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骗子

等她回过神来,玉婵和知言已经在几步之外和街边一个小老头说话。

这小老头生得干巴巴,五十来岁年纪,穿了身旧道袍。他面前的地上铺了块粗布,一个大大的“解”字写在上面。

原来是个算命的。

“小事而已,公子不必客气,”他对知言道,“公子要不要问问举业前程,老朽为您卜上一卦?”

知言摆了摆手,他不大信这些。方才若不是这小老头提醒他发簪有些松了,他根本不会同他讲话。

“其实,公子已有功名在身,只是还想进益,不知老朽说中了没?”算命的两只小眼睛直放光。

知言脚步一顿,他自然是一表人才,一看就是聪敏有学问的,但有没有功名也是能瞧出来的?

算命的见他迟疑,神色愈加高深起来:“公子的左手上,中间三颗手指长而硬挺,而除食指之外的另外两指实为接近,料定公子家共有兄弟三人,除公子之外,其他两人是一母所生……可是如此?”

知言倒吸了口气,倒是说得一点不差。

历代也有不少名臣擅长占卜,也没准这小老头真有些本事?

青岚怕他上当,压低声音劝他:“你家是本地大户,他多半是早知你的身份,这种人不能信。”

知言点点头要走,那小老头眸中的怨恨一闪而过。

“这位小姐来得好,老朽正想提醒您一句。看您印堂泛青,眼下发紫,司空处还有暗纹,恐怕近日会有血光之灾啊!”

他捻着几根老鼠须子,一对小眼睛瞟着青岚。

青岚差点气笑了,她拢着裙子蹲下身来,审视了那小老头片刻,唤了声“纤竹”。

纤竹会意,巴掌大的铜牌往那老头面前一亮。上面赫然刻着——蓟州卫衙门出入腰牌,以凭放行。

“再敢胡说八道,抓你去挨板子。”青岚眉梢一竖,眼角染了厉色。

老头吓得一抖手,小须子差点拔掉两根。

“老朽眼拙,老朽该死……这就换地方。”

他抓起屁股底下的小杌子和地上的粗布往腋下一夹,拔腿就走。五十来岁的人,两条小短腿利落得很。

青岚以为此事就这么结束了,谁知他跑出一段竟突然挺直了腰杆,转回头骂她。

“呸,丫头片子,仗势欺人,你就等着见血吧,不是你死就是你爹死!”

青岚猛地回头看过去。

那小老头大概觉得她追不上,边跑还边朝她摇头晃脑的。

青岚气得牙痒痒,把他先前用来压布的石子一股脑划拉到手里,追上前几步,狠狠甩出去一颗。

小老头的腿窝上重重挨了一下。他吃了痛,一个跟头摔到地上。

回头一看,那小姑娘正青着脸,不紧不慢地走过来,手里还掂着一把碎石子。

今日算是惹错人了。

他也顾不得给自己揉揉,就手忙脚乱地捡了东西跑,结果才刚站起来,另一个腿窝又狠狠挨了一下,他原样地摔了回去。

一连两个大马趴,他这下学乖了,也不怕周围人笑话,像个□□似地在地上趴了片刻,突然猛地窜起来往前跑。

石子一颗接一颗地飞过来,就像长了眼睛似的,任他左躲右晃,仍能狠狠地咬上去。

老头恨自己只生了两只手,护得了这儿就护不了那儿,只好猫着腰,耗子似地往前窜。待他没入人流,那些石子才终于放过了他……

知言和玉婵已经追上了青岚。玉婵挽过青岚的胳膊,才见她咬着牙,胸前微微起伏着。

大多数时候,青岚并不信这些神鬼诅咒之类的事,但一牵扯到父亲,她便有许多的小心和忌讳。

年幼的时候,每逢父亲迎敌,母亲总要带她一起吃斋礼佛。后来母亲离世,她便不在意这些。直到有一回,父亲从战场上回来,身中数箭,奄奄一息,险些就挺不过去了,她才真真切切地体会到,父亲是武将,干的是把命别在裤腰上的差事。稍有个运气不好,她或许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别气了,”玉婵抚了抚青岚的背,“那人是骗子,说话都得反着听。”

“就是,”知言凑过来,一脸的埋怨,“他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大街上和他动手,不怕失了身份么。”

青岚气呼呼地抬起头,本来想顶他几句,又觉得说了他也不会明白。

“这种无良骗子,就该抓到厉城所,好好给顿板子。”

她嚯地一甩袖子,看得知言直皱眉。

玉婵赶紧打了个圆场,拉着青岚上前面看热闹,让这事赶紧过去。

知言慢吞吞地跟在她们身后,仍是不住地摇头。

昨日被母亲那么一提,他还稍稍动了些心思,觉得表妹虽不是他向往的那种下凡仙子,却也是个俏丽可人的姑娘。何况他与她自小亲近,相处起来也自在。

可方才见识了这么一幕,他是彻彻底底断了这个心思。

他喜欢的是那等乖顺晓意的女子,又怯弱又温柔,连大声说话都不会。遇到有人欺负了,也只会楚楚可怜地流下两行香泪,令他加倍怜惜。那凶巴巴地往人家身上扔石子的表妹,又有哪一点像这样的姑娘?

