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宁六年二月十六,这对整个秦州城来说都是一个大喜的日子,吴家和张家即将结为姻亲。
吴家长公子和张家独女自小便有媒妁之言,从许多年前大家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就像一个期盼已久的节日,倏忽间时光流逝,再睁眼它已近在眼前;就好像当年随手种下的一棵小树,洗过几次春雨之后它已亭亭如盖。
时间是最锐利的东西,该给一切的刀锋从来不会少一笔;但它也是最钝的凶器,不知不觉回首已是山高路远,浑然忘却身在何处了。
……
吴嘉弈乖乖坐在母亲的梳妆台前,一半是困的,一半是确实没有多少心力了,任由此青和此绿摆布,为他好好打扮一番。
此青望着镜中的吴嘉弈,疑惑问道:“大少爷,今儿个可是你大喜的日子,你怎么没个笑模样呢?”
此绿倒是笑得很开心,停下给他梳头的手,在吴嘉弈头上盘旋,如同做法:“我看呐,是因为昨天大少爷自己把新娘子找回来了,看到人家长什么样儿了,他没有神秘感了,所以不笑咯。没事儿的大少爷,你就当没看着,赶紧忘了,赶紧忘了。”
吴嘉弈回头先看了一眼左边的此青,又看了一眼右边的此绿,奇道:“我起了这么个大早,尚且还苦苦睁着眼睛在化妆,你俩是几时起的?怎么已经都妆扮得如此齐整。好稀奇,你俩替我成亲去得了。”
此青语塞了,但是此绿倒是伶俐:“大少爷又说浑话了,我俩都是女子,怎么替你成亲去?哎呀,你成亲是个大事儿嘛,我和此青自然也为你高兴,何况也是咱吴家露脸的日子,我俩是夫人的贴身丫鬟,怎么能跌了份儿?我就拉着此青早早化了漂亮的妆,夫人刚才看了都说好呢!”
吴嘉弈转过身去:“我娘就是太惯着你俩了,马上我就打小报告,让她好好说说你俩。”
此绿的劲儿上来了:“说我们什么呀?大少爷可真是娶了媳妇儿忘了娘,还没成亲就要清算夫人身边的老人了,呜呜呜,青姐姐,我俩的命好苦哟……”
此青与此绿同龄,而吴嘉弈比她俩小两岁,几个人几乎是一起长大的,虽有主仆之名,实则跟玩伴差不多,所以私下里说话也有些无所顾忌。
吴嘉弈看此绿光打雷不下雨,也起了兴致,刺了她两句:“此绿姐,你什么时候都算老人了?年纪不大,倚老卖老的本事不但有,还大得很呢。”
此绿气得眼睛瞪得溜圆,但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还是个小女孩儿,实在也不想就认下这个“老人”的头衔。可她又不甘心自己言语上的失败,只能给吴嘉弈扎发髻的时候狠狠把头发扎得紧紧的。
吴嘉弈吃痛,“嘶”一声抗议道:“此绿姐!你干嘛!”
此绿解释道:“大少爷,你就忍一忍吧,头发扎紧点,人显得精神!”
这时候,袁镜心拉着小嘉卉进了房间,她并未听见此前二人的吵闹,同意此绿道:“是呢,嘉弈,此绿说得没有错,今天你成婚,就是得清清爽爽的,显示出咱们家的精神风貌嘛。”
小嘉卉跟在母亲身边拍起手来:“哥哥,你穿大红色真好看,哥哥成亲咯!”
吴嘉弈被此绿按着头,转不过来,但是他透过铜镜看着母亲和妹妹,也是露出了笑容:“感谢母亲这么久的准备,今天的一切一定都会特别顺利的。”
袁镜心淡淡笑道:“一家人说这些干嘛?为娘也只不过和你一样,做事要对得起自己而已。弈儿,把自己该做的做好了,其他的都会好的。”
吴嘉弈抿了一下嘴唇,拉扯出一个笑容回答袁镜心:“谢谢母亲,我明白。”
小嘉卉抬头看着母亲,并不明白她和哥哥在说什么,而此青、此绿感觉到气氛有些微妙,只能加速忙起了手上的活儿,这下更是把吴嘉弈疼得呲牙咧嘴。
此绿给吴嘉弈梳了一个齐整的发髻,配上一根白玉的簪子;此青替他稍微修修容,面如桃花、眉似青山,袁镜心亲手递上一张鲜红色的唇脂,吴嘉弈接过来轻轻抿了一小口,双唇就着上了颜色。
袁镜心扶着儿子的肩膀,将他正对着自己的脸,端详了好一阵子,终于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我们弈儿今天真好看。”
一旁的小嘉卉雀跃道:“娘,你说得不对!哥哥每天都好看!”
吴嘉弈刮了刮小嘉卉的鼻头:“嘉卉今天怎么这么会说话呀?”
小嘉卉抱着哥哥的胳膊,在他耳边低语道:“哥哥你要是每天偷偷给我糖吃,那我保证也天天说你好话,我吃了糖嘴就会甜!今天吃了你的喜糖所以就夸你啦!”
