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原世界

课桌被踹歪、书本纸笔散落一地,踩在座椅上的一只脏兮兮球鞋的主人,是个正在辱骂我的高三学生。

他是个不爱学习、整天打斗的校园混子,周围还有一群跟他一样无谓学业的小弟。

因为昨天我帮班上女生出头,打了他一个小弟,所以现在他带人找了过来。

“他被你打掉一颗门牙,力气挺大啊,小白脸?是没挨过揍还是没听过老子的名字?”

被我帮过的茯苓鼓起勇气站起来小声解释,是那个人先欺负她在先。但她不知道,这种人都有一个共同点,不讲道理。

缺了门牙的绿毛小五咧着嘴,眼神恐吓胆子小的茯苓,吓得她坐回座位低头看书。

“你要跟我打架?”

我摸向校裤里的美工刀,看着露出左臂倒十字架刺青的少年走过来。

双方的脸离得极近,黑色短发少年上下打量着我,而我盯着他那双琥珀般的眼睛。

似乎是受不了我的注视,他猛地推开我,大声说了一句。

“这个星期凑够五千块给老子!走!”

几人临走前还扔砸了两个同学的书本文具,领头的少年顺走其中一个同学的雪碧,边开易拉罐边回头看我。见我还在盯着他,又恼怒地踹了一脚教室的门,走了。

我收回视线,弯腰捡起自己的东西、扶好课桌,坐了回去。

坐在我后排的茯苓一脸担忧,打算跟我负担一点钱。她说想把自己这个月的零花钱分一些出来,又问我有没有想到什么办法。毕竟五千块对我们这种家庭不富裕的学生来说,是一笔蛮大的钱了。

“而且姜澜说这个星期他就要,可是,这么多的钱,怎么可能嘛!”

一瓶酸奶带着歉意被递了过来,我笑着收下,让茯苓安心。

“我自然有办法。”

勒索,只要你交了一回,就会有第二回、第三回。

下了这节课后,我待在5号楼的二楼男厕隔间,用手机发消息给在这栋楼的赵嘉冬。

原本是想直接去嘉冬班上的,但他那边可能收到了姜澜来找我茬的风。

问姜澜地址的消息字还没打全,薄薄的隔间门外就传来熟悉的男声———姜澜。

手机静音、删除键盘敲出来的字,我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高二14班那个小白脸,那个谁,他叫什么?”

“打我牙的那个?叫顾谢沉啊。姜哥,那五千是全给我吗?”

“你他娘想得倒美!滚!”

“姜哥我鞋湿了!”

放水声跟谈话声很快没了,随着开关门声响起,我以为两人都走了。就打算继续跟赵嘉冬发消息。

一股难闻的二手烟味却传了过来,姜澜抽着烟踹了我隔间的门一脚,骂骂咧咧地走进隔壁隔间。

“喂,哑巴,递个纸过来。”

我皱眉不说话,身上压根就没有带纸。将手机熄屏塞进裤袋,扭开隔间的门锁,想直接走人。

“你他娘没听见老子说话啊?”

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隔间的门把手上,看见我的姜澜明显一愣,慌忙转身去系好耷拉的皮带、拉上暴露红色布料的拉链。

“跟个哑巴似的不出声!”

他的声音很不稳,让我产生一种他在怕我的错觉。

嗅到机会的手伸向裤袋的那把随身携带的美工刀,但被理智大脑制止。

“我没有纸。”

迈向厕所门口的腿被姜澜挡住前路,他看着我,又做出一副恐吓模样。

“小子,不给钱老子就打断你的腿,听见没有?老子不管你是去偷去抢,总之要在这个星期天交给我!”

我沉默地直视他,在想要不要在这里拼一下。

被我盯着的姜澜显得很烦躁,动作愈发暴躁。他骂骂咧咧地推我,让我不要像个娘炮一样老是看他。

紧绷的神经也在这一刻断掉,我扑了上去给了他右眼一拳,跟他扭打在一起。

两人都面部受伤,我始终敌不过有打架经验的姜澜。他压制着我,拳头停在不服软的我面前。

厕所的门被我快速反锁上,每一个隔间都被姜澜踹开。

“你敢说出去老子就弄死你!”

脏旧的黄黑球鞋重重踩过厕所瓷砖上的脏水,姜澜红着耳朵回头警告我。

“我还用给你钱吗。”

厕所的门被姜澜踹得很响,他扔下一句“滚你爹的蛋!”转身走了。

脖颈处的红痕跟肩膀上的咬痕一样,消不掉。

“谢沉你这脖子?你有女朋友了?”