其实,表妹年幼的时候还是有些乖顺的,至少听他的话。可随着她渐渐长大,他愈发觉得她难以驾驭了。

还是算了吧。表妹的心大得很,可不是他能拢得住的,知言背着手叹了口气。

如今这样最好,他只将她当作妹妹,也免了那些尴尬苦恼……

兄妹三人信步往前,渐渐融入了喧闹的人群,也不知他们方才这番动静早已吸引了茶楼里客人的注意。

靠外坐的那位客人,虽是脸朝里,看不到他们,却将他们方才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此人手里端着茶盏,眼中已染了笑意,两道浓郁明晰的长眉弯了起来,颇显出些愉悦。

他虽生得高伟夺目,却有种沉静淡然的气质,街上一切的喧嚣明亮,过得门来,到了他这,就全都化作了和和缓缓一团气,氤氲成丝丝缕缕的茶香。

坐在他对面的人正小心觑着他的神色,因摸不准他是真觉得好笑还是略带嘲讽,便有些紧张。

“……让许四爷见笑了,”对面的人不觉间略弯了腰,立时矮了一截,“本县虽处边境,但对女子的教化甚严。若非适逢庙会,体面人家的女子并不会这般抛头露面,更不会如此不知羞耻、肆意妄为。想来这几人定是从外县赶来看庙会的。”

虽然方才那后生明明就是刘家的大公子,但这并不重要。

许四爷抚着手中的茶盏,抬眼看了看他。

“胡知县家中可有儿女?”

胡知县被他问地一愣,继而笑道:“犬子年方五岁,顽皮得很。”

“那若是易地而处,方才那神棍骗胡知县不成,便恶言诅咒令公子,胡知县会如何反应?”

胡知县略一迟疑。

还能如何反应?自然是拖进衙门狠狠给顿板子,不死也让他脱层皮。

但是,自然不能这样回答。胡知县把许四爷的问话在心里品了又品,觉得许四爷好像并不赞同他的话。

可他哪里说错了?女子本就该循规蹈矩、恭敬柔顺,这丫头当街往人家身上扔石子,成何体统。

想来想去,他断定许四爷这是在拐弯抹角地考察他是否关心百姓疾苦。

“依下官看,那女子若有不满,大可让人写了诉状,告到本县。此事虽小,下官也定会秉公处置。”

四爷听罢,笑了笑:“且不论她身为女子,写诉状再告到衙门是否方便。就说贵县如此繁忙,当真能抽出人手为这几句诅咒就去拿人?即便真的将人捉到县衙,若那神棍矢口否认,胡知县又当如何?”

胡知县有些发懵:“那,您的意思是……?”

四爷见他面露难色,便笑着摆摆手,让他不必在意:“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只是觉得常人遇到这种事,无论如何愤恨难当,大抵都是默默忍下……那小姑娘,倒是有些不同了。”

“……是是是,四爷说得极是。”

胡知县一副受教的模样,悄悄擦了擦手心的汗。

这个许绍元虽然看上去和蔼,但凭他如今在朝中的地位,没和他想到一块去就是大大的不对。

何况,看人也不能光看表面。

听说就在一年前,许绍元才带人血腥清剿了一些清流党秘密结成的慕和社,后又亲自监斩了为首的清流文官,其中不乏他在国子监的师长和同窗。

据说有个同窗死了之后,那脑袋还咕噜噜地滚到监斩台前,一双牛眼直溜溜地瞪着许绍元。许绍元坦然与那颗脑袋对视,眼睛都不眨一下。

胡知县想到这些,手心的薄汗又冒出来一层。

许四爷将茶盖轻轻放回去,站起身来:“胡知县,就此别过吧,许某还有事要去蓟州卫。”

胡知县赶忙起身:“下官不敢多留四爷,不过四爷此去也有些路途,还是由下官派人护送吧。”

许四爷摆摆手说不必,又指了指此刻站到他身后的几人:“我自己带了人,不劳烦胡知县了。”

他见胡知县神色变幻,干脆又补了一句:“我说这话是当真的,胡知县大可不必如今日这般大费周章。”

而后便朝楼上望了一眼。

胡知县也下意识地抬头望去,楼上几个客人和伙计立时向他看过来,谨慎而严肃。

他额上的青筋跳了跳。

之前许绍元说只是来茶馆坐坐,无需护卫,可他还是自作主张布置了这些差役,原还以为掩饰得极好。

许四爷见他会意,便不再多说,带着自己的人出了茶楼,远远地奔着城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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