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行人之中,有位骑马少年鹤立鸡群,约莫十五六岁,眉目深邃,身姿英朗,手上握着她放飞的纸鸢。
而他,也注意到了她。
一只小羊羔藏身鹰犬之中,怎能不叫人侧目。
“阿干,那小女郎喜欢你呢。”
小郎君凑了过来,眼神促狭一睃,打趣道:“中原人有首诗,文绉绉的,叫作什么‘倾城迷下蔡,容好结中肠。’瞧啊,她冲你笑呢,想必被阿干神采所折服。嘿嘿~心悦君兮君要知,阿干若也欢喜,我立马给你抢过来。”
“阿六敦,不要妄语。”少年呵斥。
阿六敦“唔”了一声,却不怎么听进劝。
他不过十三岁,虽接受大儒教诲,但自小受草原奔放之风中熏陶。这段时间,总爱给自家阿干物色美人,无论年幼年长,只要阿干欢喜,他就欢喜。谁叫兰部贵女出言不逊,没眼光,竟然看不上他敬爱的阿干。
羞辱阿干,等同羞辱自己。
话说回来,这个小女郎,阿干喜欢不?
他又瞅了一下小女郎,小女郎活泼热情,竟然很不客气,反瞪了他一眼。
多么鲜活可爱啊。
目光澄澈,轻染一丝流动风烟,氤氲清辉,全身光彩照人。
真漂亮,像颗星星。
眼底,琥珀色微晃。他愣愣,默默又欢喜地想:“抢来先养着,养着养着就大了。容色……也会更标致吧。”念头一起,他咧了口大白牙,驱马提速要去瞧个仔细。
阿六敦率性不拘,无畏于那些部曲猛士,一心要与小美人套近乎。“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只顾自己那点小心思。打听好姓甚名谁,方便以后去抢。
慕容白见此,绿眸微凝,恨不得仰天长叹,他这弟弟恣意不知收敛,别又惹出什么祸事。
他顾虑更多。
天下乱局难平,北方权柄由胡族分持,彼此及内部斗争频繁,十分仰仗于骑兵。因此,无比重视控制草原或戈壁的马场。否则一旦战马供应不足,无异于动摇根本,陷入被动的危险之中。
为了补充骑兵战斗力,赵、凉,乃至南边的齐,先后颁布数道诏令,内容相差无几,严令百姓,无官职者不得乘马。
尤其近几年,赵主几番对凉用兵,现今又意图剑指北方,早早强行没收民间一切马匹。州郡官吏、韶族世家也不例外,必须接受征调,无故不得随意派用,且限度在二十之数以内。
那车队并不浩荡张扬,仆侍之数虽不多,但皆为精锐之精锐,所乘良马毛色纯粹且炳耀,体格健壮,丝毫不逊色于军中战马。
慕容白眼明心亮,不动声色之际便已弄清大概。
莫非……
不管对方是谁,冒犯都极不理智。
“阿六敦,不得无礼。”
慕容白策马疾驰,在闯入前拦截,稳稳别过慕容著的骏马。
一时,两人大眼瞪小眼。
温氏部曲可不是善茬,不给他们含情脉脉的机会。儿郎们整肃,将两人围得严实。“兀那小子,好生莽撞。”桓统领按着腰间刀柄,使了眼色,分出几人,对峙对方侍卫。又留意观察,见周围几名商贾打扮的男子神情怪异,心里也多少有了数。
正准备禀明郎主。
却见小女郎乐呵呵,朝那两人挥了挥手。
“嘿!”
她问道:“你们打猎归来?”
众人暂缓拔刀,行动微滞,皆屏气凝神,静候吩咐而已。
温璞回望祖父。祖父手不释卷,一副浑然不在意的姿态。她底气更足,撩起车帘,便问:“直溜溜跑来,又不说话,是口渴张不开嘴嘛?”
糯糯软语,猫爪子似的轻。
慕容著忽然脸红,不太好意思,忙道:“若是渴了,给口水喝不?”
温璞笑嘻嘻,问:“一囊十金,要不要?”
什么水,这么金贵?
众人相觑,慕容著也面色不爽,但他的阿干抢先一步,答道:“囊中尚有些许清水,不劳诸位照拂。”
慕容白颔首,举止优雅,谦而不卑。“春日行猎,兴致盎然,请恕惊扰之过。”他拱手施礼,神采秀澈,“此次猎物颇丰,为表歉意,特献上几只野味,还望笑纳。”
随即,他身后有壮汉呈上雉鸡、黄狐、刺猬之类的野物。
温璞并未收下。
“你们不讨水喝,我也不要你们的肉食。”
她粲然一笑,歪头,瞅过绿眸少年,又觑向琥珀眸的冒失鬼,心里嘀咕:冒失鬼,年纪还比她大点,却和她一样鲁莽。
有备则制人,无备则制于人。谋略胜于蛮干。知道什么叫做“富在术数,不在劳身,利在势局,不在力耕”嘛?书都读到哪里去了。别不自量力了,旁人都不敢做的事,凭什么你能全身而退?白长一个脑袋,白白给身边人添愁招恨。
她挖苦别人,何尝不是反省己身。
比起她冲撞皇太子的罪过,他们的这点不谨慎又算得了什么?
