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小软弱,没什么能力保护自己。可突然一天,我在池塘旁边玩时,七皇兄妄图将我摁进池塘里淹死,我百般挣扎,最后晕死过去。我再次醒来后,所有人都说是我反杀了七皇兄。我不信,可他们拿出了所有证据,开证明我在失去意识时,干出了这些事。”
那年李黎七岁,正是贪玩的年纪,却因被困在这深宫中,连畅快的玩耍都成了奢望,只能到池塘边观赏初夏的荷花寻求一乐。
她在岸边没站多久,便感受到了有一股力量正在推自己,她一个孩童根本无法承受这般力量,只能用尽最后一番力气回头,记住了那个推自己的人——七皇子李谊。
她慢慢坠入湖底,坠入无尽的深渊,她想活下去,强烈的求生**使她不断挣扎起来。可池塘底部便是莲藕根部,各种莲根交织在一起,使她越挣扎便被困得越深。
她当时在想什么呢?她她一定会出去的,一定会再见一眼自己的母妃哥哥,一定会报仇雪恨,一定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所以她怨,恨不断积累,如同池塘底部错综复杂的莲根。在她意识趋于模糊的时候,突然有一道清脆的声音问她:“你看看我吧。”
“你看看我吧。”
你看看我吧,父皇,我也能读圣贤书,也能大有作为,我不想死在这里无人问津。
于是她睁开疲惫的眼皮,看见了对面与自己一样的人。
那人的眼里充满着自己从未有过的野心和抱负,李黎很向往这种感觉。她在心里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却笑了,回答:“裴孤倚。”
至此,她失去意识,再次醒来便听说七皇子被自己杀死。
如此鲁莽冲动的行为绝不可能是自己所为,自己胆小怕事,生怕为母妃哥哥惹来不必要的祸患,又怎么会杀死李谊。
更何况,李谊已是十四岁,自己根本无力与他斗争。
她想到了那天在水下遇到的那个人,便自顾自地问:“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也根本不会有人回答。
父皇并未派人来责怪自己,李黎刚舒了一口气,突然听说母妃的母族全部罹难,徒留母亲一人留于深宫。
李黎哭得痛不欲生,她跌跌撞撞跑去母妃榻下准备开口道歉,却听见李源早已跪在那里,只晓得一声不吭地磕头认错。
“母妃,责任在我,责罚不惧。”
从头到尾,只是重复这一句话。
贤妃对他们二人从未施舍一丁点儿的可怜神色,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震惊得卧床不起,整个人瘫软在榻上如同行将就木的老者。她像那次在水底垂死挣扎的李黎一般,用尽了力气坐了起来,然后重重地给了李源一巴掌。
在贤妃看不见的角度,李源轻轻笑了。
李黎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直到后来她和李源退出殿外,李源心疼地擦去她脸上的泪。她才抬起头,看见哥哥满身是伤。
“生死由命,不论对错,妄自非议,不应可取。”
这是李黎这么多年对哥哥所说的话记得最为清晰的一句。
从那以后,裴孤倚很久都没有再出现过,她也和母妃,哥哥战战兢兢地生活着。直到十五岁那年,父皇要让她去大漠和亲。
李黎连除了父皇,皇兄,奴才以外的其他男子见都未见一眼,都怎会甘愿屈从于这个荒谬的决定?
她在御书房里跪着哭了很久,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她只会哭,她什么都做不好,最后要让所有人为她承担代价。
可父皇没有任何回应,反而是身为太监的谢珏却坐在那个属于君王的位子上,一脸冷漠不屑地看着她:“哭,是一个女人的无能。”
当晚,她是被宫女拖回去的,这次她再次跪在母妃塌前,再也没有流泪,反而双手撑地,额头慢慢磕在地上,冷静地说:“母妃,孩儿不孝了。”
是夜,是一个不眠之夜。
他的哥哥不知所踪,她被囚于闺阁亲自绣制自己的喜服。
李黎不知道他的哥哥此时正在宫外谨慎地密谋着谋反的计划,只为了让她这一辈子过得安稳恣意,李源赌上了一切。
李黎麻木地拿着针线,一针一线,绣在大红色的喜袍上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泪水。她本来是想绣一只凤凰的,了临到落下针脚,她改了主意。
最后,喜服被摊开铺平,整个华丽的绸缎上只有一只翱翔于九天的龙。
她再次成了裴孤倚,冲动,莽撞,不计后果,唯利是图的裴孤倚。
“李黎”穿上婚服,头上却只是带了一只金簪。
她任由宫女将自己带到大殿之上,完成冠冕堂皇的所谓的拜别仪式。
穿过宫殿里看不到尽头的长廊,走过庭院里看似真实的假山假水,“李黎”突然停留在了她七岁那年溺水的池塘边,透过清澈见底的水面,那水看着这样的浅,又怎么会在当时困住真正的李黎呢?
