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鷟,淑女风范。”
温祥扳正她的坐姿。
赵燕两国立下盟约,按照原定计划,他会在开战前离开辽西,否则也不敢带她涉险。
小孙儿单纯了些,以为自己小聪明得逞,瞒骗过关。真当哇哇大哭几下,手脚并用挂他身上,要死要活,吵得天灵盖直冒青烟,便能令他妥协?
还不是为她考虑。
放在眼皮底下最安心。
陛下念他鞠躬尽瘁,必会约束太子行迹。
“出外一里,不如家里。阿鷟,注意言行举止,切莫松散放纵。”他告诫,“多言数穷,不如守中。多听少言,记住了吗?”
温璞赶紧挺胸,口齿伶俐道:“阿鷟谨记,日夜不忘雍容礼度。”但见祖父皱着脸,又忍不住咯咯笑出声。
气得温祥想揍她屁股。
白云悠悠,尚未驶入昌黎郡治白狼城,城门外,端方君子率领门客早已恭候多时。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嘉宾德音,和乐且湛。”
古之客礼,中规中矩。
名士公孙裁引路,很快迎至一座华丽府邸。
车马尚未停稳,忽闻洪亮嗓音。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伯建千里跋涉,辛苦啦。”
“元绍言重了。”
温璞竖起耳朵。“伯建”是祖父的字,想必那位亲切问候祖父的老人家,就是辽西公孙氏的老族长——公孙奭。当年地位,仅次于寇晙。
公孙奭白发苍苍,身子骨还算硬朗,拄着拐杖和温祥寒暄。
人生七十古来稀,十年少小,十年老弱,五十年壮志难酬,有生之年重逢旧友,实在令人激动,畅快之情无以言表。
公孙奭笑问:“伯建老矣,尚能饮否?”。
温祥从善如流,“不敢不从。”
“知道你这老奴好饮杯中物。”公孙奭哈哈大笑,“今晨启封几坛秋露白,埋了二三十年,老夫我都舍不得尝上一口,够义气的吧。”
温祥捋须,笑道:“主人家豪爽,不嫌我讨酒喝,我又能说什么呢?”
在场众人拊掌附和,似乎盛宴还未召开,宾主双方就已相悦尽欢。
但温祥来辽西,不单单为了贺寿。
至少明面上,地方刺史、郡守佯装不知情,仅仅各派几名僚吏代为接风洗尘。而一切,他尽收眼底。幕府佐吏与郡衙掾属,队列泾渭分明,颇为疏离。
温祥了然,辽西不是铁桶一块。
心不齐,恐怕还大有问题。
不过他面上不显,与众人说笑一阵后又手指温璞,沉声道:“还不快来拜见长者。”
公孙奭像是才发现,目光慈爱,惊喜道:“这是?”
“吾家娇儿,雁序第九。”
温璞行礼,“拜见寿星公。”
“好孩子。”
公孙奭称赞不已,兴起,解下一枚兕纹玉觿赠与她。侧首,与老友说道:“伯建,我见此儿欢喜,如见你我当初,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依稀浮现旧时光阴啊。”
面衣之下,温璞眼眸微阖,指尖抚摸玉觿,继续维持乖巧文静、大方得体的淑女风范。
等到处境自在,人已身心俱疲,累得不愿用晚膳。
崔夫人崔兰芝劝不动,只好替她擦拭洁净,又亲自熬了半罐素粥,待自家小女郎醒来就可以垫肚子吃。
高门华胄十分重视子弟教养,常从贵族妇人中挑选“三母”,即子师、慈母、保母,负责言传身教,为生母分忧,共同承担保育之责。
崔兰芝出身博陵崔氏,早年嫁作范阳卢氏妇,后受夫家牵累,坐罪没入掖庭。因颇有才学得到尊重,被贵人引荐,照顾太原温氏小嫚儿。
出行原委,她大致能猜到几许,不敢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唠叨声,自然也多了些。类似“三省吾身,谨言慎行,秉持初心,不染是非”之流,快把温璞耳朵听出茧子来。
“晓得啦,晓得啦。”
还不如当只兔子,耳朵团吧团吧卷成肉球,死死堵住耳廓,隔绝一切教条律令。
温璞惨兮兮,还以为到了白狼城能有所改善,结果不仅不能出去玩,更要日日应付层出不穷的女眷。悔不该想象美好,关外风光不曾见识几回,反倒窘蹙起来,愈加受限,整日窝在小小一方天地,不得逍遥快活。
命苦啊。
某高人曾占卜蓍龟,摸骨相面,称她命途多舛,十四岁前应当少见生人,二十岁前必须贞女在室,否则……祖父原本不信神仙道法,不知怎么的,又盼她早证菩提,得道成仙,严厉要求戴好面衣,或帷帽、幂篱。
致使常借风疹等缘由,遮头盖脸,鲜少露于人前。
可委婉谢客,也挡不住探望的热情。
那些出嫁妇人、未嫁女郎,话里藏机,不是打听邺城之事,就是好奇帛澄法师以及商山参横谷的内情。
以往,温璞会委屈巴巴,埋怨“好无聊嘛”,哭诉自己“数着手指头,盼回家”。
但现在,有风声传入她耳里。
“阿鷟幼稚,请祖父恕罪。”
温璞手持一柄金纱便面,规规矩矩,执晚辈礼。
做客辽西,不好随意散漫。今日,她身着飞燕纹袖襦,披缥纨半袖,一袭红黄间色裙,外罩紫色棱格忍冬绞缬短裙。颈饰璎珞,腰系禁步,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难得一副贵女装束、淑女姿态。
举止闲冶,令人啧啧称奇。
温祥觉得头疼。
正正经经称呼他为“祖父”,想必是真的恼了。她一恼,更倔,八百头牛都拉不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她偏不听,就是要他直接回绝人家。
婚姻之义,合两姓之好。
公孙奭的玩笑话,半真半假,但肯定经过深思熟虑才趁醉提出。
既然如此,他也装糊涂。
何况哪有那么武断,连小孙儿意见都不征询?