吴嘉弈刚要跟妹妹打闹,袁镜心一声咳嗽,揪了一下小嘉卉的耳朵:“当你娘老了耳朵背了是不是,还敢在我面前大声密谋起来了!”
此绿偷偷拉着此青到一边,头碰头说起了悄悄话:“此青,夫人今天真的不太对劲。按照前几天的势头,我以为她会让我们在大少爷脸上折腾大半天,画好几版不同的妆容呢,没想到第一遍就过了。”
此青沉吟了一会儿,还没说话呢,结果此绿也被夫人拎着耳朵站起来了:“哎哟、哎哟!不敢了,夫人,再也不敢了!”
其实袁镜心根本没用力,听她这么一说也就松手了,伸出手指一个个点过屋里的几个人:“今天是嘉弈大喜的日子,我要给儿媳妇留个好印象,你们几个小的不要触我的霉头哦!”
被她指到的人纷纷缩紧了脖子,连吴嘉弈也不例外。但是袁镜心走到儿子身后,按摩着他的肩膀,替他放松了下来,安慰他说:“没事儿的,你已经做得很棒了,儿子。今天你就做你自己,自然一点就好了。我们家嘉弈是最好的小孩儿,大家都会喜欢你的。”
小嘉卉摇着母亲的手臂:“那我呢!那我呢!”
袁镜心笑着弯下腰点了一下她的眉心:“你当然也很棒啦!只要你少偷吃糖,牙不好的小孩儿不是最棒的小孩儿!”
小嘉卉撅着嘴回答:“好吧,知道了娘!但是……今天就让哥哥当最棒的吧,我还要偷吃几口!”说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兜里掏出一块喜糖塞到嘴里,趁母亲还没反应过来就跑了出去。
可她万万没料到,她的父亲正从门外进来,一把就捞住了她,把她抱了起来,任她怎么挣扎哭闹也不松手,将她交还给了母亲。
袁镜心抱着雷声大、雨点没有的小嘉卉,和丈夫彼此点了点头,带着此青此绿出门去了,留下父子俩单独说话。
吴彦恭拉过一个凳子,坐在吴嘉弈的身边,吴嘉弈转过身来面对着父亲。吴彦恭抬起手想摸摸儿子的脸,手送到一半,还是停住,假装掸了掸吴嘉弈肩上的灰尘。
看出了父亲的欲言又止,还是吴嘉弈先开了口:“父亲,今日是我大婚的日子,今后也算长大成人了,我一定少让你和母亲操心。”
吴彦恭摆了摆手:“说这些干什么?你是个好孩子,什么时候让我们操心过?即使这次这么大的事情,你不也处理得很好?人你也劝回来了,婚礼也照常举行了。我悄悄告诉你,就是那张家两口子也感激你呢,要是人没找回来,甚至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现在可不知道怎么收场。”
吴嘉弈低下头去卷起了自己袖子的边角:“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而已,没有什么感不感激的。”
吴彦恭将儿子手中的袖子给抚平,意味深长地告诉他:“你知道吗,嘉弈,人这一辈子,如果能将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就已经是一个完美的人生了。”
吴嘉弈抬起头看着父亲:“父亲,那我做得可以吗?”
吴彦恭终于摸了摸儿子的头:“当然啦,嘉弈,我刚才就说过了,你是个好孩子,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什么都没耽误……除了你自己可能会有些不舒服,以及你娘很心疼你。昨天你也看到了,她为你哭了很久。”
吴嘉弈告诉父亲:“刚才娘也说我很棒,说我是最好的小孩儿。”
吴彦恭哈哈大笑:“哈哈,我和你娘统一口径了!一定要夸夸你,因为你确实从近乎死局中扯出了这条线头,保住了两家人的颜面。那咱们父子俩也要统一口径,这件事先不告诉你爷爷好不好?别让他老人家担心,咱们今天就快快乐乐把仪式走完。你听外面声音没?宾客上门了,开始热闹起来了,你吃过早饭了是不是?咱们去迎客!”
吴嘉弈点点头,踌躇满志地站起身来:“嗯!爹,这件事因我而起,就算出了什么差池,那也由我来承担。现在咱们先把眼下的事儿走完,您先请吧。”
吴彦恭起身整理整理身上的新衣服,拍了拍儿子的背:“我还没老呢,要你承担什么?出了事儿当然是当爹的顶着。再说了,你爷爷一旦发现不对劲儿,第一个料理的只能是我!不说这些,走,跟我出去!”
吴嘉弈跟在父亲的身后走出后院,走向前厅,走向热闹的人群。
他忽然有些惶恐,如此大的场面,整个秦州似乎都在喧嚣,春天已经展现出了应有的花团锦簇,但是吴家和张家还觉得不足,更是用人工去装点天然,他都已经听见外面的鞭炮声,比今年第一场雨的春雷还要振聋发聩。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眼前的这一切都是假的,吴家的新郎是假的,他的手心都是汗;张家的新娘是真的,可她只想嫁给别人。
吴嘉弈觉得自己脸上都有些出汗了,他似乎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创造了一个怎样的局面,可是他不能用手去擦,此青姐说过,一擦就把妆给弄花了。或许也没有出汗,现在才大早上,太阳还趴在墙头,哪有那么热。只是吴嘉弈的心里没有底,他一直在想着各种问题:今天会顺利吗?天气会一直好吗?迎亲路上堵吗?
