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消失的新娘

崇宁六年的春天,兴许是受到了氛围的感召,秦州城里连贵如油的春雨都多下了几场。长街上的青石板砖被洗得油亮亮的,春光在这里歇不住脚,四下滑散开,溜进寻常百姓家的花草树木上去了。

而在天晴的日子,附近的孩童们纷纷聚集到吴府的门前,在府里几个机灵小厮的教导下,唱完一些喜庆的歌谣,便可领了糖果,三五成群地四散入街巷中砸吧滋味儿。他们银铃般的声音远远飘来,竟还在敬业地传唱着。

全城百姓都已知晓了,没几日便是吴家嫡长公子大婚的好光景。

吴家在秦州百姓心目中向来是颇有声名的。灾年时他们开粥棚赈灾,平日里他们对遭了难的人家施以援手。给吴家当佃户,只要是正经出力气的,从不会受亏待:年成好的时候,吴老太爷总是吩咐账房先生先给佃户们称量好他们的所得,往往还要添上几斗当个彩头,剩下的才归仓算作主家的;流年不利时也鲜有催着、赶着收租子,把人往绝路上逼的。

因此这恰逢吴府大喜的日子,大家也都一同陷入喜庆的、节日的气氛中了。

而此时的吴府上下已经是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的海洋,红灯笼、红绸子装点得比春日的花还要更花团锦簇,可吴家主母站在过厅的檐下,仍在指挥下人不断来来回回忙活着,一会儿把花盆挪一挪,一会儿把新楹联擦一擦,一会儿把红绸子正一正,人头涌动、吵吵嚷嚷的,阖府上下一派热闹的气氛。

吴家主母的两位贴身丫鬟在她身后悄悄对视了一眼,都有些无奈,夫人已经这么忙活快一上午了,可其实能布置的早就布置完了,这么来来回回的,也没什么大的变动,说到底呀,也就是夫人心里有些没底。

站在夫人右侧的此青冲另一边的此绿挤挤眼,此绿立马意会,从怀里掏出手绢,轻轻扶住夫人的手臂,替她擦了擦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同时温言劝道:“夫人,咱家这准备了大半年都有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要不您说说还有哪里要改的,我和此青在这儿替您盯着?您就回去歇息吧,最近倒春寒,小心还有些凉风给您吹着了。”

吴家主母拍了拍臂弯处此绿的手,愁眉稍微舒展了一些:“我知道,可我这心里啊,总是七上八下的,仿佛有一块大石头坠着,一跳就扥得慌,你说我怎么歇得住啊?可能还是得等弈儿成亲这事儿尘埃落定我才能安心。”

正说话间,外面小厮前来通报,老爷的同科好友遣人送来贺礼,那人正在门房处候着呢,吴家主母听闻,立马打发此青和此绿去将贺礼点验并登记在册,还叮嘱她俩别忘了打赏来人一些辛苦钱。

此青和此绿没法子,只能应声而去。

往大门去的路上,俩人私下里就嘀咕开了。

此青叹了口气:“少爷这婚事儿不都板上钉钉的嘛?夫人还在愁什么呢?”

此绿一边把手绢叠好放回怀里,一边回道:“是呢,我也想不明白。这张家老爷和咱家老爷是同榜进士,张家夫人和咱家夫人更是手帕交,少爷和张家娘子自打生下来就定了娃娃亲,用老话说呀,这就叫‘佳偶天成’,夫人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呢?”

突然此绿“噗嗤”一声促狭地笑了:“我看呐,是咱家夫人第一次当喜婆婆,缺乏经验,这才局促得没个主儿了。大少爷是最像夫人的,他这会儿说不定也在屋里团团转呢!”

听到此绿的调侃,此青笑得捂住肚子弯下了腰,另一只手还忍不住轻轻捶了此绿两下:“哈哈哈……你这人讲话忒损,小心被夫人知道了收拾你!”

此绿挡住此青敲打自己的手,白了对方一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别告我的状,夫人从哪儿知道去?”

此青忽然正容道:“话说起来,也是老爷不在家的缘故,老太爷年纪又大了,不管事儿了,这里里外外的几乎是夫人一个人在操持家里,心里的弦绷得太紧了吧?你听夫人说了吗,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此绿回道:“前几日夫人收到老爷的信,当时你正好出去了没听着。信上说大概就在正日子前两天能到家,今天都二月十三了,十六就是少爷大喜的日子,估摸着也就这一两天了。”

此青点点头,眼看终于也是走到了门房,于是和此绿一起规规矩矩接待了来人,并客客气气将对方送走。

正当给贺礼登记造册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快如骤雨的马蹄声,此绿探出身去往门外看了一眼,惊喜道:“老爷!您回来啦!”

