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父女

青岚有些惊讶。

她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但即便如此,她也知道徐家人在的时候她不该露面。

可惜刘管事也说不出个所以然:“......老爷定然自有老爷的道理。小姐,咱还是快些去吧,老爷是急脾气,咱刚才已经耽误一会了。”

青岚点头,刚要随他走,却被紫雪拉了袖子。

“您这刚刚在鸡圈里踩过,要不要换双鞋?……总得给徐家留个好印象。”

“换什么,怪麻烦的。”

青岚跳到鸡圈外铺的几层秸秆上蹭了蹭鞋底,就算是完事了。

留好印象做什么?她对这门亲事,又或是任何亲事,都无甚兴趣。

一旦成了亲,她就得住在别人家里,吃不合口的饭菜,管陌生人叫父亲、母亲,而且一年半载才能见到自己的亲爹和亲弟弟一回。

这都还不算什么,她还得和一个陌生男人吃住在一处。他若是脚臭怎么办?若是吃饭吧唧嘴、睡觉打呼噜、挖鼻牛乱弹怎么办?

所以说,徐家若是因对她印象不好就要退亲,那才好呢。

鸡舍通着后院,刘管事急匆匆地沿着游廊往回走,却突然听到身后的小姐喊了一句。

“我抄近路咯”。

他回头一看,小姐衣裙飘摆,已经潇洒地翻过廊下的栏杆,落到了院子里,正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动作熟练又流畅。看来这条近路她往日没少抄。

刘管事叹了口气。他这老胳膊老腿的可抄不了这近路,只有把两条小短腿倒腾得更快些,争取不落下太多。

......

前院里。

青岚远远地瞧见父亲和一老一小两个男人站在院子里。

想来那二人就是徐家父子了。

父亲今日的衣着极是妥帖,他没穿平日里常穿的劲装,而是换了身簇新的石青色竹制纹盘领袍,腰间还配了浮云样的银带钩,正和他头上的银冠相衬。

这一身打扮,给他添了几分读书人的儒雅,掩盖了些行伍中人的迫人气势。

他果然是极重视今日的,她早就看出来了。

前几日他让人往书房倒腾红木茶几和青花茶具的时候她就看出来了。

父亲一向疼她,为了不让她们姐弟俩受委屈,这么多年都不曾续弦。他既认定和徐家的亲事,必然是为她好的,她便不忍心破坏。反正徐家的日子若是不好过,她有一万个办法脱身。

沈望背手立着,见她进院,招手叫她过去,给徐家父子见礼。

青岚几乎是在衙门、军营里长大的,与那些普通的军士相处随意。每逢有人跟她打招呼,若非长辈,她就笑着冲他们扬扬下巴。此时她虽像其他女孩儿一样行了福礼,却也还是改不了一脸的笑眯眯。

徐燕楠见她眼睛亮晶晶、笑容满面地看过来,似乎有些不舒服,垂着眼帘还了个礼。

徐万先却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传言果然没错。这女孩儿真就是不知矜持、羞臊为何物。

姑娘家最重德行。德行不好,生了这张俊俏的脸也无甚用。

“你徐家哥哥箭术了得,你们二人正好切磋一番。” 沈望笑呵呵道,双眼放着异样的光。

一旁的徐家父子抿了抿唇,他们什么时候要切磋了。

方才徐万先随口说了句儿子擅射,沈望就抓着不放,非要问他究竟擅长到什么程度。

徐万先以为沈望故意挑毛病,便回了句“虽不敢说拔尖,却也是颖然出众”。

谁知话音未落,沈望就啪地拍了个震耳欲聋的巴掌:“岚姐儿倒也会张个弓什么的,既然贤侄擅长,倒不如让二人切磋一番,教岚姐儿长长见识”。

说罢也不等他们答应,就吩咐人把箭靶摆上了。

整件事发生得太快,父子俩此刻望着院子那头两个鲜艳耀眼的红心,仍稍有些恍惚。

青岚经沈望一说,才注意到不远处居然立了两个靶子。

这又不是比武招亲,为何还要比箭术?况且若她赢了,徐家人面子上肯定挂不住,那于她的婚事岂不是很不利?

“爹,真——的要比?”

