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我同意

吴嘉弈和张舒桐面面相觑,但是并没有谁主动提出自己先进去看个究竟,甚至这还是在张舒桐家里,她也只是看着吴嘉弈。

然而就在几个人在门口僵持着的时候,屋里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几位在门口杵着干什么呢?进来坐坐吧。”

随着门轴的 “吱呀”声,漆红木门缓缓开启,一个身着藏青色华服的女人张开双臂,保持着拉开两扇门的姿势,居高临下地看着门外的众人。

吴嘉弈和张舒桐仰视着对方,不约而同地咽了咽口水,竟十分有默契地一齐向这位女子行礼:“钟夫人,久疏问候,别来无恙?”其他几位也跟着行礼。

钟夫人捂嘴轻笑一声,转过身去回了屋里,他们也赶紧跟上进了屋。

钟夫人在上首坐定,而吴张两家的父母分坐两侧。吴伯拉着吴嘉齐站到了吴彦恭夫妇身后,留下了当事三人站在大厅中央。

钟夫人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才开口笑道:“镜心、秀娘,瞧你俩生的这好儿子、好女儿啊。我大老远从京城赶过来,毕竟我是俩孩子的媒人嘛,大婚之日一定要到场的。结果我刚到吴家一下车,听到的消息是什么呀?新娘子跑了。我再到张家一看吧,秀娘你躺在床上呢,家里就一个下人给开的后门,前门都不敢开啊。维义还算有点良心,在伺候喝水呢。就这样,舒桐还敢问我‘别来无恙’。”

钟夫人说了一大段,顿了顿,又举起瓷碗将水一饮而尽,接着说道:“舒桐今天是良心发现自己回来的,还是被人找到了带回来的,我都不说什么了,偏偏是和嘉弈一起回来的!他们!三个人!一起!和和气气地回来的!就这样,嘉弈还敢问我‘别来无恙’!”说到此处,钟夫人已经出离愤怒了,站起来指着大厅中央的三个人,手臂纷飞,像是一竿在狂风暴雨中摇曳的翠竹。

钟夫人来到吴家夫妇面前,强行克制了自己的声音:“彦恭、镜心,你俩的好大儿你们清楚,”她又来到了张家夫妇面前,“维义、秀娘,你俩的女儿你们也清楚。如果不是嘉弈答应了舒桐什么,他们能这么和和气气地三个人一起回来吗?他们会躲在门外不敢进来吗?”钟夫人说到最后,努力控制的声音还是爆发了。

她直视站在后面的吴嘉齐:“嘉齐,你跟着你哥一起出去的,怎么回事,你说!”

吴嘉齐浑身打了个激灵,左右看看扭头一起望向自己的父母,拖着步子来到大厅中央,站在吴嘉弈身后,行礼回话道:“回禀钟夫人,我哥……”

这时间吴嘉弈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忽然就有义气起来,愣是闭上小嘴巴什么都不说了,倒是给钟夫人气笑了:“亲兄弟是讲义气啊!原来我来一趟秦州是奔着被气死来的!过年我去算命,人家说我今年本命年要注意,但我可没想到是来吃喜酒时遇到这种事啊!”

吴嘉弈转过身,摸了摸弟弟的脑袋:“嘉齐,你领会错我的意思了。我是鼓励你说,不是威胁你别说。咱们人都回来了,能瞒几时呢?你不说我自己说了。”

吴嘉齐缩回父母身后,一边跑还一边喊:“那你自己说吧!我可不掺和了!”

于是吴嘉弈有条不紊地将出城寻找,在慈雨寺由觉因大师引路终于见到张舒桐二人,自己递交了退婚书,觉因大师被觉果大师开解,张舒桐二人随自己下山等一系列遭遇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

没有人打断他,除了朱希孟偶尔咳嗽几声,大家都在安静地倾听。途中张舒桐还给钟夫人添上了茶,钟夫人瞥了她一眼接过瓷碗,她只能咧嘴回一个笑容。

当听到吴嘉弈说自己“何苦还要纠缠”时,袁镜心眼中涌出了泪水,手帕擦也擦不完,吴彦恭低下头去,而张家夫妇一齐深深叹了口气。

当听到觉因大师对吴嘉弈怒其不争时,几位父母也流露出相似的神情。站在他们的立场上,如果有可能,他们还是希望这桩婚姻能够成立。

可当听到觉果大师点醒觉因大师的话时,众人——甚至包括——钟夫人也陷入了思考,他那句“到底是小庙的声名重要,还是这几个小施主的幸福重要”,既开解了觉因大师,也开解了堂上几位长辈。

几位长辈都不是那种古板以至于迂腐的人,他们很快也转过弯来。

秀娘艰难地站起来,将自己唯一的女儿抱在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唉……是为娘不好……可是你为什么不说呢……何苦要跑呢……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了……”