“虫子咬的。”

素描纸张被我收进历史书里,脸上一本正经。

跟其他人一样好奇的茯苓,欲言又止。

窗外逃课的姜澜盯着埋头学习的我,身旁跟着喋喋不休的小五、阿强。

那声音吵得他忍不住转身踹了小五一脚,骂道:“你他娘蝉转世啊!”

委屈极了的小五捂着肚子抿嘴,被蚊子咬得一腿包的阿强忍不住问:“咱们到底去不去网吧?”

憋着气的姜澜终于肯收回视线,带着两人逃校去网吧打游戏。

一瓶矿泉水的蓝色盖子被扔在了地上,透明的水液尽数倾倒在一颗懦弱的脑袋上。

几只不同的鞋子踹、踢着那个叫李康的男生,他们嬉笑着,骂着。用剪刀、用墨水,在蜷缩在地上的李康身上,破坏。

难听的骂声传到了我这一排,我忍不住回头,被同桌用胳膊肘碰了两下。

“枪打出头鸟,别管了。”

李康这个名字,在校园墙号上出现过不止一次,都是说一些他的坏话。配几张不知道从哪来的照片。

昨天晚上甚至有人匿名投稿,让校园墙发了一条聊天记录的动态。聊天内容是李康跟一个网友,诉说孤独。

这被评论区的人取笑,嘲讽。

“欺负别人让你们很有成就感吗。”

贴着品牌名的塑料水瓶被我挤压捏瘪,塞进了其中一个同学的嘴里。他瞪着双眼唔唔叫着,挣扎着想脱离我的手。

其余几人互相推搡,推出来一个男生。他刚挥着拳头想打过来,被我一脚踹开。

没多久,班主任就从教室门口走进来,把我们几人带到办公室批评。

欺凌、打架换来走廊罚站,我跟李康站在一块,那几个同学站在对面。

时不时有老师、同学路过,看几眼,问问情况。

被剪乱头发的李康左手攥着衣袖,头低低的,面对笑声也不吭声。

我看着他的侧脸,无视对面的挑衅。在想,他的眼睛,跟顾安一样漂亮。

近两年父亲酗酒越来越厉害,打不动我了。我猜,他大概没多久就会死了。

他总说我有病,骂我是个牲畜。不过,他骂对了。在顾安那件事上,我确实不正常。

“你就是个怪物!离我远一点!”

这句话一直在我的脑子里面,有时候做梦也能梦见。

但一切不会如顾安所愿,因为我们是家人,是注定要绑在一起的人。

“你没办法不爱我。我们流着一样的血。”

即使再恨我,也会想着我,念着我。

惨白的灯照在顾安的脸上,我看见了他对我的恐惧、愤怒、绝望。

一盘去皮鱼肉被推到他面前,他几次想拿起来泼我,但又泄了气。瘫在椅子里,望着天花板,不动弹了。

我起身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他疲惫的身子,亲他。

像是一条被冲上岸的鱼,绝望地等死,又偶尔不甘地挣扎两下。

“哥哥。”

刻意而为,因为喜欢看顾安生气的表情。表情丰富,才不像一个死人。

那些素描画像,我没给他看过,怕他气得生病。

每一根线条,都藏着我对他的想法。

美丽的事物、接近完美的事物,总让人怀疑其真实性。唯有破坏、毁灭,在懊悔中欣赏破碎霎那的美丽。在蝴蝶濒死前,触摸它那挣扎的双翅,感受它逐渐消逝的生命。

撕掉多彩的翅膀,吞噬它的活力,将它永久封存。

蝴蝶才会永远活着。

罚站维持到下课,我跟李康一齐回了教室,期间他很沉默。

似乎公布于众的**,使他丧失对他人的信任。开始封闭内心。

“一直容忍是没用的。”

裤袋里的黑色美工刀被我拿出来,塞到了李康的校服口袋里。

消瘦的身躯被蓝白校服裹着,惊讶的李康滞住脚步。

“我不要,你拿回去。”

“你想一辈子当懦夫吗。被人肆意殴打辱骂?妄想那帮人有一天会放过你?”

