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乔行砚如前一日夜间所言,赶在众人醒之前便启程出发前往了江城。
二人驭马而去,进城后便寻了一家人多的饭馆在角落修整坐下,点了一些足以饱腹的饭菜,便小声谈论起来。
“这便是那商贾时常来的饭馆?”乔行砚一边倒茶水一边说道,视线只自然地落在茶壶上。
文修同样拿起桌上倒扣着的茶杯,道:“正是。此处乃江城最为闻名的饭馆,城中世家商贾时常关顾,那余承德更是时不时便吩咐府中之人在此地取餐食。”
经文修探查,郭孝悌与江城诸多商贾皆有往来,先前甚至在江城住过一段时日。而在这众多商贾中,郭孝悌与贩卖绸缎的余承德来往最为密切,去年余府办寿宴时,他甚至吩咐底下的人送来了贺礼。据悉,那贺礼乃是自京都重工打造的屏风,价值高昂。
不出意外的话,那账簿大抵是在余承德手中。
若是能假借饭馆之名混入余府,想必夺取账簿也会简单许多。
正要说话间,小二从一旁端来了还在冒着热气的菜品。见状二人也只是噤声瞧着,看着那小二一碟一碟上菜,将菜上全后又招呼了一句客官慢用,便又赶着去接待下一位客人了。
乔行砚看着面前的菜品,到底一大早便启程赶路,加之周遭越发喧闹起来,他便没有再多言什么,只是示意对方先用餐,便夹菜吃了起来。
饭馆内,小二的脚步声与吆喝声不止,乔行砚背对着门的方向,是以当门口那声音传来时,他只是看着面前忽而警惕起来的文修,示意其莫要打草惊蛇。
门外,一跋扈的男子朝正在忙碌的小二喊道:“今天怎么回事,我府中的菜品还没准备好么?老爷在府中等了多久都没见菜来,你这饭馆不想干了是不是?”
那小二闻言立马弓着腰朝门边走去,低眉顺眼安抚道:“大人莫生气,小的这便去后面催催。今日店里实在有些忙不过来,是以才怠慢了余老爷,小的这便将饭菜送到您府上,保准一柱香内抵达。”
余府的侍卫闻言面上依旧没有好脸色,只是一脚将人踹开,斥道:“那还不赶紧去,还在这里磨蹭什么,误了老爷与夫人的午膳你担得起么?”
那小二被踹了个踉跄,闻言立马爬起朝后厨走,一边走还一边念叨着安抚的话语又看了对方一眼。
侍卫见了便觉着晦气,拍了拍衣袖便骂道:“一群废物,连送个菜还要我来催。”
文修仔细瞧着门口的动静,环视一圈周围却见其他人并无太大反应,显然是一副早已见怪不怪的模样。他又看向乔行砚,却见对方只是罔若未闻般,又吃了一口盘中的菜。
乔行砚将嘴里的菜嚼完咽下,平淡开口道:“去吧。”
文修领命起身,出了饭馆。
乔行砚看着桌上对方的碗中,竟只吃了半碗不到,他有些怀疑对方究竟是如何长到如今这般身量的。
饭馆外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将余府的人打发走了之后那小二才终于歇了口气,正朝门外余府的方向问候对方的祖宗十八代时,便瞧见了同一个方向又来了另一波人。
小二当即将满面的怨怼掩下去,随之浮现出一个欣喜若狂的神情,躬身便朝着来的人问好:“江小公子,许久未见,来,里边请——今日可是长公子又出城办事了?”