她抬头细观父亲的神色。

“自然是真——的。”

青岚觉得他好像咬了咬后槽牙。

她还是看不明白。

不过既然他都这么说了,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

沈家库房里常备着几壶箭,青岚接过箭袋,轻巧地往身后一背。

“徐伯父、徐哥哥,青岚献丑了。”

她灿然一笑,露出几颗洁白的贝齿。

徐燕楠看得稍一怔,僵硬地扶了扶肩上的箭袋:“……沈妹妹客气。”

两人张弓,二十支箭一支接一支地飞出去,沈望旁若无人地给闺女叫了十次好。

箭袋已空,刘管事让人把箭靶抬过来。

徐燕楠看了看靶,垂着眼眸没声响,徐万先的脸却阴沉得快要下雨了。

一侧的箭靶上八支中了红心,只有两支略微偏出去些,算是很不错。

可另一侧的箭靶上,十支箭竟密密麻麻地排列起来,压着红心的边缘扎出了一个开口笑的形状。

沈望强忍着笑,佯怒瞪了青岚一眼:“你也是太顽皮了,还不给你伯父和哥哥道歉。”

话音未落,徐万先便一抬手:“不必!燕楠技不如人,倒也输得起……”他转回身去看了看青岚,眼神带了些凉意,“其实射箭是燕楠最不擅长的,不过他的棋艺还算凑合,不知岚姐儿有没有兴趣与他对弈?”

口里虽说着要问青岚的意思,却是一脸的迫不及待。

青岚犹豫地看了看沈望。

徐万先见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燕楠啊,你毕竟年长,待会让一让妹妹。”

沈望听他这口气,鼻子里哼了声,吩咐刘管事摆上棋盘。

夕阳斜照,两个年轻人坐在窗边对弈,暖红的光把二人的指尖拉得长长的。

原先说只比一局,结果一局之后徐万先气急败坏地要求再比一局。

第二局之后他又要求再比一局。

第三局才走了十来步,徐燕楠默默将手中黑子放回了壶里。

“……爹,还是算了吧。”

他抬起头,眼中是难得的决绝。

青岚有些意外,大半天了,徐燕楠居然也提了个要求。之前都是他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他就像个木偶似地,一声不吭地照做。

......

落日如火。

天际线上红艳艳的一片。

徐万先拒绝了沈望让他们留下用饭的邀请,黑着一张脸上了车。

徐燕楠回身行礼,犹豫了片刻才张口:“敢问沈妹妹是师从......?”

“还不快些!”

他话还没说完,徐万先就在车里没好气地唤他,他便赶忙收声,片刻不敢耽搁,转身上了马车。

清脆的一声鞭响,马车疾驰而去,窗上的帘子一抖一抖的,就好像这车也带上了一股子忿忿之气。走得决绝不说,还一个劲地甩袖子——

父女二人站在台阶上远眺了一会,看着广阔的天幕氤氲出一片瑰丽昂扬的赤色,心情都很不错。

沈望觉得这夏风吹得周身通泰,便让人在院子里铺席子摆饭。

儿子庆安此时已从学堂回来,也凑到桌边来。

庆安只比青岚小一岁,生得明眸皓齿,与青岚颇有几分相像,只是身板比青岚高大,面庞比青岚多了些棱角。

“爹,今日的事儿听说了,儿虽是小辈,但有些话也不得不说了。”

沈望额上的青筋跳了跳。一般而言,儿子一上这小酸儒的调调,后面就是些难听又无法反驳的话了。

“......说说说,咱家没那么多规矩。”他扬了扬温厚的大手。

庆安叹了口气:“爹和姐姐何必为了一时争强好胜,让徐伯父和徐家哥哥下不来台。他们迟迟不下聘,别人家又以为姐姐已定了亲......那到时吃亏的不还是姐姐!”

沈望张了张嘴,他是气不过徐家明明理亏,还倒打一耙说青岚不好。不过这些话又如何能说给儿女听。

“这事不能怪我,是你姐自己胜负心上来了,我拦都拦不住。” 他探出一颗粗粗的手指悄悄指了指青岚。

青岚听得目瞪口呆。

“爹!您何时拦着儿了?您还,还让儿往狠了赢。”

沈望眨了眨眼:“......我说过这话?”

“......是没明说,可您就是那个意思!”