张舒桐也流着泪,哽咽回应母亲:“娘,我……我说不出口啊……你身体一直不好,我怕你听了觉得我不孝顺,有辱家门,就一直藏在心里。可拖着拖着,眼看着就要成亲了,我更是说不出口了。所以那天才出此下策,是我拉着小朱跑的,你要怪就怪我吧,不关他的事……”

张维义眼看着妻女如此,却说不出什么话来。他的境遇和吴彦恭相似,这几年也都是一直外做官,少有顾家,对于孩子的关心可能仅限于逢年过节回来一趟和每月一封家书。甚至连女儿和朱希孟的事情,也是这次女儿跑了才知道的。

可是觉因大师对此事纯粹出于他本人的道义,醒悟之后可以在后山寻一处山壁思过,而眼下堂上诸位却必须要面对这个问题——如何向众人交代呢。

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了,请柬早就传遍四方,沾亲带故的亲朋好友送上门的贺礼堆满了两家的库房,不在秦州的诸位也都陆续赶来了,今天说退婚,岂不是相当于给所有的至亲好友开了一场惊天大玩笑?

“狼来了”的故事也没有说第一次喊狼来了就真的有狼来了的。

与两家关系如此好的钟夫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如此生气,难以想象其他人会有何反应。

更严重的是,吴彦恭和张维义说不定还要被言官们参一本,落一个教子无方、有伤风化的名声。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默默站在张舒桐身后,偶尔克制不住才捂着嘴轻声咳嗽两下,被所有人或无意或有意无视的朱希孟忽然缓缓跪了下来,张舒桐想要去拉起他,但竟被他挣脱了。

朱希孟狠狠咳嗽了几声,张舒桐替他拍了拍背,等气顺了才终于开口道:“张伯父、伯母,钟夫人、吴大人和吴夫人。小可自知罪孽深重,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我,是我引诱了舒桐……不对,咳咳,是我引诱了张小姐……但我二人发乎情,止乎礼,绝无越雷池半步之事,咳咳……张伯父、伯母待我视如己出,在我父亲仙去之后,给我衣食,让我同族内子辈一起读书,特别是当年伯父在我父亲临终病榻前说要扶我金榜题名,种种恩情,我,咳咳……我不敢稍忘。可事到如今,我却犯下如此大错,我是中山狼……咳咳……忘恩负义,恩将仇报!请伯父将我逐出张家,永世不得再回秦州!若能使张家吴家重归秦晋之好,也算我将功补过,功德一件了。”

朱希孟说得很慢,时不时就要咳嗽几声,但是他的声音尽力表现得清晰和坚定,他希望能让堂上诸位感受到他的诚意。

只是他对张舒桐有些愧疚。在听了一半的时候,张舒桐就把身子转过去不看他了。他猜她是不是在流泪,可是他不能像小时候一样替她擦眼睛了,他想走了。她应该嫁给门当户对的吴嘉弈,明天在所有人的祝福声中做一个幸福的新娘,而不是和他一起东躲西藏,还要被他耽误,灰溜溜地回来。

张维义和秀娘不知道说什么,他们只看到女儿别过头去后脸上像春雨一样潮湿的线条。吴彦恭和袁镜心不方便说些什么,他们彼此看了一眼,没想到事情竟走到了这一步。

只有钟夫人长出了一声鼻息,赞了一句:“多少是个有良心的好孩子。”

转过身去的张舒桐肩膀开始轻微抽动,接着开始抽泣,最后演变成嚎啕大哭,她终于转过身来,跪在朱希孟的跟前,拉着他的手说:“我不同意!你听见了吗?我不同意!我是什么扫把星吗?要被你们让来让去!再说了,你们凭什么,你们有什么资格决定我要跟谁成亲!我连我爹的都不听!

“哥哥,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甚至在这会儿之前你都不是这样的,这一定不是你的真心话对不对?你看看桐儿啊!你看不见我在哭吗?你不是说最不想看见我哭了吗?你不是说我的眼泪是珍珠,要物以稀为贵吗?你不是说过你要娶我吗?

“每年去慈雨寺祈福,我都求佛祖,让我们俩可以在一起,甚至昨天晚上我还跪在那里祈求,求祂保佑你快点好起来,求祂让我们顺利逃出去,在你娘的老家隐姓埋名、安安稳稳过一辈子。哥哥,你说这佛祖怎么不肯灵验哪怕一次呢?”