只不过是被贪恋所困罢了。
“李黎”走得摇曳生姿,带着如蛇蝎一般的笑容踏上金銮殿,跪在一众大臣前,跪在九五至尊之下。
听着李珥对她的出嫁教诲:“一阳初动,二姓和谐,庆三多,具四美,五世其倡征凤卜。六礼既成,七贤毕集,凑八音,歌九和,十全无缺羡鸾和。”
李珥见“李黎”不为所动,沉声问:“平阳公主可曾谨记?”
平阳是父皇曾赏赐给她的封号,代表帝王的宠爱。可如今,她毕竟不是真正的李黎,哪怕这宠爱比真金还真,她要它又作甚?
“李黎”没有磕头,她慢慢起身,斜睨着李珥,淡淡开口道:“父皇,该退位了。”
她摸着自己头上的金簪,想要将其拔下刺杀殿上虚伪薄凉的人。
李珥还未有所表示,立于他身侧的谢珏却先动怒吼道:“大胆!”
“来人!”这句话不是谢珏说的,是缓缓走进大殿的李源说的,只见他身后瞬间涌现大量的暗卫,他们伺机而动,只听从李源的调遣。
李源站立在大殿中央,幽幽开口:“杀。”
下一刻,暗卫径直冲向未带任何武器的皇子,随着李源将“李黎”的婚服褶皱慢慢牵开,婚服上的龙彻底翱翔于金銮殿上,皇子们喉咙的鲜血淋漓地喷涌而出,将红色的地毯染得更加鲜艳。
李珥和谢珏早已在守卫的保护下仓皇出逃,大殿之上众臣一派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李源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出声道:“所有人,再像老鼠一般不成气候,便都下地狱吧。”
然后,他拿起一把匕首,将她递于“李黎”,说道:“你什么时候又上我妹妹的身子的?”
“李黎”接过匕首,装作不解,笑着问李源:“什么意思?”
“我妹妹宁愿哭不愿意笑一笑,又怎会如你这般招摇过市?”李源指了指匕首,道:“七岁那年,你杀李谊的时候,我在场。我想去救下自己的妹妹,却发觉已经有人先我一步。这得谢谢你。”
“今日,也得烦请你帮个忙。”李源握住“李黎”拿着匕首的手,架在自己的脖子上,说道:“李黎的黎是黎民百姓的黎,她善良纯真,倘若我叫她杀了我,她定会引决以求我平安,所以我求求你,杀了我。”
“让这皇位,只属于我妹妹一人。”
“李黎”觉得好笑,这天下怎会有这么相亲相爱的亲人,她刚出生时便因自己是个女儿而惨死于河中,自己游走于水中,妄图找到一个替死鬼。她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裴孤倚,她孤单无依,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要不是自己还太过弱小,她又怎么会蜷曲在这个懦弱的身体里面这么多年?她本来就该代替这副身体的主人活下去。
她羡慕这种情感,妒忌使她的脸变得扭曲起来,浑身上下罪恶的神经都在叫嚣着让自己毁掉这种她不能拥有的情感。出于自私,她将自己的疯狂和丑恶曲解成了一种合理的行为,她在从心理上逃过内心的谴责和惩罚。她却不知道,这样会把自己推向无法挽回的深渊。
她没有割断李源的脖子,反而将匕首缓慢下移,缓慢地抵近心脏部位。
霎时间,她猛然向心脏刺入。她想让李源躲一躲,这样她便会有些安慰,安慰自己人都会有所害怕,不会一心一意地对别人好。
可是李源没有,他没有躲,他反而义无反顾地对上刀刃,用力把刀刃往心脏送。
裴孤倚震惊了,她瞪大眼睛,棕褐色的瞳孔映出李源为了亲人不顾一切的模样,她颤抖着,李源的身影却□□着,一动不动。
李源还没有断气,他只是失血过多,有些受力不住,倒在了血泊中。
“生死相依,亲人相伴。”
这是裴孤倚这么多年对李源所说的话记得最为清晰的一句。