“我没那个意思,你看错了。”

青岚气得一噎:“那......那您怎么还给儿叫好,把徐伯父气得脸都青了!”

沈望慢悠悠地撕了一块猪头肉塞进嘴里,半眯着眼睨着她:“那你赢了他射箭还不够,下棋还要连赢他三局,你敢说你不是故意让他们难堪?”

“......”

青岚辩不过他,一口气闷到肚子里。父亲比她脸皮还厚。

她是有自己的小心思,可他更奇怪,好像故意惹徐家不痛快似的。

沈望大手一挥:“罢了罢了,我京师有个朋友,可以托他在那边给你物色个好人家。京师人才多,凭他的本事和眼光,肯定能找个比徐家那小子好十倍的。”

庆安想了想:“可徐家若知道我们另找人家,怕是要说我们背信弃义、不守承诺。若是他们到处宣扬,那些言官肯定会说您不修私德。”

沈望狡黠地笑了笑:“你放心,看那爷儿俩的脸色,不出十日,肯定得来信退婚。要说不守承诺,那也是他们不守。”

徐家提出那些过分的要求,就是要激怒他。他若是将他们轰出去,或是主动退亲,便是称了他们的心意,让他们既摆脱了这门亲事,又留个好名声。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

可他就偏不让他们如愿,还得让他们看清楚,到底是谁配不上谁!

青岚托腮在一旁听着,边吃边琢磨。

“爹,徐伯父是不是说了什么过分的话?”

沈望看了看她,抬起大手握住她肩膀。

闺女是被他耽误了。他当初若是想得周全,娶个继室,闺女就不用顶着个“丧母长女”的帽子,低人一等。世人看事只看表面,她闺女明明是珠玉,却被人当成瓦砾。

“徐家小人也。我闺女要嫁,得嫁个顶天立地、有眼光会看人的大丈夫!”

他仰头一口饮尽了杯子里的酒,吧地一声将酒杯掼到桌上。

青岚猜到他是为她的婚事烦闷,就趁机劝他:“爹,也别为难您京师那位朋友了吧,咱不强求。”

沈望笑了笑:“放心,他本事大着呢。而且他每年夏天都来蓟州,到时可以详谈,我先给他写信。”

他说着就要起身,青岚一把拉住他:“爹,这事不急。说不定他早就出发了,此时已经到了厉城或者樊城,那您这信不白写了?......而且,说到厉城,儿好久没去探望姨母了,明日正是端午,儿可否去趟厉城?”

沈望瞥了她一眼,她这弯子绕得可够大的:“我看你就是去那逛庙会的吧?......去也可以,但我得考考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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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岭之花下神坛,猛于虎也

姚月一直以为,她看着长大的小叔子傅为政是个温润守礼的君子,才高而行洁,皎皎若林间月。

在傅家家破人亡之后,她带着小叔一起过活,陪着他度过最艰难的岁月,眼见他从一个鞋店的小学徒成长为当朝炙手可热的户部侍郎。

如今傅家的恩情她算是还完了,该想想自己的事。知府家公子对她极有诚意,能再嫁到这样的人家已经很不错。

然而当花轿迎门,盖头下,一只温热的大手伸过来,死死握住了她的手腕。

“嫂嫂,你要嫁人,竟从未考虑过我吗?”

那一日,姚月才明白,过去多年她对这个最克己复礼、好似纤尘不染的小叔子竟是一无所知......

【小剧场】

傅为政归来时,细碎的星斗铺满了天。

一日没见她,他心里空落落的,便还是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他才轻轻地进了院门,却见嫂嫂的房里灯火扑地亮起。

烛光摇曳暧昧,在窗纸上勾勒出一个袅娜的身影。傅为政停下脚步,屏息静气地望着,看烛光里的人仰了修长的脖颈饮水,纤细的手缓缓揉捏肩膀,又探到身后一点点整理那细细的带子......一声娇叹之后,烛火复又熄了。

傅为政闭了闭眼......

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骗自己,他要的才不是什么远远地瞧着她、暗暗地护着她......

****

锦帐内,热意袭人。

那人将她一双手牢牢缚住,埋到她颈间深深嗅了一息,喟叹里带出喉咙底一点磨人的暗哑。

“我与哥哥谁更好,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

注:高岭之花的疯狂,强取豪夺,青梅竹马,年龄相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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