江淮手握折扇,闻言习惯性附和笑笑,一边踏过门槛一边应答:“对,趁着兄长不在府中,我可不得出来吃顿好的。”
小二十分殷勤地便要将江淮领至二楼雅间,结果没想到自己方要回头同江公子介绍新的菜品,就见那人怔在了原地,目光只盯着一处。
小二顺着江淮的目光追去,便瞧见对方所看的正是落座在角落处的那位生得俊俏的公子,小二不解,招呼了几句也不见对方回话。再看,便是江淮绕开人群朝角落那桌走去。
江淮总觉着这个背影有些眼熟,尤其是那束发冠的模样,似乎在哪里见过一般,可一时半会儿又说不清究竟像谁。是以为了防止今夜睡不好觉,他决定绕到那人面前瞧瞧对方的模样。
江淮不顾身后跟着的家仆,绕到了正在吃饭的那人面前——
“临舟?”江淮看着面前之人,满目不可置信,又重复一遍,“乔临舟!真的是你!我方才瞧背影还以为看走眼了呢,你怎么在这儿?你不是应该在缚县么?”
乔行砚心中也是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又反应过来,此处乃江城,是江氏的地盘。
乔行砚面上带笑,抬手示意对方坐下,道:“江公子,许久未见,想不到竟会在此处遇见你。”
江淮见状也不客气,当即便坐了下来,欣喜道:“确实好久未见了,真巧!”
乔行砚无声一笑,道:“不过江公子,你为何会说我应该在缚县呢?”
“还不是裴敬淮说的。”江淮不以为意,将面前剩了半碗饭的碗筷推到一边,挥手示意小二上一副新的餐具。
乔行砚面上疑惑,问道:“敬淮?他又为何会知晓?”
江淮耸肩,道:“这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也是收到了他的信件才知你与工部尚书一同来江城治理水患了,再一查,便知道了京都而来的官员正在缚县客栈住着。”
乔行砚捕捉到了关键词,重复道:“我们?”
“就是我与我兄长。”江淮解释道,“其实裴敬淮的信件是寄给我兄长的,他托兄长在你治理水患期间多多照顾你——对了!你若在此处,那兄长岂不是白跑一趟?”
“江公子这是什么意思?”乔行砚此刻心中有许多疑问,关于裴敬淮,也关于对方口中的兄长。
江淮拿起桌上倒扣的茶杯便要为自己倒茶,他道:“就是我兄长收到信后,立刻便去查了你的消息,得知你在缚县之后,担心那边环境不好,便想着将你接到我们府中。”
乔行砚听不出对方语气中有担忧与可惜之意,好像只是惊诧了那一瞬,便又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毫不在意。
乔行砚作惋惜状,道:“那可真是有劳你兄长了,平白走了一遭,待他回城,在下定当亲自上门答谢。”
江淮闻言一甩衣袖,颇为大度道:“临舟不必如此介怀,方才我忘了,兄长到底也是要去与郡守商讨开道一事,总归来说也不算白跑。况且本就是要将你接到我们府中,现下你提前来了,岂不更好。”
乔行砚依礼一笑,看着面前饮茶之人,问道:“江公子所说的开道,可是江城与周边各地的商道?”
“对啊。”江淮就着新餐具夹起了桌上的菜,知无不言道,“江氏一脉虽然在京都说不上什么话,比不上你们这些官宦子弟,但在江城还是靠着布匹生意存了一定话语权的。早在五六年前,江城各处的商道管理便是由父亲负责,近两年才交到兄长手中。”
乔行砚先前只知晓各地商贾凭族中多年经营成效在所属地形成了一个无形的阶级排序,却不曾想处于最高处的那级竟连商道的开发都能干预其中。
乔行砚忽而想到了那卖绸缎的余氏,他替对方将茶添满,问道:“若在下没记错的话,江公子家中是经营布匹生意的吧?”
“正是。”江淮嘴里嚼着鸡肉,嘟嘟囔囔回应道,“怎么了,你也要定布匹制衣裳么?”
“不用。”乔行砚笑着摇摇头,又道,“在下方才忽然想到一个人,那人也是做绸缎生意的,且也在江城,是以才想向江公子打听一番,是否识得那人。”
“哦?”江淮埋头与肉做抗争时抽空抬眼看了对方一下,问道,“是何人?”
“余承德。”乔行砚道,“不知江公子是否识得?”
