模样了,你还是不安分。”
裴归渡的手在被褥中,顺着对方的手摸到了他穿着的单薄中衣,还没开口责备他穿得如此少,难怪会病倒,却不曾想被其堵住话口反将一军。
裴归渡笑着将手移开了,重新握上对方的手,与其十指紧扣,道:“早知你身子这般,我当初就不该将你留在营中,早些将你送回去才好。”
乔行砚不以为意,当初在淮安那住的哪是营帐?软垫都取上好材质的,被褥好几层都是保暖效果十足的,榻边还有暖炉一直供着,每夜都伺候着热水沐浴,就连衣裳妆奁首饰都是全新的,生怕亏待了他。
现如今的营帐能有这般已然是托了皇帝的福,如此他都扛不住,更不用提裴归渡从小到大便随父出征,住的是什么样子了。
大抵是生病了容易扰乱心神,乔行砚这几日总是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梦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现下见了裴归渡,心中更是难受,说着便生出一副委屈要哭的冲动。
乔行砚有些心疼了,心疼身后之人。
“敬淮。”乔行砚握紧了裴归渡的手,继而又往对方怀里钻了些,他声音微颤,道,“我有些想念禮州的日子了。”
裴归渡闻言一怔,眼圈变得愈发红了,他极力克制住,平复情绪,温声道:“为何突然会有这种想法?”
“我方才梦见你了。”乔行砚委屈道,“往日,我惯不会说这种酸话,实在矫情。”
裴归渡一句一答,下颚抵着对方的头顶,对方散落的发丝滑到他颈间,道:“嗯。”
“大抵是生病将脑子烧糊涂了。”乔行砚自嘲般一笑,道,“今日就是有些想说,不说便觉心里难受。”
“嗯,你说。”裴归渡微微仰着头,“我在听。”
过了许久,乔行砚都没有说话,时间久到裴归渡怀疑对方是不是睡着了,正要去看,便听见对方忽而开口,语气微颤,可怜极了。
“我梦到你去平州了。南蕃攻进平州,城破了,百姓哀声四起,敌军屠戮整座城,可你没有离开。”乔行砚道,“平州城好大的风沙,白烟,血流成河,将领跪在城墙之上,长枪自脊背穿体而过,好痛……”
乔行砚没有说,可裴归渡知晓,那位将领便是自己。
裴归渡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胳膊,安抚道:“梦都是反的,你这是生病了,太紧张,才会梦到这么骇人的事情。病会消散,梦也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乔行砚不信,他虽然生病了,但他知道,身在营地,周遭都是眼线,若非必然,裴归渡不可能无缘无故冒着风险来找他。
乔行砚松开了攥着对方衣袖的手,沙哑开口,道:“你要走了是么?”
裴归渡安抚对方的手一顿,迟疑许久,才沉声开口,道:“嗯,至多两日,便要走了。”
乔行砚埋于对方怀中的脸蹙起了眉头,他又问:“是去平州?”
裴归渡又道:“嗯,平州。”
“南蕃又引发暴乱了?”乔行砚此时的确认话语已然变得没什么感情了。
“嗯。”裴归渡同样平淡答道,“父亲带兵镇压,反被混入其中的细作刺伤。”
“伤势如何?”乔行砚道。
“不清楚。”裴归渡答,“信中未曾提及。”
“何时收到的信?”
“今日。”裴归渡知晓对方的意思,又解释道,“我方收到信,便同皇帝禀明。一出大帐,就来寻你了。”
乔行砚知晓对方是在安抚自己,可他此刻并不需要对方毫无作用的安抚话语,都是空话罢了,哪里能作数?
