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商山参横

“姊姊你真好看。”

女童淘气,小雪团似的,肉乎乎的手指戳了戳温璞的脸颊。

温璞回以微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但很快,左右侍者请走了小雪团。

瞬间,又恢复冷清。

无人再怀纯粹之好奇,去撩起覆她容颜的薄薄面衣。

好无聊,好苦闷。

她是什么绝世无盐女,看一眼能把人变成石头嘛?

为此,温璞少吃一顿饭,多啃了几枚糕饼。

不能饿坏自己,影响学业进步。

“芄兰之支,童子佩觽。虽则佩觽,能不我知。”

执笔落字,墨酣力足。

近些天,温祥应酬频繁,偶尔趁着晌午辰光来抓小孙女的功课。背诵大赋,解读奥义,一篇又一篇,温故而知新。

今日返璞归真,临摹了几篇童子启蒙时才学的诗作。

“累了便会饿。阿鷟不饿,自然也不累。”拐着弯,批评不好好用膳的坏毛病,温祥又蘸了墨汁,把笔递给温璞,“你呀你,练来练去,笔迹依旧不是潦草就是过于板正。何时才领悟刚柔互济之道?”

“字嘛,能看得过去就行。天底下多数不识字,不还是吃好喝好,活得有多久便多久。”温璞哼唧唧。

“天下人多庸庸碌碌之辈,难道你也如此?”

“嘻~阿鷟才不上当。”她运笔写下一个“庸”字,“庸庸未必不佳,中庸之道,庸为何解?”

“既然中庸,何必庸庸?过犹不及也。”

“我只知‘庸常之中。微芒不朽’。”

“贫嘴。”

“谁让大父时常突击考查孙儿功课。答不出色,罚以誊抄,徒徒增添不少学时。可若答得令您老人家满意,也不见得有奖励。”温璞皱着小脸,嘟嘴。

“好大父,让孙儿出去玩嘛。”

温璞不惧祖父凶巴巴的脸,丢开竹简,囔囔道:“孙儿岂是三岁无知小童,君子六艺、五德、四修、八雅,哪项不曾受教习得?《诗三百》我早就倒背如流了。大父打扰孙儿学习《庄子注》,不如放我出去逛一下白狼城嘛。”

“城池都一样。”

“不一样。师尊说起过白狼城之由来,孙儿好奇,想听听狼嚎声。”

“商山夜半无狼叫?”

“有是有,可山里的狼和旷野的狼总归不同啦。”

“歪理。”

“哪里呀。相似形状,为何‘肉倍好谓之璧,好倍肉谓之瑗,肉好若一谓之环。’呢?可见大同之中有小异。孙儿好奇,理所当然。”

“那我考考你,‘觽’字何意?”

天呐,怎么又转回来了。

温璞吐吐舌,提起落墨未干的那几句诗。

“祖父,你使诈。”

温祥笑呵呵道:“大父错了,给阿鷟赔不是。”

温璞也非真气恼,见好就收,“见大父诚心,孙儿也不计较了。‘觽’字笔画多,孙儿懒得写,待公孙阿翁寿辰时,再佩戴以表敬意也不迟。”

“童子佩觽,寓意成长立德。”尚未昏花的眼珠略显深邃,温祥淡然地问:“长辈们总有一番好意,倘若不愿辜负,又无法推辞,该先发制人,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温璞松开祖父的肩膀,感觉她的不开心又浓了点。

她昂首,“顺我心意才算好意。若能得我收受,也是旁人福气。”

温祥叹笑,“刁蛮的丫头,倒也不怕你被些小恩小惠收买。”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酬金足,可令人动心,为其奔走操劳。

大族煊赫,在婚与宦。

某些提议并非过分且无理,但公孙氏一族要得太多了,竟敢打他孙女的主意。温祥婉言拒绝后,仍不太舒心,暗暗担忧小孙女是否容易被哄了去。

不过看来是瞎操心。

“阿鷟昨日不该闹脾气,也请大父原谅。”

昨日半真半假的玩笑,考虑把她嫁到辽西,谁知不禁捉弄,羞恼下差点把主人送的玉觽砸了。

做祖父的,凶不到做孙女的,只好让保母好言好语讲道理。

温璞也不是听不进去。

她气消得快,反思自己之所以恼,更多是不喜旁人将她视作一只大肥羊,不顾她意愿,杀了好烹饪。从此与祖父死生永别。待得到某些保证后,又恢复没心没肺的样子。

往往旁人操心的更多。

崔兰芝知晓公孙奭的心思,希望促成两家小儿的婚事,助他整合已故司空兼幽州大都督留下的北州士马。因此替自家女郎分析利弊,也不知小女郎听进去多少,又理解多少,横竖没继续任性下去。

说起来,联姻对象也不丑,颇有其舅父公孙裁的儒雅风采。

可惜,郎主似乎对女郎另有安排。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崔兰芝笑道。

“阿鷟最喜欢大父了。”温璞往祖父那儿蹭一蹭。

“你这傻孩子,等以后大了又会喜欢别的人,大父只能靠边站了。”温祥笑得和蔼。

“不会,才不会。”