“余承德?余承德……”江淮闻言肉都忘了嚼,只集中精力在脑海中搜索此人,片刻后坐直身子惊道,“我想起来了!余承德,是余府那恶心得要命还欺压民女,结果在我父亲兄长面前只敢点头哈腰的老东西。”
乔行砚微微挑眉,对于这个答案很满意,他乘胜追击道:“对你父亲与兄长点头哈腰?”
“可不是么。”提到此人,江淮瞬间胃口都没了,他将箸放下,愤慨道,“他在别人面前耀武扬威,绸缎卖得极贵。被百姓说了之后还抵死不认,甚至将人打了一顿,说这绸缎全是运到京都卖给世家公子的,江城的平头百姓无福消受。这事一出,郡守立马将这烂茬交给了我们府中,父亲懒得同他交谈,便只叫兄长去处理。我起初还担心兄长被那老东西迁怒,结果去前厅一看,却见那老东西低眉顺眼的,甚至还同我打招呼。也不知道父亲与兄长做了什么,竟叫他这般收敛,甚至还真将价格降了一些,虽然还是高于其他地方的价格。”
乔行砚心道,想必是因为江氏手握商道管理权,有能力叫余承德无法将绸缎运至京都,或是运也只能以高昂的价格走商道,这才导致余承德不得不向江氏低头。
乔行砚忽然有了比自己动手更好的计划,他思忖一番,最终问出最后一个问题:“江公子,不知你的兄长,是否与你一样,同裴敬淮交好呢?”
不聊余承德之后江淮又恢复了好兴致,当即答道:“当然好!我母亲娘家便是禮州的,幼时我与兄长时常去禮州住上一段时日,是以都认识裴敬淮。除了裴敬淮,我们与宋雁南、萧兰止也是一块长大的,只不过姜牧之只有我熟,兄长与他不太熟悉……”
乔行砚耳边是对方关于童年往事的喋喋不休,心中的想法却是愈发笃定,强取只是下下策,若能有更好的法子,他怎么也得试一试。
平州,镇远军军营。
大帐内,众人围在沙盘前听从裴归渡的作战部署,期间就即将出兵的寮山一战进行了多方商讨。
裴归渡指着沙盘一处,正要将此地的突袭任务交与宋云时,便被自帐外而来的传令兵打断了话语。
“报——”
那传令兵一开口便将沙盘前所有人的目光都统一到了他的身上,裴归渡凝神看着面前躬身之人,不等吩咐便听到了对方探查到的情况,那传令兵道:“经前线探子回报,发现南蕃军朝京都的方向放出了一只信鸽,但碍于处在对方营地,不敢妄自出动拦截,恐打草惊蛇,是以对于信的内容无从知晓。”
往京都传信?裴归渡挥手将人遣下去,思忖一番后看向宋云,问道:“我若此刻往靖央送一封信,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宋云看着对方,思量道:“现今我军与南蕃军僵持着,若同靖央传送信件,很大概率便是有意与靖央结盟。”
“那若是同南蕃都城传信呢?”裴归渡追问道。
“与南蕃传信……同南蕃国主求和平战?可南蕃军既然有意挑起争端,就不可能在此时求和。”宋云仔细思量一番,最终惊道:“你的意思是京都城中有人与南蕃军勾结?”
此话一出,在场其他将领也是一惊,面面相觑着确认对方的看法。
裴归渡沉声道:“一切不过是猜测,南蕃军不可能在此时无缘无故往京都送信,这其中定有隐情。”
宋云仔细思量一番,突觉细思极恐,却也不好在什么线索都没有的情况下胡乱猜测,况且此刻帐中不止他们二人。
寮山之战在即,探子所报又仅三言两语,是以为了稳定军心振奋士气,裴归渡并没有将此事摆在明面上,只是命令在场的人莫要私下言说此事,便继续安排作战部署了。
天边斜阳落下,众将领出了大帐,只等出兵击退寮山的南蕃军。
大帐内,裴归渡双手撑在沙盘边缘,俯身看着面前的山川河流,神色略显疲惫。
“昨夜又没睡好?”宋云直起身来瞧着对方,“还是因为城防图的事情?”