再者,关于阿鷟的人生大事,还得商山那边点头才行。
发生那桩事,他不得不安抚阖族上下,而唯一办法……唉,不提也罢。温祥揉了揉额角,“顽劣成性,谁敢要你?”
“没人要最好。”温璞嘟嘴。
“童子佩觽,喻义立德。”
温祥给她佩戴整齐,肃然说道:“不许再砸咯。”
“长辈总是一番好意。”他拍拍她的头,“即便不喜,也不可形于言色。”顿然,眉峰微沉,眼神精光一闪,又淡然笑问:“你若想要推辞,却不忍辜负,更怕悬而未决,积重难返。那是该先发制人,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温璞苦着脸,不自觉轻啃便面,湿了金纱,才从齿缝中蹦出话来。
“就忍心。”
“嗯?”
“谁忍心见我烦恼,谁最该烦恼。”温璞昂首,挑眉,“顺我心意,才算好意。能得我青睐,那是旁人的福气。”
温祥揶揄,“蛮横的丫头,谁能用小恩小惠收买你呢。”
“大父,阿鷟不要嫁人。”温璞抱紧祖父的腰,弱弱撒娇,“才九岁,阿鷟还小,也得等长大成人呀。嫁远了,赶不及给大父摔盆、送殡、唱挽歌,那可怎么好啊。”
这般孝心,叫人受宠若惊。
温祥老脸一黑,“嘴巴真甜,少说几句,老夫我还能多活几年。”
温璞笑嘻嘻,鱼儿一般,屁股灵活躲避挨打。
崔兰芝忙上前,稳住她摇摇晃晃的小身板,叹笑道:“蓬草似的,浓浓不开心可消散了些?小女君百无禁忌,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讲。”
太原温氏一族与辽西、辽东两地地方豪强交好,不止姻亲关系,还有同袍情分、利益互惠……这也是陛下暗遣郎主出使辽西的原因之一。
陛下要用兵,辽西就不能乱。
而辽西收复没多久,人心不附,旧势力残存。划入大赵疆域后,州郡两级相互掣肘,逼得陛下连杀三人,重新任命刺史、郡守。
陛下看重郎主老成练达,曾任辽东属国长史、度辽将军、东夷校尉,威名尚存,还能借声望震慑一二。不过,辅佐之余,未必没有别的目的。
但这不是她一小小保母可以知道的。
她只知道,郎主不想和上谷寇氏沾上关系。
那个孩子……可惜了。
崔兰芝见过那位小郎君,温润如玉,风采舒朗,言行儒雅有度,与她家小女君倒也般配。
温祥则不以为意。
他来辽西,无异于虎口夺食,整合已故司空兼幽州大都督留下的北州士马,横竖要让豪族挨上一刀。
公孙奭等人识时务,再不情愿,也得让渡权利。幽州已不是从前的幽州,割据一方的机遇稍纵即逝。至于结亲联姻,大抵是试探、示好的谋略。念在相交数年的份上,不是不能出嫁一位温氏女郎,但阿鷟除外。
温璞也稍稍安了心。
连续几日不见祖父人影,唯有窃窃私语声满天飞,她委屈祖父不是不气她顽皮,准备早早定好婚事,赶她到别人家去。深怕祖父舍她,孤零零扔在幽州。然而仔细想想,好像又不是这回事。崔阿姆也宽慰:八字还没一撇呢。
惶惑了几天,觉按时睡,饭菜也不挑,乖乖读书……但其实心里很不痛快。她生气,不甘,非常不喜欢“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的道理,有种出于本能的抗拒。
是她自在逍遥惯了?
稚子年幼,都不清楚夫妻之间要做什么,心底就升起厌弃之情,似乎那是天底下最不快乐的事情,反感、恶心到没有食欲。
不过好在那些风言风语,都是谬妄无稽之谈。
看起来,祖父更支持她修仙证道。
“阿姆所言极是。孙儿随大父,嘴拙。”
温璞靠在崔兰芝怀里,声音清脆,甜甜笑道:“但远不及大父聪慧。”
温祥哼道:“不敢当。”
“大父不问问,孙儿为什么这么说嘛~”
“怕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温祥大致能猜到她的小诡计。
果不其然,温璞眨巴眨巴眼,咧出两颗小虎牙,“大父英明,嘴笨但藏拙。”所以只好原谅由于笨嘴拙舌,无法直接回绝公孙阿翁的事啦。她觉得自己很大度。
温祥和崔兰芝哭笑不得。
同时松了一口气:这点倔脾气好歹是收住了。
半个时辰后,考察完功课,温祥起身离开,崔兰芝去送。
“你辛苦些,帮我照顾好她。”
“妾知道分寸。”崔兰芝颔首。
“郎主。”她又迟疑,从袖中递上一卷薄纸,“昨日傍晚,商山来信。妾询问,小女君闭口不谈,神色却是烦恼不已。”
温祥目光一扫,沉吟片刻,“不提便不提罢。”
“这?”
“不足为虑。”他负手,无奈笑道:“多半阿鷟她……又闯了祸吧。”
崔夫人,不随夫家姓。
女主不信鬼神,只是觉得隐逸山林是无比自在的乐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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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奇货可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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