偷瞄一眼崔阿姆,她忽而附耳,捂嘴巴偷笑道:“大父不知道,与阿鷟同龄的姊姊妹妹,何止不曾学过《麟经》,连六书才粗略涉及而已。都羡慕我有名师指导呢。”

两眼汪汪,又补充道:“可我羡慕她们春日踏青,多自在逍遥啊。”

“嗯?”威严的声音微微地上扬。

“好无聊嘛。”她委屈。

自从入住公孙府邸,常有女眷来探望这位传闻因得了风疹而不便出门的温氏贵女。当地郡望、名流官吏……的使者,今日你来,改日我来,错开着。

总有意无意试探什么,打听帝都事,探询帛澄法师的性情,好奇参横谷内情……

肥沃的土壤,可以破出茁壮的禾苗。向阳的角落,总能早早开出最鲜亮的花。

高门深似海,耳濡目染多少世故尘色。

这方面,温璞好像有点迟钝,九岁的小儿懵懂不明白,仅仅本能地觉得不舒服。

她自诩有过目不忘之才,有超凡脱俗之心,才不愿深居方寸宅院之内,蹉跎大好年华。

小小郁闷,仅剩失望。

无法出去闲逛,反而还要戴着面衣装病,陪七大姑八大姨唠嗑。

有些道理,温璞不是不懂。

懂归懂,可又差些火候,真正意识到什么。

其实身处乱世,容不得缓缓前行。徭役、兵灾、时疫……层层又重重,有死,必须有生,不然如何绵延下去?为鼓励生育,前朝还规定: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不仅强行婚配,更增加了五倍的税赋。

这个时代,十二三岁怀孕产子的女童真不少。

严肃地讲,是妇人了。

托参横谷几位师尊的福,温璞见识过人生百态。尤其家长里短:怀里抱一个,肩膀背一个,手上拉一个,肚里揣一个,倚门拉扯外子别再去赌钱,转头对姑嫜唯唯诺诺,卖身又卖力,熬成黄脸婆……

宗师问她:你可愿当一名操持家务的贤妇?

她反问:主持中馈的钱都属于她,她想怎么花都可以嘛?

宗师:……

在参横谷时,几位师尊着重地详细解读了《氓》《谷风》等篇目,爱浓时山盟海誓,不爱时嫌恶厌憎。往往女子的情谊,犹如秋后纨扇被轻贱对待。两性欢愉,倏忽似流星,脆弱经不起任何风雨与诱惑。

被男人成功勾上的女子,谁比谁都惨。

男欢女爱,应该视若毒虫猛兽。

温璞问:有无控诉女子抛弃男子的诗篇呀?

众人扶额。

师侄说过:以色事人者,华落则爱衰。既有“色衰则爱驰”,又有“红颜未老恩先断”之说。天下男子皆好色,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也常为自己身为男子,而感到自己真不是东西。

可见男子真的不能沾。

沾了就完了。

温璞眨巴眼睛表示:我也好色呀,昨日喜欢菩提,今日又爱上阿侯的美色,难道我其实是个男人?

师侄嘴角抽搐。

参横谷一干人等,慢慢摸清了她的脾性,改好策略,除了鼓吹养心修真的妙处,也开始吓唬道:女子一旦成亲,便要离开母家,从此不能时时与祖父相见,而年迈的老人没了孙儿晚辈照顾,晚景会多么凄凉啊。瞧瞧若干事例,令人忧心啊……

“证道者,福及苍生。你祖父、阿姆……也在苍生之中。”

这招,确实有点效果。

不知感触了什么,温璞牢牢抱紧祖父的腰,挤压推搡道:“大父,留孙儿,大不了孙儿以后给你摔盆、送殡、唱挽歌。”

这般孝心真叫人承受不住,温祥脸黑了黑,“你少惹我生气,老夫我还能多活几年。”

“哦~”

“少背后嚼舌根。”他撑开她的小脑袋,余光似乎随意一掠,语气骤沉,“风寒加重,不宜见客。但学业仍须勤勉,不进则退,知道了吗?”

屋内,除了崔兰芝,还有两名青衣小鬟服侍左右,均从帝都带来。而门外的若干仆从,却不一定都听命于公孙世家。

临走时,崔兰芝去送。

“我观女郎言行颇有分寸,郎主莫虑。”

温祥负手,叹道:“再聪慧,到底孩子心性。你帮我多照看些。”

崔兰芝含笑,“本该如此。”

可以天真无邪是多么可贵的事啊,小女郎或许还不明白,辽西各世家看重的,不止她高门闺女的身份,还有师承关系。

帛澄法师,深受两代赵主信任,得朝中大臣的敬奉。

参横谷更不必多言。

其实,“参横谷”之名不显,世人多知“商山”而已。

商山左临长安龙首山,右毗洛阳北邙山,在几座山脉虚沿交汇处。作为千百年间的圣贤隐居地,历来秉持“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之志,不愿效仿“穷途之哭”则舍冕谢爵,若遇明主赏识则重回滚滚红尘,出世入世,顺世应变。

