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人偕竹马去

整个屋子都被一股难言的、沉重的沉默给笼罩了,一阵风卷进来,灯花摇晃、毕剥作响,把人的影子也撩拨得纷纷扰扰,不再安定。

没有人敢于发出声音,往日活泼的此绿也被沉重的气氛压得低下头,她悄悄斜眼瞥了瞥此青,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些信息,可此青除了脸色还泛着点白,只一味地眼观鼻、鼻观心,神色如常,好像无动于衷。

“没了?你说‘没了’是什么意思?死了?我们还能见到那孩子吗?”还是吴老太爷第一个打破沉默,提出了一连串疑问,场间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老爷子问的也是大家想知道的。

这几天镜心一直处于一种心神不宁的状态,今日丈夫回家,多少有点安慰,这才稍作舒缓,可没想到迎来的是这样的消息,此时已经是目眩神迷、不知所言了。在这时,她感觉到有人握住了自己汗涔涔的手,干燥又温暖,替自己擦拭了掌心。

“镜心,发生了什么?说吧,咱们全家人都在,有什么事儿也能一起扛,你不用一个人承担的,我们都知道,不管是什么事,肯定不是你的错。”身旁丈夫的话语比他的手掌更暖和,外面的风也好像不再吹进来,烛火不再摇曳,镜心定了定神终于开口:“爹、彦恭、彦成还有弟妹,张家女儿逃婚了,跑了,她家人刚发现的,立马送信过来告诉我们一声。”她尽力说得淡然,想把这件事描述得像“中午吃了一碗饭”一样稀松平常,不要再给大家压力了。

“会不会搞错了?孩子就是出去玩会儿?这个年纪的孩子玩心重,咱们家嘉弈不也是,成天没个正形,哈哈……”吴彦成作为吴嘉弈的叔叔,干笑了两声,大家小心翼翼看了一眼作为当事人的吴嘉弈,可他只是后靠在椅子上低着头,恍若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最先知道消息的此青深吸了一口气,向众人行了个礼,鼓起勇气回话:“老爷、大爷、二爷和两位夫人,奴婢是此间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刚才在门口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厮,是张家来传话的,我已把他问了个遍,那张家娘子在房里留下了一封信才走。信的具体内容他也不知道,只说是他家老爷夫人看完书信,立马招呼他来告知咱家一声。我本想抓住他,令他自个儿来给各位禀报,可这小厮滑头,趁我一个不注意跑了。”

吴彦恭冲此青点了点头,开口道:“嗯,现在当务之急是赶紧去张家,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张家女儿留下的信里写了什么,尽快把人找回来,别让孩子在外面太久,免得遭遇什么危险了。”

吴彦恭正说着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的吴嘉齐拎着一把剑突然出现在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愤懑的小脸上:“这张家太欺辱人了!快要成亲了,新娘子跑了!简直闻所未闻!这不是踩在我们吴家的头上打我们的脸吗?此仇不报咱们家在秦州还能抬起头吗?我要去讨个说法!起码揍他们一顿替我哥出出气!”

满屋子人都被着莽撞的孩子惊到了,吴彦恭作为父亲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当即起身,大喝一声:“你这逆子!还嫌现在家里不够乱吗?你给我滚进来!哪儿都不许去!”

但是十来岁的少年总是上头、总是热血,何况此时还占着道德的制高点。嘉齐向来是懂事听话的孩子,他孝敬父母、崇拜哥哥、爱护妹妹,所以他更不能容忍有人踩在兄长人生大事上,进而践踏整个家族的尊严。

罕见地没有听父亲的话,吴嘉齐忽然平静下来,脸色沉凝地提着剑转身走入凉风吹拂的黑夜里,只有剑身上隐隐有光反射,吴彦恭气急:“还愣着干嘛呀!赶紧去把他抓回来!难道还真让他去人家家里闹事儿吗?”

顺遂的人生通常是经不起变故的,吴嘉齐很多年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作为秦州吴家的二少爷,此前短短十三年人生里最大的不快也许就是被兄长抢了零嘴,被妹妹涂了花脸,所以在兄长的未婚妻逃婚的时候他扬言要去对等地羞辱对方家庭,所以在被家里护院擒拿的时候他手舞足蹈地扑腾。

吴彦恭看着眼前这个不省心的二儿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刚要想眼下可怎么办的时候,吴嘉弈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去,将近乎失控的弟弟抱在怀里,左手紧紧箍住他的肩膀防止他乱动,右手轻轻地拍着他的脑袋,同时轻声细语地劝慰:“好了嘉齐,好了嘉齐,没事儿了,听话,不闹了,跟娘亲回去休息吧,好不好?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起来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你听哥哥的,好不好?”