笑声传进双耳,变成了只只恶鬼。

淡粉厚唇被白齿咬着,白皙清秀的脸上犹豫、挣扎。

黑色美工刀最终被李康攥在手里,藏进口袋里。

“我会帮你的,不用怕。”

我双手搭在李康肩膀上,嘴唇贴近他的右耳,轻声说着。

指腹顺着后颈的脊椎骨下移,抚摸原本自卑的背。那身躯瞬间挺直僵硬,如假死的老鼠。

黑色铅笔在白色纸张上涂画,我坐在课桌前时不时看一眼李康。他的背还是那么僵。

一双双失了色彩的熟悉眼睛,铺满了白纸。

直到有人望过来,才夹进课本里藏匿。

“谢沉,你家住在马蹄湾那边,你能不能明天帮我带盒赵师傅泡芙?我给钱你。”

同桌李子期突然转头来问我。

“不能。”

这种事应该找外卖骑手,而不是我。

被我果断拒绝的李子期脸上有点挂不住,又提出给我跑腿费。

“不能。”

连续两个不能,让李子期的脸彻底青了。他愤怒转过身,嘴里埋怨着。

“你家离赵师傅那么近,帮我跑一下怎么了?真是小气!”

观看别人的愤怒,也是一种乐趣。

哪怕放了学,上了公交车,我也仍旧心情愉悦。

红色铁门被打开,一股糖醋味飘了过来。是圆木桌上摆放的一盘糖醋排骨。

粉色卡通围裙系在忙碌的顾安身上,他没有被开门声吸引,只专注在厨房、厨厅来回奔波。

拿着绿色酒瓶的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的戏曲频道,偶尔跟着哼哼。

见我回来,他随手拿起电视遥控器扔过来,欲砸我的脑袋。

“爸,你还没喝酒喝死啊。”

我微笑着躲过遥控器,又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遥控器,换好了拖鞋。走过去,把遥控器准确无误地砸到他的啤酒肚上。

“打我啊,站起来打我。”

“你现在跟被人嚼过的口香糖一样,粘在沙发上了。起不来了。”

对父亲的语言攻击没维持多久,顾安就带着油烟味跑过来,将我跟愤怒的父亲隔开。

“爸现在都这样了,你还要气他?”

他怒视着我,因为父亲而不得不正面面对我。

瘦弱的身子被我拽进房间,我挡住想逃跑的顾安,将门反锁。

“哥哥,声音要小一点。”

眼泪不会让我愧疚心软,所以顾安不再哭泣。他只用恨不得杀了我的眼神看我。

“你就是个牲畜!”

“你该下地狱!你该被千刀万剐!”

再出来时,菜已经凉了。父亲也饿得大骂顾安跟我,喊顾安给他盛饭菜。

我坐在餐桌前双手啃着失了香味的排骨,眼睛盯着走路慢吞吞的顾安。

那双漂亮的眼睛现在红肿得厉害,眼珠更是多了扭曲的血丝。

恨意如果有实质,那便是厨房里杀鱼的刀。

父亲被顾安扶到椅子上,我们一家三口一齐坐在红圆木桌前,动筷吃饭。

身型如猪的父亲,嚷嚷让顾安夹菜。温顺的顾安照做,只是在靠近我面前的菜时,动作停顿迟缓。

怨气如冷意包围我,使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酱油上颜色的肉被牙齿咬嚼着,连同唾液一块顺滑下喉咙。

我看着低头吃饭的顾安,顾安盯着瓷碗里的饭菜,父亲一口酒一口菜眼睛瞪着我。

三人默契地沉默。

泛着油光的青菜被木筷夹起,送入顾安的碗里。

下一秒那青菜便连同饭菜一块,进了客厅的垃圾桶里。

“小安,娶个媳妇吧。”

灌下一口白酒的父亲看着走出厨房的顾安,忍不住说道。

重新装好米饭夹菜的顾安,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

我笑眼看着他们两人,慢慢吃光盘子里的排骨。

那肉非常嫩,甜滋滋的,像人的嘴。

凌晨2:35分。

我睡不着,用钥匙打开顾安的房间门,站在他的床前看他。

他或许醒了,因为害怕而装睡、翻身。

我便坐到他的床边,歪着脑袋瞧他。

不出声,只默默盯着他的脸。

手指抚过他的眉眼,感受他的肌肤。

“哥哥,我班上有一个人,他的眼睛很像你。”

“也像你一样软弱,被人欺负不敢还手。”

剩下的话就不该说出来了。我低头轻吻顾安藏进被子里的一只手,跟他道晚安。随即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回到了我那个漆黑寂静的房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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