商山辅佐过君王,也曾左右天下兴亡。

贤才来去自由,慕名向往之人不绝如缕。

久而久之,索性在某处搭建几间茅舍用于讲学,慢慢地便营造出了私学气派,堪比国之太学。

这股气候,自然为君王忌惮。

企图干涉又缺乏时机,不是皇权旁落,就是外敌当前。然后,地方豪强渐成门阀势力,家学之风盛起,再腾手处置倒有些不合时宜了。

与其让高门贵胄垄断知识,不如施与黎庶恩惠,让有教无类的商山大贤不分朱门、竹门,一一谆谆教诲。

几度盛衰起伏,参横谷终归传承至今。

商山很简单,师徒关系往往割席,断得干净利落,深怕拉扯太深,更不准排资论辈,最好弟子出山后永远“不要说出为师来”。

参横谷则隐蔽且神秘。

传闻,非无欲无求者不得入,是弃世之辈另辟的真正隐逸地。

神仙家之所。

世人不必知晓参横谷的中枢地位,但一定耳闻过偌大的商山拥有举世无双的宝藏:石窟里的比丘尼、涂炭斋中的练师、学堂下的博士……历法算术最强,经书坟典最全,玄谈超悟最佳,均在此处。

桃李满天下的人脉,世所罕见的资源,谁能不动心?

温氏女郎温璞,自小拜在商山某位师尊门下受教。这位德高望重的大宗师爱惜她,带她进出参横谷游玩。独一无二的待遇,令人艳羡不已。

辽西属边陲,离中原太远,各大族仰慕华风,更渴求名儒大贤来教导子弟,聚民心、助声望。

出身不俗的辅弼之力,容易招致“怀璧其罪”的觊觎。

温祥对崔兰芝嘱咐道:“这几日府中往来密集,我会加派人手看护,你也务必盯紧她些。待贺完寿,离了昌黎郡,返程途中再带她出去踏青也不迟。”

崔兰芝觉得不妥,“郎主何不遂了女郎愿,女郎既到了昌黎郡,不游历一番必定郁郁不乐。”

温祥不容反驳,提醒道:“昌黎郡原郡治,可在燕主手中。”

他带自家宝贝蛋出来,不是怕她装病,而是怕她倔性子,整日佯装啼哭,还敢绝食抗议。

如今又暗暗后悔,深怕宝贝蛋装作乖巧,反而憋招更大的来气他。

正当温氏老头紧张兮兮时,远在两京帝都之间的商山一隅,有几位友人正在饮酒庆祝。

“小师尊不在,真乃神仙日子啊。”

“不枉我等谋划,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凑足盘缠送她远行。”

“往返辽西一二月,回来后也得休息半旬。春光难得,胜在没有小师尊的折腾。”

“咿,那么久?”

“不好嘛?”有人端着刚倒好的药,徐徐走来,“阿侯,你猜温公六十有余的高龄了,怎么还赋闲有余力,跋山涉水地诚心贺寿?”

季春三月雨水足,昨夜起天又凉了大半,这少年却仅着短袄单裤,外罩一件粗麻青袍,不知情地还以为服药后再行散。

好奇的阿侯很快明白过来,“我猜要要用兵了。”然后闭口不语。

酒酽春浓,谁懒得聊些煞风景的事。

“百药,可还记恨小师尊作践你良田?”感慨神仙日子的少年笑道:“不过你也大度,以德报怨,助她心想事成。”

“吉利你也不遑多让,替她出谋划策。”

说罢两人相视而笑。

他们未至加冠及笄年纪,彼此多用小字称呼以示亲近。

闻桑小咂一口碗里药,语气温温,“拜小师尊所赐,药田毁坏。辛苦大半年,每株都由我细心料理,说不可惜确实可惜。”

神仙少年摇摇头,“祸兮福之所倚。”

“没成想小师尊能从某本古籍中,捣鼓出了灌水筒车之法。”他大袖褒衣,弃屐徒跣,用脚往火堆处踢进根木柴,就蹲在地上拨弄起滋滋冒油的鹿肉。“当然,代价是你的心血都没了。”说罢,还回眸一笑。

“左右几位师尊只会夸赞,罚她抄卷伐木算什么,吉利,你也别提百药伤心事了。”身穿如意虎头连壁锦的少年不提国家大事,只顾眼前三五肉,忍不住抓起一块尝尝,烫得泪眼盈雾,十分楚楚可怜。

钟暅见了,抚掌笑道:“欲知菡萏色,但请看芙蓉;欲知莫愁美,但看阿侯容。阿侯啊阿侯,你这般美貌,合该让菩提作画一幅,好流传千古,令后世之人知晓当今的倾城国色。”

傅宽之生平最烦别人拿他容貌说事,龇牙气道:“幸灾乐祸的吉利小儿,越来越不像话了,有本事咱们比试比试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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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奇货可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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