吴嘉齐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小,最后已是安定下来,他靠在哥哥胸前,先是小声抽泣,渐渐地甚至嚎啕大哭起来:“哥!凭什么呀?他们家凭什么这么欺负人啊?你这么好,咱家这么好,他们怎么能这么对你呢?我不服啊……”

此刻整个吴家都是安静沉默的,只有吴嘉齐的哭声因为捂在吴嘉弈的胸前而有些含糊,被夜风一吹更是四散开去,吴嘉乔和吴嘉卉两个女孩儿也被感染得躲在各自母亲怀里哭泣起来,两位夫人的眼眶其实早就红了。

等众人情绪都稍作稳定,等孩子们都哭累了,镜心牵着一双儿女的手,领着二爷的妻女回后院休息去了。

吴老太爷用手抚了抚吴嘉弈前胸,取笑道:“嘉齐还是年轻有活力啊,哭了这么久,给嘉弈胸前的衣裳都哭得湿透了。嘉弈啊,赶紧给衣裳换了去吧,上面肯定是鼻涕眼泪一大把,小心风一吹你再着凉了。”

吴嘉弈蹲下拾起刚才吴嘉齐趁乱被扔掉的宝剑,望向爷爷,露出一个笑容,向几位长辈打个招呼:“好的爷爷,父亲、二叔,那我先回去休息了。”说着举起剑耍了个剑花,接着背着手,把剑立在身后不疾不徐地离开了。

吴彦成望着吴嘉弈已穿过过厅,没入后院黑暗中的背影,对大哥赞叹道:“大哥,我这大侄儿心性果然不一般啊,突遭此变故,竟然如此沉得住气。”

吴彦恭苦笑着摇摇头,事已至此,不沉住气又能如何呢?

吴彦恭莫名想着,平日里这两个儿子,老大是心思活泼没个正形,老二是老成持重近乎古板,父亲刚才还说呢两个儿子各像一半的自己,可没想到,大事当前,兄弟俩的表现竟然全反过来了,倒是让自己意想不到。

“好了,现在咱们仨也得想想,该怎么处理这场闹剧,才不至于丢人丢大了。”吴老太爷背手望着天,长出了一口气。

吴彦恭靠近父亲,行了一礼,这才开口道:“父亲,事发突然,越早解决问题越好,我赶紧派人……不,我亲自带人往张府去一趟,看看怎么回事儿,还有没有补救的余地。今日是十三,大后天就是弈儿成亲的正日子,现在最好的结果就是人找到了,把婚事顺利完成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次一点的结果就是,这件事不光是咱们家脸上无光,我料想那张维义此刻也不安生,目前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就是咱两家都想把这婚事儿给落实了,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所以我起码要去和他凝聚共识……”他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但是另外两人都听懂了。

吴彦成也凑上前补充道:“哥,那咱得想个好的说辞。不然咱们这一大帮人在婚礼前气势汹汹上门,实在不好看,也容易跟张家产生误会,万一对方以为咱们是去兴师问罪的。此时天干物燥,最易擦枪走火啊……”

吴老太爷发声了:“这样,对张家,我修书一封,先遣一个小厮过去表明诚意,就说‘事已知悉,孩子走失,兹事体大,我吴家愿往协助,尽早寻回’,咱们也站在对方角度,先不提什么结不结婚的了,把孩子找到要紧;对外呢,声势越小越好,就不要扎堆去张家了,赶紧自发在周围找一找吧,咱们并不清楚张家女儿长得是何相貌,只能嘱咐家里人多注意有没有形迹可疑的二十岁左右女子。但是尽量别打扰城里百姓,把影响降到最低。彦成你再修书一封给马知府,你和他不是旧相识吗?请他多通融通融,给些方便,让官府能不能帮助在咱们秦州,甚至隔壁州县都找找人。那张家女儿就一个人——就算有两个人,也跑不远。”

吴彦恭兄弟俩对视了一眼,还是父亲想得周到,于是立马按照父亲的安排行动了起来。

离家前,吴彦恭回头看一眼灯火通明的院子,打着灯笼的下人陆陆续续地出门找人。管家已经提前给大家知会过了要紧处,也许诺了好处,所以众人都是轻手轻脚的出门,只看见一条断续的火龙沉默地游向远方,接着像萤火散入黑暗里,只有远处几声犬吠,似乎提醒这还是一个平静的春夜。

可今夜,家里又有几个人能睡着呢?

