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弈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上望着大殿门口。
诵经声消失了,风声也消失了,倚着门框的女孩儿面露愁容,她身后还有一个他看不清面容的身影。
但是吴嘉弈就是笑了,像二月春的阳光,他礼貌地问候对方:
“你好哇,张舒桐。”
女孩儿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转过身去;她身后的那个人则挪动脚步站到了阳光下,步伐缓慢但坚定地走向了吴嘉弈。
那个少年的面色苍白,双眼充满血丝,头发在山顶的风中更显凌乱,应该是有段时间没有休息好了,甚至走两步还要用手帕捂住口鼻咳嗽几声,吴嘉弈都忍不住想要上去搀扶他了,但好在还是站住了,对方此刻最不需要的应该就是自己的怜悯。
当他走到自己近前时,两人之间隔了大约七尺的距离,一阵风吹袭而来,他又没忍住咳嗽起来,这次咳得最严重,像一棵老迈的枯树,几乎要倒伏到地上了。
吴嘉弈吸吸鼻子,狠心地别过头去,见山、见佛、见众生,唯独不见他。直到听不见对面的声音了才回过脸来。
对面的少年把帕子叠好放进袖子里,首先向吴嘉弈行礼道:“久闻大名了,吴兄。我是朱希孟。”
吴嘉弈浑似漫不经心地拱拱手:“久闻大名,朱兄。”
当朱希孟还想说些什么时,吴嘉弈抬手打断了他:“朱兄,这山顶上风大,看您身体又不好,咱们进去说吧。”说完也不给对方赞同或反驳的时间,自己抬脚就往大殿走,而朱希孟脚步又不快,只能跟着他身后望着他越走越远,灌了几口风,依然咳嗽起来。
大殿里的张舒桐眼瞅着吴嘉弈撇下朱希孟往大殿里来,留朱希孟在后面咳嗽,她赶忙冲出来。当路过吴嘉弈时,二人都直视前方,并未看对方一眼。
进到许久未来的大殿,吴嘉弈一打眼,全寺的僧人都在这里了,同时瞧见最里面上首蒲团处、佛祖坐像下觉因、觉果二位大师正在闭眼打坐,吴伯拉着一脸不快的吴嘉齐站在觉因大师身边。看到他进来,吴伯才松手,放吴嘉齐来到他身边。
“哥,你有没有好好教训那个男的?都怪大伯,拉着我不让我给你助阵,不然咱们兄弟俩一定要他好看!”
吴嘉弈把食指蜷起来,用指关节在嘉齐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想什么呢?你没看人家都病成什么样儿了?你小时候不是老嚷嚷着要当大侠吗?这可不是大侠的做派!咱输人不输阵,胜之不武的事儿不能干!”
吴嘉齐歪过头看了一眼门外,吐了吐舌头向吴嘉弈解释道:“刚才一进来我光顾着看张……后来就被大伯拉走了,真没注意看……那位怎么病成这样了?”吴嘉弈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等到张舒桐搀扶着朱希孟走进门来,吴嘉弈笑着走向二人,在二人反应过来之前,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张舒桐:“送你们的礼物。”
张舒桐看着他,又看向朱希孟,等朱希孟点点头,她才伸出手接过。
将信封交给对方之后,也不等对方看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吴嘉弈就径直来到两位大师身前的蒲团,重重跪了下去,向着佛祖磕了一个响头,随后直起上身,双手合十,用大殿里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缓慢而坚定地宣布:“佛祖在上,还有两位大师与慈雨寺诸多师傅做个见证:自今日起,我吴嘉弈与张舒桐的婚约就此解除,退婚书已递交,生辰八字也归还,从此以后,山遥水远,你我二人再无关系!”