听得这话,此青连忙放下手上的笔,整整衣裳和此青一起出门迎接老爷。老爷和带来的手下把马的缰绳递给前来接应的小厮,由他把马匹领去后院马槽喂养,吩咐手下跟着小厮先去休息,同时取下了鹿皮帽子、解下了沾满了尘土的外袍。

此青和此绿一个伸手接过老爷手上递过来的外袍,一个在前面开路,将老爷迎向夫人的方向,口中还不住地喊着:“老爷回来啦!老爷回来啦!”好叫全府上下都知道这个好消息。

出于低调的目的,吴府外门和一进院的装饰还是比较简朴,可等吴家老爷随着两位丫鬟绕过影壁墙,进了垂花门,登时被眼前的花团锦簇、一片红色的海洋闪到了眼,惹得他在天井里环顾了好几圈,啧啧称奇:“夫人还是会布置啊,比当年我俩成亲可隆重多了。”

还没等他回过味儿来,已经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彦恭,你回来啦!哎呀,你不要站在那里嘛,阿武,你去,把这盆花放在老爷站的那个地方。”

阿武搬着花盆站在吴彦恭跟前,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夫人让他搬花,可老爷又没有动的意思,他也不好催促老爷,只好等着。

吴彦恭无奈地笑了,摇摇头走开给阿武腾个地方。他走到台阶下,但并未上台阶,而是张开双臂仰视着夫人:“镜心,我回来了。”

镜心轻轻“嗯”了一声,反而掉过头穿过过厅往后院走去了,吴彦恭立马跟上,看得一旁的此青和此绿“嗤嗤”地笑。吴彦恭没忍住剜了她们两眼,两个小妮子却也并不害怕,她们知道老爷现在有更要紧的事儿要对付。

跟着镜心一路走、一路穿行,看着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生机盎然的家里,吴彦恭感佩莫名——这些年自己一直外放做官,辗转各州县,仕途是走得顺当,其实背后都是夫人在家操持的功劳,是她替自己免去了很多的后顾之忧,更别说把三个儿女拉扯成人,眼看着大儿子都到了成亲的年纪了……当年自己好像也是这个岁数和镜心成亲的吧?

正思索间,两人来到了厨房,镜心从灶上捧出一碗还热乎的鸡汤,上面浮着一层晶莹透亮好看的油花,碗里还有一根鸡腿,已经炖得要脱骨,鸡肉在上面摇摇欲坠了。

镜心把碗递给丈夫:“彦恭,看你这风尘仆仆的,回来得这么快,我猜你一路上肯定没吃好饭吧?提前给你备了一碗鸡汤,趁热喝吧。”

吴彦恭本想谢绝,他准备先给父亲请个安,刚要摆手,此青端着一盆热水进来了,镜心亲自投了一把毛巾,抓住丈夫抬起来的那只手擦了擦。在妻子的示意下,吴彦恭倒腾了一下碗,把双手都擦了一遍,可没等他说话呢,镜心竟还要替他擦脸了,他赶紧把碗放下,冲夫人摆摆手:“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看他擦完脸,镜心满意地笑了:“是呢,收拾干净一会儿才好去给父亲请安,不过彦恭,你倒是比上次回来瘦多了。”她轻轻扶了扶丈夫的手臂,示意他多喝几口鸡汤。

吴彦恭摇摇头:“这不是要赶在弈儿的婚期前回来嘛,前一阵子刚过完年,手头上的事儿又多,我是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有点头绪,才敢给你写信,许你个这几日能回来的准信儿。”

“父亲大人!惹您尊容清减,倒是儿子的不是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话音刚落,三个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让小厨房都变得拥挤了不少,门外还有个此绿在朝里张望,此青见状连忙过去把她拉走了,给老爷夫人一家人团聚的时间。

吴彦恭哈哈大笑,拍了拍长子的肩膀:“弈儿啊,你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拿你爹我打起哈哈来了。不过爹也不担心,马上就有人治你咯!”

三个人中站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吴家长子,他促狭地眨眨眼:“父亲毕竟是过来人,自然比儿子懂得多,我们呐,也被母亲管教得很好呢。”说着他还转头从身后的弟弟妹妹眨眨眼,弟弟还在憋着笑,妹妹已经跟着不住地点头了。

吴彦恭刚开始还笑眯眯的,转念就脸色一变,质问道:“你说这个‘也’是什么意思?”

这时候,从最开始就在一旁笑看着父子嬉闹的镜心才站了出来:“好了嘉弈,不得跟你爹无礼,还有嘉齐、嘉卉,还不快给父亲行礼。”这时候二男一女三个孩子才给父亲行了礼数。

吴彦恭取过刚才擦脸的毛巾,揩去手上鸡汤碗蹭的油,这才摸了摸吴嘉齐和吴嘉卉的脑袋,笑呵呵地道:“才一个多月不见,嘉齐和嘉卉又长高啦。”

十三岁的吴嘉齐是个小大人,恭敬地回答父亲:“都是父亲母亲抚育得好。”

小嘉卉才八岁,她已经忍不住拉着父亲的袖子问道:“爹爹,你这次回来给卉儿带什么好东西了?”

