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奇货可居

“阿鷟,淑女风范。”

温祥扳正她的坐姿。

赵燕两国立下盟约,按照原定计划,他会在开战前离开辽西,否则也不敢带她涉险。

小孙儿单纯了些,以为自己小聪明得逞,瞒骗过关。真当哇哇大哭几下,手脚并用挂他身上,要死要活,吵得天灵盖直冒青烟,便能令他妥协?

还不是为她考虑。

放在眼皮底下最安心。

陛下念他鞠躬尽瘁,必会约束太子行迹。

“出外一里,不如家里。阿鷟,注意言行举止,切莫松散放纵。”他告诫,“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多听少言,记住了吗?”

温璞赶紧挺胸,口齿伶俐道:“阿鷟谨记,日夜不忘雍容礼度。”但见祖父皱着脸,又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气得温祥想揍她屁股。

白云悠悠,尚未驶入昌黎郡治白狼城,城门外,端方君子率领门客早已恭候多时。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嘉宾德音,和乐且湛。”

古之客礼,中规中矩。

名士公孙裁引路,很快迎至一座华丽府邸。

车马尚未停稳,忽闻洪亮嗓音。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伯建千里跋涉,辛苦啦。”

“元绍言重了。”

温璞竖起耳朵。“伯建”是祖父的字,想必那位亲切问候祖父的老人家,就是辽西公孙氏的老族长——公孙奭。当年地位,仅次于寇晙。

公孙奭白发苍苍,身子骨还算硬朗,拄着拐杖和温祥寒暄。

人生七十古来稀,十年少小,十年老弱,五十年壮志难酬,有生之年重逢旧友,实在令人激动,畅快之情无以言表。

公孙奭笑问:“伯建老矣,尚能饮否?”。

温祥从善如流,“不敢不从。”

“知道你这老奴好饮杯中物。”公孙奭哈哈大笑,“今晨启封几坛秋露白,埋了二三十年,老夫我都舍不得尝上一口,够义气的吧。”

温祥捋须,笑道:“主人家豪爽,不嫌我讨酒喝,我又能说什么呢?”

在场众人拊掌附和,似乎盛宴还未召开,宾主双方就已相悦尽欢。

但温祥来辽西,不单单为了贺寿。

至少明面上,地方刺史、郡守佯装不知情,仅仅各派几名僚吏代为接风洗尘。而一切,他尽收眼底。幕府佐吏与郡衙掾属,队列泾渭分明,颇为疏离。

温祥了然,辽西不是铁桶一块。

心不齐,恐怕还大有问题。

不过他面上不显,与众人说笑一阵后又手指温璞,沉声道:“还不快来拜见长者。”

公孙奭像是才发现,目光慈爱,惊喜道:“这是?”

“吾家娇儿,雁序第九。”

温璞行礼,“拜见寿星公。”

“好孩子。”

公孙奭称赞不已,兴起,解下一枚兕纹玉觿赠与她。侧首,与老友说道:“伯建,我见此儿欢喜,如见你我当初,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依稀浮现旧时光阴啊。”

面衣之下,温璞眼眸微阖,指尖抚摸玉觿,继续维持乖巧文静、大方得体的淑女风范。

等到处境自在,人已身心俱疲,累得不愿用晚膳。

崔夫人崔兰芝劝不动,只好替她擦拭洁净,又亲自熬了半罐素粥,待自家小女郎醒来就可以垫肚子吃。

高门华胄十分重视子弟教养,常从贵族妇人中挑选“三母”,即子师、慈母、保母,负责言传身教,为生母分忧,共同承担保育之责。

崔兰芝出身博陵崔氏,早年嫁作范阳卢氏妇,后受夫家牵累,坐罪没入掖庭。因颇有才学得到尊重,被贵人引荐,照顾太原温氏小嫚儿。

出行原委,她大致能猜到几许,不敢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唠叨声,自然也多了些。类似“三省吾身,谨言慎行,秉持初心,不染是非”之流,快把温璞耳朵听出茧子来。

“晓得啦,晓得啦。”

还不如当只兔子,耳朵团吧团吧卷成肉球,死死堵住耳廓,隔绝一切教条律令。

温璞惨兮兮,还以为到了白狼城能有所改善,结果不仅不能出去玩,更要日日应付层出不穷的女眷。悔不该想象美好,关外风光不曾见识几回,反倒窘蹙起来,愈加受限,整日窝在小小一方天地,不得逍遥快活。

命苦啊。

某高人曾占卜蓍龟,摸骨相面,称她命途多舛,十四岁前应当少见生人,二十岁前必须贞女在室,否则……祖父原本不信神仙道法,不知怎么的,又盼她早证菩提,得道成仙,严厉要求戴好面衣,或帷帽、幂篱。

致使常借风疹等缘由,遮头盖脸,鲜少露于人前。

可委婉谢客,也挡不住探望的热情。

那些出嫁妇人、未嫁女郎,话里藏机,不是打听邺城之事,就是好奇帛澄法师以及商山参横谷的内情。

以往,温璞会委屈巴巴,埋怨“好无聊嘛”,哭诉自己“数着手指头,盼回家”。

但现在,有风声传入她耳里。

“阿鷟幼稚,请祖父恕罪。”

温璞手持一柄金纱便面,规规矩矩,执晚辈礼。

做客辽西,不好随意散漫。今日,她身着飞燕纹袖襦,披缥纨半袖,一袭红黄间色裙,外罩紫色棱格忍冬绞缬短裙。颈饰璎珞,腰系禁步,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难得一副贵女装束、淑女姿态。

举止闲冶,令人啧啧称奇。

温祥觉得头疼。

正正经经称呼他为“祖父”,想必是真的恼了。她一恼,更倔,八百头牛都拉不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偏不听,就是要他直接回绝人家。

婚姻之义,合两姓之好。

公孙奭的玩笑话,半真半假,但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才趁醉提出。

既然如此,他也装糊涂。

何况哪有那么武断,连小孙儿意见都不征询?