朱希孟伸出手,滞在半空中犹豫了几瞬,还是替张舒桐擦去了眼泪,他感觉自己的喉咙有千钧重,仿佛在胃里藏有一个力士,正在用最大的力气拽着他的嗓子并上蹿下跳。

他很艰难地才开口:“桐儿,桐儿,你别哭了。世上本就没有佛祖的,九年前我爹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但我相信‘命’,这就是我的命,我们的命,咱们逃不出去的,就像逃不出秦州城一样。

“那晚你要走,我跟你走,不是因为我不认命,只是因为我爱你,我不想看你哭泣,所以你对我的任何要求我都会答应的,就像小时候答应要娶你一样。现在你可以认为我在骗你,但是,我的爱是真的。我太累了,桐儿,骗你真的好累啊,你放我走吧。我会远远祝福你的,你会有几个孩子,你会看他们长大,看他们成才,看他们也有下一代,你会成为一个幸福的小老太太,在院子里晒太阳。而我会成为雨的,打湿庄稼,打湿晒的被子,因为我就是一个很讨厌的人,但我不想打湿你的眼睛。

“你恨我吧,但也请你和吴兄成亲吧。”

听得这话,张舒桐先是一怔,接着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扯开自己的头发,捶着地砖,又捶着自己的胸口,但是来来去去只有四个字:“我不同意!”

忽然她乱舞的双手被人抓住了,那人冷冷淡淡地说了一句:“别闹了,我同意。”

张舒桐像被一盆冷水从头浇透了,她茫然地回过头,看着这个陌生而又与她的生命紧密连接的年轻男人,她从未了解过他,自然也不懂他的话是什么意思,她张了张嘴,才问出了艰难的两个字:“什么?”

吴嘉弈把她的手放下了,回复道:“我说,我同意——我同意和你成亲,我同意只办婚礼,我同意演完这场戏,保全了两家的名声我就离开秦州,我同意你们继续过你们的生活,我不会回来打扰你们。”

吴彦恭和张维义同时站起身来:“不行!我不同意!”

吴嘉弈和张舒桐二人是明媒正娶,在宗法制中即是正妻,所生即是嫡子。如果真如吴嘉弈所说,放任她和朱希孟生活,那生出的孩子怎么算呢?更何况张舒桐是张维义唯一的孩子,日后等他和妻子百年之后,这家业归属,总不能给一个没有名分的后代……

吴嘉弈转过身看着二位长辈:“父亲、张世伯,目前还有两全其美的方法吗?咱们怎么才能兼顾在外人面前的体面和自己人当下的困局呢?就听我的,先成亲,过几年再想法子,寻个由头和离了,要不就说我常年在外,放浪举止不断,一无所出吧,哈哈。”他说到最后,还自顾自干笑了两声。

袁镜心来到吴嘉弈身前,抬头望着已经比自己高这么多的儿子,无奈地问道:“可是,弈儿,你怎么办呢?”她的儿子该有多委屈呢?

吴嘉弈望着母亲已经哭红、哭肿的眼睛,结果母亲的手帕要替她擦去眼泪,可摸到手的时候才感觉到,母亲的手帕已经被眼泪湿透了。吴嘉弈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没事儿的,母亲,这有什么的呀。我现在正是关键时候,我要好好读书,中个状元回家给你看!”

吴彦恭和张维义彼此看了一眼,都缓缓坐下身来。眼前能怎么办呢?只有先把这场戏演完了。至于以后如何,那就交给以后去想吧。折腾了这么久,明天就是成亲的日子了,屋里的众人都已经一脑袋浆糊,转不动了。

朱希孟艰难地站起身,给吴嘉弈行了一个大礼:“吴兄有此等胸怀,我朱某人敢不钦佩?多谢您成全我们二人,我可以向您保证,在您与舒桐和离之前,我们绝对还是清白的关系,绝不会有违礼法,乱了纲常。”

吴嘉弈轻轻拍了拍对方:“朱兄,我能看出,您是君子,我相信你的话。好好待她吧,别的我没什么想说的了。你们也不用觉得歉疚,这件事我一不为她,二不为你,我只为自己的心安。”

……

事情已经决定了,吴家一行人和钟夫人便拜别了张家众人,得赶紧回去再准备准备,明日就要大婚了,众多家人还不知道,仍在外寻人呢。

走出张家正门时,钟夫人回头看了一眼匾额,拍了拍吴嘉弈:“好孩子,你能成大事儿啊。”

吴嘉弈莫名抖了抖身子:“钟姨快别拿我寻开心了!”

钟夫人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你喜欢她吗?”

吴嘉弈歪头看着她:“她?谁呀?张舒桐?”

钟夫人接过了一片自天空坠落的花瓣:“是呀,我当然问的是舒桐。你们之前见过吗?”

吴嘉弈也伸出手抓向天空:“没有,我们是娃娃亲嘛。我娘告诉我,她娘怕人说闲话,避免让我们相见呢。这还是我们第一次认识彼此,本来以为得成亲后掀开红盖头才能见到呢。”

吴嘉弈把手舞足蹈勉强才抓住的一片花瓣吹向天空:“所以我也不喜欢她,谁会喜欢一个没有感情基础的人呢?反正我不喜欢。”

钟夫人看着这个站在渐浓春色中的少年,昨夜的一场连绵的大风吹落了不少还未热烈绽放就飘零的花瓣,但春天终究是来了,无论谁想不想要,期不期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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