“山高水阔,一路顺遂。”她细语清脆,真诚送上祝福。
桓统领得了暗示,也不再为难,予以放行。
慕容白称谢,牵过慕容著坐骑的缰绳,从容与车架辐辏拉开距离。
片晌,又见那小女郎倚偎车轩,憨态可掬,朝他打招呼,远远喊着囫囵话。慕容白闻声,前驱几步才听明白是什么。
“我的纸鸢,记得放飞呀。”
慕容白敛眉,陡然明白。
原来那只从天而降的纸鸢,是她的。怪不得。丑模丑样,生疏潦草,谁会贩卖这种纸鸢呢?也就小孩子心性,才天真无邪,不在乎世俗眼光,腾空放飞这样一只丑燕子。
“送走啦就不要啦。”
“我的燕子,交给你了……飞吧,记得放飞呀。”
温璞努力震慑对方,“不许作践咯,否则让你好看。”
慕容白唇畔微扬。
“好。”
虽是无声,但也郑重承诺。
而他眼神极好,透过车窗帷幔,瞥见有双手,苍遒有劲,拎住小女郎的细小脖颈。清脆的声音就此戛然而止,小女郎乖乖缩回了车。
是谁?
慕容白心存疑虑,是谁放任小女郎替他一行人解围?
温璞也很好奇,“他们是鲜卑人嘛?”
“代地以北,多卷发胡儿,不足为奇。”
“大父可知他们出自鲜卑哪一部呀?”
温祥眼皮都不抬,“如若再见,不妨你亲自问上一问。”
温璞“哦”了声,揪揪头发,眼睛一亮,提议道:“要不孙儿骑马去追?”
“阿鷟~”
温祥沉声,语调扬长,“你这孩子,好动,坐不住,整日上跳下窜,摔伤了有你苦头吃。”前些时日,为了那桩事,她难得娴静不少。现在,又故态复还了。他摇头,怪自己过于宠溺,也怨世道艰难,韶族沦落到要看胡族脸色的地步。
温璞耷拉着脸,给祖父捏肩,“孙儿瞧他们猎装飒飒,羡慕不已嘛。”
温祥不语。
他耳聪,虽未曾亲眼查证,但从方才马蹄声可以判断,那是几匹不可多得的良马。蹀足挚速且猛毅,可堪战马。再凭借三言两语的交谈,大概猜测,对方来历不简单。
彼此倒有几份默契在,不愿坦诚身份,不愿挑起争端。
如今的辽西,依旧波谲云诡啊……
兴许他们也往白狼城去,为了各自的利益、使命。
带阿鷟来辽西,并非明智之举。
他本该将她送回商山,但实在不放心,怕又节外生枝。
太子性情残忍,似乎吓坏了他的小孙儿。
自从那天死里逃生,温璞会梦见一片迷雾。
“离爱吧,阿鷟。”
不知谁闯入谁的梦境。
初时轻柔,而后急迫、焦虑、激烈……
有个声音回荡在耳边,藏于虚渺,夹杂无数情绪。“离爱吧。”似有似无,反复诉说,“离爱吧,爱,靠不住,信不得,你要远离。”
女子的声音,悠然,怅惘,仿佛诱哄她踏入溪流,引她一人缓慢行走。没有楼台,没有津渡,只有无穷的黑暗,以及悠然的鼓励。
“别怕,别怕。”
絮叨如叹息萦绕,催促她快点,快点溯回源流的尽头。
她为此苦恼,逐渐烦躁。
“你要我去哪里,你要我做什么?”她赌气,“我累了,我要歇息。”
可低语声变作了咆哮。
“快跑!快跑!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人!信不得!血亲、夫君……所有人都信不得!”嚎啕大哭中,爆发了太多痛苦,是无助的哀求,“陷阱!吸血噬魂的鬼!靠不住!快跑!别信!这一世,莫要上当!”
“为什么?”
“别被利用。”
“利……用?”
“离开囚牢。”
平静时,又往往答非所问。
偶尔,不断呢喃,“没有选择。你没有选择的权力啊。该怎么才能灭绝一切爱欲?你该怎么保护自己?”
那声音格外脆弱,“这一世,是补偿。可你……徒有虚名,并无实权啊。”
“这一世?我还有上一世、下一世?”她糊涂。
为什么勾起她的好奇,却从不解惑?
“你让我莫要相信任何人,难道你就可信?你,究竟是谁?”
“我——”
每当这时候,温璞便会陷入天旋地转的窒息,从阴霾中惊醒过来。
她曾试探着告诉祖父自己的怪梦,可是话至嘴边,记忆似雾般消散,总是忘词。
最终,只独独记住那句“别怕。”
她不知是谁安抚她,就像她不知何时起不再梦魇。
什么都记不得了。
而那些天,她睡不踏实,精神恹恹,疲倦模样惹人心疼。
旁人想当然以为,她受到惊吓,内心惶恐,才没了以往的活泼劲儿。
阿六敦:黄金。
慕容白的鲜卑名不太好听,设定不受重视,后来才崭露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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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溯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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