她还在家等着我吗?
可是他看着面前父亲稳定的背影,他好像有点放心了。父亲是家里最枝繁叶茂的一棵树,站在他的树荫下好像没那么热了,吴嘉弈模仿着父亲的步伐,和他同频走着,走出个一日千里,走出个虎虎生风。
穿过过厅,来到人最多的前院,阳光忽然洒在吴嘉弈的面前,他站在台阶上扫视四周,吴老太爷正和钟夫人寒暄,周围围着许多家中的亲朋好友,瞅准机会向二人作揖行礼;二叔吴彦成正在门外迎客,看到吴彦恭父子俩到来,赶忙招呼兄长,想让他顶替自己一会儿;母亲袁镜心和二婶罗氏在和一些亲戚家中的女眷说着话,不时传来笑声,看见儿子来到前厅,袁镜心笑着过来给他整理了几下其实并不乱的前襟。
袁镜心的行为自然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大家这才发现原来正主已经来到场间,纷纷涌上前来,七嘴八舌地,向吴嘉弈道着恭喜。
吴嘉弈脸上带着一丝腼腆和局促的笑容,但是父亲母亲就在身边,他并不畏惧了,他生疏地与各位其实并不太相熟的家中亲朋一一还礼,给足了各位尊重,也收获了一片赞誉,吴彦恭和袁镜心骄傲又谦虚地不停摆手说着:“哪里哪里。”
忽然人群分开一条路,吴老太爷和钟夫人来到吴嘉弈面前,他赶紧从台阶上下来,给二人行礼。
吴老太爷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并不常见的笑容,冲着自己的长孙点了点头,而钟夫人则是拈着手帕掩唇笑道:“小嘉弈今天真是精神呢,是不是镜心命人给你化妆了?真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吴嘉弈脸上飞起红霞,连脂粉都未能完全遮盖住,耳朵更是已经红透了:“钟姨!您就别拿我寻开心了!”
钟夫人翻了个白眼:“怎么叫拿你寻开心呢!当年你家还在京城时,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看着你一个小不点儿,今天都要成亲娶媳妇儿了,我也感慨于时光飞逝啊。还记得你娘第一次抱你来我家,你还是小小的一个……还有那张家娘子也是,当年还是个追着娘亲哭的小丫头,如今……唉,我多言了,抱歉诸位,看着孩子们长大就是容易说这些。”
众人纷纷点头,对于钟夫人的话表示赞同,尤其吴老太爷捋了捋自己花白的胡须:“静姝说得特别对。尤其是遇上这种时候,人就是容易想起往事,刚才我看着嘉弈跟在彦恭后面过来,恍惚间,我都以为回到了当年彦恭和镜心成亲的时候了,那时候还是在京城,我也是领着彦恭去见众宾客,其中就有你爹。”
钟夫人眼睛忽然暗淡下来,语气有些低沉:“是啊,叔父,我爹已经故去十年了。”
当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整个场间的气氛突然变得特别凝重,大多数人都低下了头,仿佛被触及到一些不愿被提及的往事。滴滴答答的鼓乐声还在奏响,但是已经挽回不了此间众人沉默的情绪了。
吴嘉弈只知道钟夫人的父亲是爷爷的好朋友,爷爷偶尔讲述在京城的往事时会带一嘴,但是每次都是点到为止,从不继续往下讲了。而吴嘉弈也懂得事理,从来没有追问过。
倒是钟静姝自己先摆脱出来,向众人,尤其是吴嘉弈告罪:“抱歉啊大家,今天是咱们小嘉弈大喜的日子,我不该提这件事儿的。这都过去十年了,大家也都该放下了。咱们赶紧开始流程吧,如何?”
听到媒人这么说,鼓乐声似乎都更加喧腾了一些,人气儿终于又回到了吴家。门外来来往往的,都是前来祝贺的普通百姓,他们也想讨一讨吴家的喜气,就算拿点吃食回家,也是不错的牙祭。
忽然门外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接着是几声“吁”和人群被驱散开的叫嚷。
吴嘉弈听见二叔的埋怨声:“哎呀,你怎么才来呀。”
对方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我这路不是远嘛,还不好走,我的错、我的错,您多担待些。”
吴彦成笑道:“您不用跟我道歉,您跟您姐姐和外甥说就行!”
随着他们说着话间,几个穿着布面铁甲、一脸风霜的军人跟着吴彦成走进庭院中,为首那人吴嘉弈认识,他冲着吴嘉弈咧嘴大笑,露出一口被黑脸衬得尤其洁白的牙:“娘亲舅大,外甥结婚,舅舅怎么能不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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