……

吴彦恭是在布置完了家里的诸多事宜之后才出发的,等到达张府的时候,同样灯火通明的张家门口长廊上已有几人在等候他。

吴彦恭三步并作两步,径直上前,抱拳朗声笑道:“维义兄,许久不见,你清瘦了许多啊。”

张维义的步子此刻已有些不稳,但还是尽力从台阶上走下来迎接吴彦恭,同时不住地苦笑道:“彦恭兄,都这时候了,就不要拿我打趣了……适才收到世伯遣人送来的书信了,我们也十分动容,没想到您府上如此高风亮节,并不怪责我教女无方,反而愿意伸出援手,我这先行拜谢了。”说着就深深鞠了一躬。

吴彦恭先是看清了他的动作,但直到他完全弯下腰去才故作惊讶,赶忙双手扶起对方:“维义兄,你这是何苦呢?出了这事儿谁也想不到,最不好受的自然是贤伉俪,咱们张吴两家作为世交,岂有不尽心尽力帮衬之理?我已散了家里下人四处搜寻,发现和贤侄女年龄相仿的女子都多加留意,此外也叮嘱他们了,低调行事,不要扰了城里百姓,给咱们两家惹上不必要的风言风语。”

张维义皱着一张脸,罕见地挤出一个笑容:“彦恭兄,我与你相识相交这么多年,自是知道你的为人,但是此番变故之下,您还有如此万全之策,实在令我汗颜,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夫人已经躺倒了,我也是强撑着来见你,必须当面跟你告罪,唉……我对不住你啊,彦恭兄!”说着张维义竟是掩面而泣了。

眼看这个与自己同乡又是同科及第,相识超过二十年的男人在自己面前展露如此一面,吴彦恭也有些酸楚,他犹豫着,还是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后背以示安慰,同时劝道:“维义兄,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不知道方不方便跟我透露一下,目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现在一头雾水,回去也无法跟家里人交代啊。”

张维义接过下人递过来的手帕擦了擦脸,一边伸手指引吴彦恭往家里请,一边开口道:“唉,彦恭兄,都是我教女无方啊。当年我外放在并州时,听人说有位先生确有些才学,品行也高洁,于是请他来到秦州为家中小辈开蒙,也算给这位读书人帮衬帮衬。那人命真个苦,妻子在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撒手人寰了,他一个人带着个儿子,生计都成问题,更别提向上考试求取功名了,只好在乡下给人教书为业,求着百家饭给孩子一点一点拉扯大了。”

吴彦恭和张维义在前面走着,穿过同样张灯结彩,此时却人数寥落的庭院,后面跟着家里仅剩的几个下人。听到这儿,吴彦恭没忍住出声打断:“维义兄,你说的莫不是那位朱致尧、朱先生?早年间我偶尔返乡祭祖时,也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是个有才学的,在乡下效仿孔夫子故事,有教无类,教幼童读书认字,所求不过几顿吃食,原来还有这一层缘故。”

张维义点点头,接着讲述:“就是这位朱先生,当时你在翰林院,所以不曾听说这段故事。来我家后,朱先生把我们张家这些小辈教得服服帖帖,从《三字经》开始教起,到后来甚至圣人文章也能念诵个一两句了,颇有奇效。可惜好景不长,早年他身体就不好,再加上这么多年积劳成疾,没出三载,就去寻他那苦命的发妻了,临走前言辞恳切,说他这一生不求人,但求我收留他儿子,做个看家护院的,有个地方栖身,有口吃的饱腹就行,别像他一生风里雨里漂泊。我也是个做父亲的,怎么能不懂他的心?更何况人之将死,当时看着他流的那滴眼泪,你是未看见,比黄河水还汹涌浑浊,我拉着他儿子到他床前答应他,要供他儿子好好读书,只要那小子有心气,定扶他榜上有名。”

这时候,吴彦恭轻轻按了按张维义讲到动情处高抬起的手臂:“维义兄,说了这么多,你都未曾提起你的女儿,反而一直在讲朱先生和他儿子的事儿,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令嫒正是跟朱先生的儿子走了?”他把“走”这个字的音发得很重,听起来十分刺耳。

张维义的胳膊突然无力地耷拉下来,看了一眼吴彦恭,接着立马移开了目光,用沉默回答了对方的提问。

吴彦恭轻轻笑了两声:“‘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颇具浪漫主义气息啊。”

张家的院子角落里正好种了几竿青竹用以装饰庭院,显得分外典雅清幽。此时晚风吹拂间,风摇竹影,“窸窸窣窣”的,多像两人在窃窃私语,密谋着一场漫长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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