“不能春猎结束后再走么?”乔行砚问道。
裴归渡沉默片刻,道:“不能。平州局势不明,南蕃比预想中要早发动暴乱,恐怕是与靖央有所勾结。父亲那边撑不了多久,平州城的百姓也撑不了多久。”
乔行砚许久都没有说话,他想不到什么理由能留住对方,可他仍是不甘心,他有些想无理取闹了,道:“可我的病还没好。”
裴归渡觉着自己整个人都僵住了,迟疑片刻,他才沙哑开口:“临舟,待平州城的事情结束了,我便回来寻你。若你那时还念着,我便带你回禮州。”
“待事情结束……”乔行砚宛若喃喃自语,声音极轻,道,“半年,一年,两年,亦或是更久?”
裴归渡不忍心说,只是抱着对方,企图沉溺其中。
乔行砚再次陷入沉默,片刻后,他将手从对方掌中抽出,整个人从对方怀里起身。眼角还在微微泛红,但说出来的话却毫无感情,他道:“裴敬淮,你走吧。”
裴归渡闻言蹙起了眉头,像是没听清一般,难以置信道:“什么?”
“你走吧。”乔行砚重复一遍,这次声音却显得有些轻颤,“我在京都等你回来。”
“临舟……”
裴归渡抬手想去触碰对方,却不料对方只是偏开身子往后避开,眼前有些模糊不清,乔行砚道:“鼓声响了,父亲与兄长就该回来了。”
这是第二次下逐客令的意思。
“愿你平安凯旋。”乔行砚看着对方说道,眼底满是柔情,却又显得悲悯。
营帐外的脚步声不停,似有一队士兵从帐前经过,随后又响起了阵阵马蹄声,渐行渐远,继而又近,再度远去。
“好。”裴归渡看着对方说不出其他旁的话来,只一字,最终还是起了身,正要离去之际又回头看一眼对方,后者这次却是半点回应都没有给,这下他真的一点留下的理由都没有了。
裴归渡出帐后,文修探查了一番四周,确定没有旁人刻意观望后,他才掀开帐帘走了进来,不曾想一进帐便瞧见正在病着的小公子只着单衣坐在榻上,身后披着的狐裘也垂落至被褥上。
文修上前替对方披好狐裘,又将被褥掩至对方腰间,道:“公子,三殿下送来了三本账簿。”
乔行砚忽而回神,抬头看对方,便瞧见对方从怀中取出三本账簿,样式与淮安城所见一般无二,他接过账簿,强撑着精力翻阅起来。
“这是江城近两年的田赋收缴明细。”乔行砚翻阅第一本账簿审阅一番后确定道,“看这纸的材质,想必是新抄录出的。”
乔行砚又翻阅起第二本来,大致看过一遍后,根据其间的人名地名判断出,此本乃琼华的厘金收缴明细,再翻阅第三本,便发觉有些似曾相识,再仔细一看,才发觉并非同一本,虽是记录关税相关,却并非出自琼华,而是出自江城。
乔行砚将三本账簿盖上,重新交于文修,道:“我与父亲兄长共处一帐,此物还是放在你那儿较为安全,切记,不可叫旁人知晓,尤其是父亲。”
文修接过账簿,将其重新藏进怀中,正色道:“是,属下定不会叫主公知晓此事。”
若真叫乔怀衷知晓他与乔瑄兄弟二人皆参与了户部一案中,想必又要大发雷霆,想方设法去阻止二人干涉,届时怕是连外界也瞒不住。
乔行砚手背抵在嘴边咳嗽几声,又沙哑道:“找个机会提前回京,将账簿递给景书看看,他阁中有许多往来通行记录,先大致核实一番此账簿是否为真,若真,再将账簿取回,若假……”
“假的当如何?”文修问道。
“若是假的,便同三殿下好好算算,缘何要白费力气糊弄。”乔行砚神色凛冽,却耐不住喉间干涩,又止不住咳了几声。
文修眉间蹙起,正要抬手上前帮扶一二时,帐帘便被人掀开了。
文修回头望去,乔行砚却咳得直不起身,只听见面前之人朝身后喊了一句“主公”。
乔行砚头也不抬便道:“文修,你先下去吧。”
“是。”言罢,文修便躬身与乔怀衷擦肩而过,紧接着又同乔瑄颔首示意,离开了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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