再者,关于阿鷟的人生大事,还得商山那边点头才行。

发生那桩事,他不得不安抚阖族上下,而唯一办法……唉,不提也罢。温祥揉了揉额角,“顽劣成性,谁敢要你?”

“没人要最好。”温璞嘟嘴。

“童子佩觽,喻义立德。”

温祥给她佩戴整齐,肃然说道:“不许再砸咯。”

“长辈总是一番好意。”他拍拍她的头,“即便不喜,也不可形于言色。”顿然,眉峰微沉,眼神精光一闪,又淡然笑问:“你若想要推辞,却不忍辜负,更怕悬而未决,积重难返。那是该先发制人,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温璞苦着脸,不自觉轻啃便面,湿了金纱,才从齿缝中蹦出话来。

“就忍心。”

“嗯?”

“谁忍心见我烦恼,谁最该烦恼。”温璞昂首,挑眉,“顺我心意,才算好意。能得我青睐,那是旁人的福气。”

温祥揶揄,“蛮横的丫头,谁能用小恩小惠收买你呢。”

“大父,阿鷟不要嫁人。”温璞抱紧祖父的腰,弱弱撒娇,“才九岁,阿鷟还小,也得等长大成人呀。嫁远了,赶不及给大父摔盆、送殡、唱挽歌,那可怎么好啊。”

这般孝心,叫人受宠若惊。

温祥老脸一黑,“嘴巴真甜,少说几句,老夫我还能多活几年。”

温璞笑嘻嘻,鱼儿一般,屁股灵活躲避挨打。

崔兰芝忙上前,稳住她摇摇晃晃的小身板,叹笑道:“蓬草似的,浓浓不开心可消散了些?小女君百无禁忌,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讲。”

太原温氏一族与辽西、辽东两地地方豪强交好,不止姻亲关系,还有同袍情分、利益互惠……这也是陛下暗遣郎主出使辽西的原因之一。

陛下要用兵,辽西就不能乱。

而辽西收复没多久,人心不附,旧势力残存。划入大赵疆域后,州郡两级相互掣肘,逼得陛下连杀三人,重新任命刺史、郡守。

陛下看重郎主老成练达,曾任辽东属国长史、度辽将军、东夷校尉,威名尚存,还能借声望震慑一二。不过,辅佐之余,未必没有别的目的。

但这不是她一小小保母可以知道的。

她只知道,郎主不想和上谷寇氏沾上关系。

那个孩子……可惜了。

崔兰芝见过那位小郎君,温润如玉,风采舒朗,言行儒雅有度,与她家小女君倒也般配。

温祥则不以为意。

他来辽西,无异于虎口夺食,整合已故司空兼幽州大都督留下的北州士马,横竖要让豪族挨上一刀。

公孙奭等人识时务,再不情愿,也得让渡权利。幽州已不是从前的幽州,割据一方的机遇稍纵即逝。至于结亲联姻,大抵是试探、示好的谋略。念在相交数年的份上,不是不能出嫁一位温氏女郎,但阿鷟除外。

温璞也稍稍安了心。

连续几日不见祖父人影,唯有窃窃私语声满天飞,她委屈祖父不是不气她顽皮,准备早早定好婚事,赶她到别人家去。深怕祖父舍她,孤零零扔在幽州。然而仔细想想,好像又不是这回事。崔阿姆也宽慰:八字还没一撇呢。

惶惑了几天,觉按时睡,饭菜也不挑,乖乖读书……但其实心里很不痛快。她生气,不甘,非常不喜欢“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的道理,有种出于本能的抗拒。

是她自在逍遥惯了?

稚子年幼,都不清楚夫妻之间要做什么,心底就升起厌弃之情,似乎那是天底下最不快乐的事情,反感、恶心到没有食欲。

不过好在那些风言风语,都是谬妄无稽之谈。

看起来,祖父更支持她修仙证道。

“阿姆所言极是。孙儿随大父,嘴拙。”

温璞靠在崔兰芝怀里,声音清脆,甜甜笑道:“但远不及大父聪慧。”

温祥哼道:“不敢当。”

“大父不问问,孙儿为什么这么说嘛~”

“怕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温祥大致能猜到她的小诡计。

果不其然,温璞眨巴眨巴眼,咧出两颗小虎牙,“大父英明,嘴笨但藏拙。”所以只好原谅由于笨嘴拙舌,无法直接回绝公孙阿翁的事啦。她觉得自己很大度。

温祥和崔兰芝哭笑不得。

同时松了一口气:这点倔脾气好歹是收住了。

半个时辰后,考察完功课,温祥起身离开,崔兰芝去送。

“你辛苦些,帮我照顾好她。”

“妾知道分寸。”崔兰芝颔首。

“郎主。”她又迟疑,从袖中递上一卷薄纸,“昨日傍晚,商山来信。妾询问,小女君闭口不谈,神色却是烦恼不已。”

温祥目光一扫,沉吟片刻,“不提便不提罢。”

“这?”

“不足为虑。”他负手,无奈笑道:“多半阿鷟她……又闯了祸吧。”

崔夫人,不随夫家姓。

女主不信鬼神,只是觉得隐逸山林是无比自在的乐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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