裴孤倚不明白,她拔下头上唯一带着的金簪,将金簪狠狠地插进李源的身体中,一次又一次,她期盼听到李源痛苦呼救的声音。可李源没有,从始至终,李源只是咬紧牙关,扼住自己的低声呻吟。
突然,裴孤倚想到了什么,她捡起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匕首,一刀一刀向李源割去,
她活生生剖出了李源的心脏,待到她将心脏完整取出时,李源终于彻底闭上了双眼,断绝气息。
“怎么可能呢?”裴孤倚疯癫入魔,她拿着心脏一会儿像一个孩子一般哭泣,一会儿像一个老太婆一般嘶哑大叫。最终,她一点一点吃掉了那颗心脏。
她特别想要尝尝,真正有善意的人心是什么滋味。
可她只感觉到口腔里黏腻的恶心,到最后,她呆愣愣地瘫坐在大殿上,疯癫地呢喃着:“我就是李黎,我是哥哥费尽心血成就的新王。”
后殿有人来报,贤妃听及此事后心酸痛楚,悲愤交加,已是胸闷不能解,兀自吐血身亡了。
身体传来严重的不适感,裴孤倚知道,这是李黎感受到了哥哥身死,母妃气绝后迫切想要挣脱自己给她的禁锢,她想要重新要回自己的身体,她想最后见一眼自己的母亲,自己的哥哥,自己的至亲。
裴孤倚觉得恶心,明明生在这最是无情的帝王家里,怎么还是如此的有情。她不甘心,所以她竭力压制住悲愤的李黎,站起身来,斜睨瘫软的大臣,斜睨天下千秋。
裴孤倚代替李黎向这天下宣战:“我李黎,便是此后芪朝唯一的王!”
听说李源还有一个爱着的宫女,裴孤倚想,真是可恶,怎么又是“爱”这个字呢?听着多不顺耳,她挥了挥手,派人去杀死那位宫女。
可那位宫女听说李源身死后早产后便自尽身亡了,只留下一个刚出世的女儿。
女儿,又是女儿,跟自己死时一般大的女儿。
她在善与恶之间选择了恶。
曾经,鸣蛇过境时曾将方圆千里的水汽全都带走,导致她差点连魂魄都没有了寄居之处,是她跪下苦求鸣蛇放过,并承诺日后一定会送它一个用得趁手的奴仆。
是时候实现承诺了。
裴孤倚跪在御书房上三天三夜,将鸣蛇求来,告诉它李源女儿的下落。当鸣蛇问她,这个小孩叫什么名字时,裴孤倚抬起掩住罪恶的眼眸,道:“李齐尼。”
她还建议鸣蛇一定要将李齐尼带去西南。
那地方山水相隔,人迹罕至,亲情又怎会在那里显现?她得不到的,所有人都别想得到。
御书房外,乌云密布,风卷残云,一如一只残暴的恶龙将要扑倒整个天下。
可裴孤倚耗费了太多的气力,待到一月之后完成登基典礼,自己便昏沉地睡去了,由着李黎继续操控这具肉身。
她听不见李黎在夜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听不见李黎让人赶紧去找李齐尼时的慌张,听不见李齐尼早已不知所踪时李黎的痛不欲生。
她只是感受到了不久之后,李黎饮下毒酒后整具身体的痛苦战栗,她想逃走,她想活着,却被李黎死死压制住,一如当初她在大殿上对李黎的那番模样。
她不知道,李黎只要想,她便能如同自己一般叱咤朝堂,可她没有,她选择去见自己的至亲之人,她是自愿饮下那杯毒酒的。
她临死之时紧紧抓着的那只木偶,是她对哥哥最后的念想。她再也不用在夜里孤零零地看着这只木偶想念她的家人,再也不用看着朝堂之上群狼环伺,而天下民不聊生了。
那只木偶面容憔悴,两鬓斑白,是雕刻者在雕刻之时对比哥哥最后日子的画像刻的。那些日子,哥哥殚精竭虑,未曾睡个好觉。
李黎趁着最后有意识时,用当初裴孤倚挖出李源心脏的匕首对准自己的心脏,然后猛然一刺。她用食指沾了些心头血,在木偶的脸上一点一点描摹出自己自己心中哥哥的模样。
那是一个永远意气风发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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