自打那日郭绣再度开始绘制城防图起,裴归渡便再无一刻将心放下来。白日研究地形部署作战,夜间便将郭绣绘制的城防图全部整合一遍,将其存误的地方修改过来,新增的地方届时再派人去暗中核实。如此一来,他便很少再睡个好觉了。
裴归渡直起身来,拇指与食指指腹捏了捏眉心,紧闭双眼缓了片刻才重新睁开眼,道:“郭绣绘制的城防图大半都是对得上的,但仍旧有一小部分看着不对,似乎漏了些山道。到底过了这么长时间,难免有出错的地方,还是需要派人去核实一番。”
“需要下令让潜伏在南蕃的暗卫去核实么?”宋云正色道,“可现今两国正处在僵持不下的阶段,南蕃都城怕是也派了重兵防卫,若是他们的行踪被发现,往后便很难再安排人进去了。”
“此事不急,如今守大于攻,先将平州的事情解决完再议不迟。”裴归渡道,“郭绣呢?自打绘制出新的城防图后便再也没见过她了。”
宋云道:“哦,说是你近来军务繁忙,就不打扰你了,每日都待在帐中回想剩下的城防图布局。”
裴归渡颔首,没再说什么。
宋云见面前之人不再说话,便觉此刻正是将心中的疑虑说出来的好时机,他试探道:“我其实很早就想问了,你为何非要将郭氏女留在营中,就因她曾无意中看过南蕃城防图么?你就不怕她别有所图,和皇帝派来的人一样?毕竟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户部的人。”
裴归渡见状微微挑眉,打量一番面前之人的神情,反问道:“你以为我为何将此人留下?”
宋云心道我哪儿知道,总不可能是看上人家了吧,可你又不喜欢女子。但他不敢说,只是道:“为了将来威胁郭孝悌?”
朝中人皆知晓,户部尚书是位十分疼爱千金之人,与之交往密切的官员或多或少都知道些郭氏女的幼时趣事,毕竟她的父亲私底下时常提起。
裴归渡摇摇头,道:“我还没到需要用一个女子来威胁她老子的地步。”
“那是为何?”宋云想不明白。
裴归渡沉默良久,像是在纠结什么一般,最终平淡道:“是她自己求我不要将她送回去的。”
“为何?”宋云不解,他本以为郭绣是被迫留在军营的。
“照她的说法,和亲女子若因战乱回了故国,不是守活寡孤苦一生,便是靠着自家的势力立马寻一个夫家嫁了。”裴归渡负手而立,道,“但她并不想在这个年纪就被自己的父亲安排下嫁到旁的世家中。这一来,女子不似男子三妻四妾,成过婚又因战乱离开,二次下嫁时必然会遭到许多非议。二来,她觉着自己年纪尚小,先前是家国在前她不得不低头,现下却不愿意了。”
“是以,郭绣是为了躲避婚事才留在军营的?”宋云有些诧异,他又问道,“可凭借郭孝悌的性子,谁敢对他的千金评头论足?”
裴归渡无奈一笑,道:“此事并非你我能说得清楚的,她既提了,又能绘制南蕃城防图,我又何必拒了人家。况且万一真如你所言,将来对郭孝悌束手无策时,便用他的千金去换呢?”
宋云知晓,对方所说的最后一句只是在打趣他先前的猜测。
“江城可有消息?”裴归渡忽而一转话锋问道。
宋云知晓对方的意思,正色答道:“已然同江成唤交代清楚了,江氏乃江城众商贾之首,账簿一事若有他的帮忙,能免去小公子许多麻烦。你就不必担心了,到底还有江氏与工部尚书在旁,不会出什么事的。”
裴归渡握紧双拳,话虽如此,可他担心的根本不是旁的,恰恰就是小公子本人。若以那人的性子,情急之下不去寻江成唤帮忙,反而想依靠武力去解决,那后果不堪设想。
乔行砚身上的变数实在太多,有时候连他都拿不准对方的主意,仿佛那人真就不将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裴归渡轻叹一口气,希望这战乱能早点平息,他也好早日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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