吴彦恭笑呵呵地把小女儿抱起来,捏捏她的鼻子:“咱们家卉儿怎么这么聪明?你怎么知道爹爹给你带好东西了?就在马上呢,我让人把马牵到后院吃草料去了,一会儿给卉儿拿来好不好?”

小嘉卉开心地拍起了手,吴彦恭也不忘提醒身旁的二儿子:“齐儿,你也有。”听得这话,吴嘉齐虽然表情还是淡淡地谢过父亲,但眼睛里顿时高兴得泛出光来。

吴嘉弈忽然摆出一副生气的样子:“父亲大人!怎么我没有呢?”

吴彦恭把小女儿放下,走到门外,手臂环绕一圈后指着外院的方向:“你自己看看,为了你成亲,咱家都花了多少银子了?你还想要什么?你把我这把老骨头都拆了得了!”

吴嘉弈立马走到父亲跟前,一边赔笑一边轻拍父亲的后背:“父亲大人息怒,父亲大人消消气,小子年幼,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吴彦恭吹胡子瞪眼,“哼”了一声,这才作罢。

……

和妻小说了一会儿话,又把鸡汤喝完、鸡腿吃完,吴彦恭擦了擦嘴,赶紧去父亲屋里给他请安。

一进门,吴彦恭就直奔书房,这个时辰老爷子多半在写字儿呢。果不其然,在书房门口吴彦恭就看到老爷子挺拔的背影,背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正在挥毫。

他抖了抖衣服下摆的尘土,正要出声给父亲请安,老爷子倒先开口了:“彦恭回来了。”

吴彦恭也不多言,来到父亲身旁为他磨墨,笑问了一句:“父亲怎么知道是我?”

吴老爷子也不看他,只专注于眼前的笔走龙蛇:“你们在院子里那么大声,我老人家耳朵还没坏到那份上。”

吴彦恭给父亲告罪:“父亲明鉴,确实回家第一时间该来给您老请安,但是您也知道镜心心疼我,让我先喝碗鸡汤垫垫,接着孩子们就来了,您老多担待些,是我不好,不怪他们。”

吴老爷子写完手上的字,顿了一下,没有继续写,把笔搁在笔架上,抓起一旁的毛巾擦了擦手,然后看了一眼吴彦恭:“你这孩子,我什么时候怪你们了?你在外奔波,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肯定要多跟妻小待着,再说你都这么大岁数了,马上要有儿媳妇,过几年都要当爷爷的人了,我还能怪你什么?你啊,从小外表看着心思活泼,其实老看重这些旁枝末节的事儿,你两个儿子啊,一个随你一半。”

吴彦恭赔着笑接过父亲手上的毛巾,从屋子中间烧着的炉子上取下水壶,往一旁的盆里加了点热水,把毛巾投热了再递给父亲。

吴老太爷问道:“外面厨房饭菜准备得差不多了吧?我都闻到香味儿了。你弟弟来信了,也差不多今天能回来,今晚上咱们一大家人也终于能好好团聚一下了。”

吴彦恭眼睛亮了:“彦成也要回来了?那太好了!有一年多没见到他了吧?这几年他一直在京城,京官确实是忙些,再加上今年过年赶上京察,实在是辛苦他了。”

吴老太爷笑了:“再忙,赶上亲侄子成婚也得回来不是?”

吴彦恭听闻这个好消息也舒心,乐呵呵地跟在父亲身后一同往餐厅去了。

……

晚宴还没开始,就在大家刚要落座的时候,吴老太爷的二儿子、吴彦恭的弟弟吴彦成带着妻子和女儿回来了。

许久未见,何况音书又慢,兄弟父子间、妯娌间,甚至堂兄弟姊妹间都有说不完的话,大家先是站着叙了很久的旧事,直到此青提醒大家赶紧落座,要不饭菜凉了,大家似乎才想起来可以一边吃一边聊。

都是一家人,不拘什么宾主,随意坐下便是。华灯初上,大家觥筹交错,在满院子喜庆色彩掩映下,竟也是吴家难得的团圆光景。

在夫人一旁侍立的此青忽然瞧见一个不太脸熟的小厮在门外鬼鬼祟祟的,脸上一副急切但又进退维谷的难受表情,已经来回走了几圈了还是没进来,赶紧过去抓着他问个明白。

等此青回到屋内,已是脸色煞白,连此绿想抓着她想先问问明白发生了什么她也恍若未觉,她愣愣地径直走到了夫人身后,咬了咬下嘴唇,终于还是下定决心,轻轻点了点夫人的肩膀,贴在夫人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

“啪!”酒杯摔在地上的声音很清脆,这是一个很好的瓷器。

满屋子一下子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镜心,她的脸上一下子渗出了无数细密的汗珠,仿佛刚从水下爬上来。

“张家娘子……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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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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