刚开始听得这话,吴伯和吴嘉齐都有些愣了,并未料到他会出此言论,况且看他交给张家女儿的信封,那里面应该就是他所提到的退婚书和生辰八字,想必也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吴嘉齐赶忙过来就要拉起他,而吴伯转身对着佛祖的金像不住地合十鞠躬,口中念着:“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佛祖在上,他这话可当不得真啊、当不得真……”
可是吴嘉弈挣扎着不让弟弟拉扯自己,硬是跪在蒲团上大声疾呼:“大伯!我想了有好几天了!这就是我最深思熟虑的想法!我不是小孩子了,这也不是‘童言无忌’,我就是要给张舒桐自由,我想成全她和朱希孟。子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从小爷爷和父亲就教导我,读书做人就是要做君子,这就是我的选择。再说了……人家为了不和我成亲已经豁出去自己的声名跑了,我何苦……还要纠缠呢……”可是越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已经越来越低了。
吴伯合十祈祷的双手无力地放下了,来到吴嘉弈身边,看他垂头丧气的样子,也心疼地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
吴嘉弈是吴府的大少爷,是长房长孙,是一直以来全家的骄傲,他自小就聪慧敏捷,三岁识千字,五岁背唐诗,七岁熟读四书五经,八岁就精通诗词歌赋,十六岁考中秀才……今年八月的乡试,所有人都觉得举人的功名于他已是囊中之物了,甚至将来金榜题名后,雁塔留名、曲江流饮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仅有的十几年人生顺遂得如轻舟翻阅大江的人,在成亲这样的人生大事上遭遇了最大的挫败,他指腹为婚的新娘在婚礼前逃婚跑了。
他理解对方和青梅竹马的感情,他理解对方对于包办婚姻的厌恶,他理解一切……作为被‘退婚’的一方他无法接受,但作为一个‘君子’他又不得不接受。
世间很多的痛苦源于你能体谅每一个人的难处。
双方的父母有什么错呢?两位父亲是同科进士,两位母亲是多年的闺中密友手帕交,所以想要亲上加亲。
张舒桐和朱希孟有什么错呢?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十多年的感情,他们只是想要为了爱情在一起。
吴嘉弈有什么错呢?他什么都没做就成了‘受害者’,甚至他也是被包办婚姻的那个人。
最无解的悲剧就是这样的——谁都不是坏人,谁都没有犯错,大家幸福和平地生活着,可是忽然有一天悲剧就这样降临了。
张舒桐打开信封,里面一共有三页纸,第一页是吴嘉弈字迹清晰、格式规整的退婚书,第二张是当初二人要成婚前“问名纳吉”流程时,张家经由媒人交给吴家的,张舒桐的姓名与生辰八字,第三张是吴嘉弈字迹较为潦草,甚至还有不少涂改的一封简短的信。
张舒桐想说些什么,但是朱希孟先看了眼她,得到她的肯定后,脱离了张舒桐的搀扶,来到吴嘉弈左侧的一个蒲团,缓慢又倔强地跪了下去,同样给佛祖叩头后才说道:“佛祖在上,今日吴兄之于我俩的恩情,朱某没齿难忘,他日若有机会,千山万水、粉身碎骨我朱希孟也要相报。”
张舒桐站在了朱希孟的身后,面向吴嘉弈的方向:“吴……嘉弈,谢谢你,谢谢你愿意成全我们,这件事是我对你不起……如果你有什么要求,只要我俩能做到的,我们一定尽全力去做。”
吴嘉弈站起身,挠了挠头:“还真有两件事要做。第一,不要跑了,跟我回秦州吧,你俩回张家跟父母赔礼道歉,你知道吗,你走了之后你娘都病倒了,我也跟着去一趟,咱们把事儿说开了,把退婚该走的流程都走了,免得落人口实,于你俩声誉有损。第二,你们俩以后得幸福生活呀,不然都对不起我,对吧?”说到最后,他竟是淡淡笑了起来,仿佛他是世界上最憧憬张舒桐二人幸福的人。
张舒桐第一次出现较为激烈的情绪波动,她焦急地追问自己母亲的情况。可惜的是,吴嘉弈也并未去过张府,并不清楚内情,只是知道张夫人病了。张舒桐赶忙答应下山回家。
朱希孟在张舒桐的搀扶下直起身,向吴嘉弈行礼道:“应该的,应该的,吴兄说的都是肺腑之言,并且完全是为我俩着想,舒桐和我铭感五内。”张舒桐也和他一起行了一礼。
在这时候,大殿里忽然出现了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怒其不争啊!怒其不争!”
觉因大师终于不再打坐,气冲冲地来到了吴嘉弈的面前:“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带你来是帮你挽回她的,怎么你倒把媳妇儿让出去了!早知如此,一开始我就不该让知善开门放你们进来!”原来那个给吴家三人开门领路的小沙弥叫知善。
吴嘉弈苦笑一声:“大师,这怎么叫‘让’呢,本来也不是我的,何况张舒桐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喜欢谁,想和谁在一起都是她的自由,天理人欲,自然之理也。我只是让这件事回到它本来该有的状态。”
觉果大师也终于发出了自己的声音,他的语速很缓慢,但是嗓音深沉浑厚,像是春天第一场雨之前唤醒沉睡世界的惊雷,引得春笋拔节、惊蛰出土,让人忍不住倾听。
觉果大师说道:“前天夜里,这二位小施主来我寺中,朱施主高烧不退,已渐昏迷,所以我做主收留了二人,并给朱施主诊治。随后张施主向我阐述了事情的因果缘由,我这才恍然大悟,并庆幸我留下了二人。一是我了解此事的重要性,当初吴张两家结亲,连明日成亲的时刻都是我给选的,两家对此事不可谓不重视;二是我了解诸位的为人,张施主是个有主意的女子,此次逃婚想必是你的念头而非朱施主的吧?吴施主呢,则是个持身以正的君子,我相信他即使痛苦,也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所以我今日并不意外。倒是师兄你啊,你着相了,吴施主都未犯的‘贪嗔痴’,师兄,你又何苦呢?到底是咱们这小庙的声名重要,还是这几个小施主的幸福重要呢?”他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觉因大师听的。
觉因大师一言不发,坐回蒲团上,低头沉默了许久,向觉果大师请罪道:“方丈,是我着相了。这些年来,我一直耽于俗务,沾染红尘太多,我自请后山面壁三年,以观后效。”
觉果大师则是合十回道:“善哉,师兄。你有此心是好的,你愿去便去吧,但我并不给你设限,你自己想通了随时回来,阿弥陀佛。”
……
事已至此,而此时已是未时,日头过午许久已经偏斜,在与朱希孟反复确认过可以上路之后,众人拜别了慈雨寺的诸位师傅下山去了。
下山时,张舒桐和吴嘉弈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朱希孟,吴嘉齐和吴伯在身后不远处跟着,吴嘉齐撇撇嘴:“我这笨大哥,这时候了还非得充好人,现在人家是两口子了,他在那又搀又扶的,好像他是来加入这个家的呢。”
吴伯抿嘴笑道:“二少爷,原来老太爷都说,家中这些晚辈,你一向是最老成持重的,可近日来却愈发像个少年人一样,表现出自己的喜怒哀乐了。”
吴嘉齐暴跳如雷:“还不都是被前面这三个人给气的!”
而前面的朱希孟正在向吴嘉弈道歉:“抱歉啊,吴兄,从我面色大概您也能看出来,我这身子骨比较弱一些。那天我和舒桐……从家里出来,因为走得匆忙没穿什么厚实衣服,加上那天风还不小,我心里惊惶,出了一身大汗。从西城门出来之后,我们本打算往我爹娘的老家并州跑,可走到半夜就熬不住了,开始发烧。幸亏有舒桐支撑着我,我们一点点挪上了山,求觉果大师收留了我们。现在我身子还没好利索,回去这一路又得麻烦你。实在不好意思了。”吴嘉弈嘿嘿一笑,表示没事。
一旁许久没出声的张舒桐忽然开口问吴嘉弈:“那个……吴……公子,你们找我俩,应该找了挺久吧……”
吴嘉弈把头扭到另一边假装四处看风景:“也还好吧……从前天晚上你父母发现你的那封信开始,你家就散了家中人到处寻你,后来还派了一个小厮来我家报信儿,于是我家人也发动起来。你家我并不清楚,只听我父亲当晚去过后回来说,家中除了你父亲留下照顾你卧床的母亲,还要几个必要的伺候下人,其他人都不在家。我家人也是分成几班次不停歇在外寻你们。我们尽量不打扰城中百姓,不要声张,可这几天下来,我估计知道的人也不少了。”
吴嘉弈并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有隐瞒不报,他只是客观地叙述他所知道的一切,而这一切已经够让张舒桐内疚的了。
张舒桐咬着嘴唇,尽量不让自己哭出来,朱希孟将自己被她搀扶的那只手臂蜷缩过来,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她背过身去,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就赶紧面色如常回过神来。
毕竟不太相熟,此后一路几人也没那么多话,虽然脚步慢些,也总算在天快黑之前赶到了城门下。
放开朱希孟,吴嘉弈自己上前先向上午出城前见过的两位兵丁行礼:“二位军头,我是吴家吴嘉弈,上午我们曾见过的。托您的福,人已经找到了。”他指了指身后的两个人,接着说道,“还得麻烦您有空的话跟马大人先交代一声,日后家父必定亲自登门拜谢。”说着他也学吴伯,从怀里假装不经意地掏出几块散碎银子趁着假装亲昵的时候送到对方手中。
顾长风哈哈一笑:“吴公子,您太客气了,什么托我的福啊?您府上才是真正的有福之家!得嘞,您这事儿了了,也算是成全了咱们秦州的一桩美事儿,您快回家去吧,我一定跟马大人禀报。”
吴嘉弈笑着跟顾长风拱拱手,先进城了,后面的几个人依次与他点头示意后跟上了吴嘉弈的步伐。只有吴伯找到人之后精神松弛下来,还与顾长风攀谈几句之后,眼看着少爷走得快看不见了,才赶紧告辞。
按照吴嘉弈在慈雨寺中说的,几人先来到了张府的门口。府上倒是一派喜气的装扮,确实是个明天要成亲的样子,大门口张灯结彩,来往的人无不侧目。但是几乎没有人在家,张舒桐敲了很久的门都没人开,她只能带着众人走后门,临出门前她偷了那里的钥匙。
张舒桐急着先去看母亲,可是后院也没有人,母亲并不在自己的屋内。几个人走着走着来到家中二进院,隐约听到会客厅中有人说话的声音,张舒桐赶紧悄悄猫过去隔着窗户瞧了一眼。
张舒桐的父母,吴嘉弈的父母,还有两位母亲的密友,也是两家亲事的媒人,前任内阁首辅钟邦和大人的女儿钟氏,一共五个人正坐在屋里不知道说些什么。
吴嘉弈和张舒桐面面相觑,还不用开口,都从对方眼睛里读出这样的一句话:
“咱们怎么把她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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