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确是死了没错。
要不是他还有这么若有所思站在一个凡人面前思考该怎么介绍自己的一天,他差点就信了。
越袭寒微微垂目,看着那跪在地上哆哆嗦嗦缩成一团的凡人,心中忖度。
坏消息——他被看见了。
好消息——这人不认识他。
许是这尊神不动也不说话,看上去不像要了结他性命的恶人,凡人便冲他畏畏缩缩地拱手行礼“请……请问您……?”
“您您您是……龙龙龙龙神吗?”
龙神?算不上。
他还没飞升呢。
正当越袭寒凝眉思索要不要把这人的魂魄给一指弹回去时,那凡人又问他“……敢问这是哪儿?我……我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越袭寒干脆道“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他也正想问呢,好好一个阳魂,既无杂念也无牵挂,了了凡间事,合该入黄泉进轮回的,怎么就飘进这条河里来了?还费了他一番功夫扯住那人后领子从水里丢到岸边去。
谁料那人比他还呆,看来是什么都问不出了。
越袭寒思量之时,这边任蔚也在悄悄看他——他眼前这男人,用人来比拟也属实是牵强,因为这人更趋近于神性的玉像,唇淡淡抿着,身量极高,周身冰寒,白衣作底称,黑鲛纱做外袍,金玉腰带在腰间束起挺拔如竹松的身板。
恍如天人,毫不为过。
然而让人一眼就注目到的却并不是他的穿着打扮,而是他那双熔金色的桃花眼。
长睫浓密,又偏是那种眼型,眼波流转间就很容易给人一种多情也无情的错觉,换做他还没死之前,不知道多少人为了争他多看自己一眼拼了个头破血流,然而任蔚被这双眼注视时,却只是本能地感到头皮发麻。
“你如今是阳魂之身,滞留此地,恐是心中有未竟之事,若无未竟之事,”越袭寒直截了当道“便就是你走错了,这里不是轮回路。”
任蔚才消化完前半句后乍一听后半句,眉头也是抽了一抽。
轮回路都能走岔,也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笑话了。
等等,未竟之事?
他张了张嘴,却想不出要说什么。
他好像还真有那么一件。
越袭寒见他想通了,转身便走,只是刹那间又微微顿住了脚,破天荒地生了两分好心出来。
也许正好是这几百年他再不曾见那些宗门死对头的上坟脸,有也许是别的什么,于是他还补充了两句“有些事想通了,就不那么麻烦了,此处留不得人,更留不住阳魂,你还是尽早离开,去了结你的心结吧。”
见越袭寒要走,任蔚忙喊他“大人,可我这心愿有些麻烦,该何如?”
“哦?”成功被勾起兴趣的越袭寒当真再一次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拢袖而笑“说来听听?”
“我想……”
这边越袭寒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讷讷说完,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什么要命的东西,后知后觉地打断他“等等!”
这些年真是平静的过了头了,他怎么能忘了自己如今非生非死,处于六道轮回之外,倘若凡人在他面前起誓,可是要……
“我想……游遍天下。”
说慢了!
越袭寒瞳孔微缩,酿跄一步,扶住了发疼的脑袋,竟是不得不弯下腰忍受识海中波澜震荡的痛苦,在他彻底眼前一黑之际,看着他一脸空白的青年轻声道“大人?”
“——契约完成。”
真是栽了!
“怎怎怎怎……怎么了?”
可是要以自身血肉精魄为代价,换他这尊妖尊邪神现世去填血海深仇的!
任蔚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越袭寒一下子脸色变得很难看,抬头看着他的一双眼睛颜色虽浅薄,眼神却锋利无比,刺得他当场就打了个寒颤。
好浓重的杀意!
然而这种杀意并未持续多久,短短几个眨眼的时间,那人慢慢的走到他跟前来,恐惧如同阴影般笼罩了他。
越袭寒一向是极厌麻烦的。
尤其是本不关他事的麻烦。
好烦,越袭寒的指骨响了一下。
干脆直接灭了这阳魂解契,大不了再休眠个几百年算了。
越袭寒抬手便欲调动魔气,可谁料魔气刹那间如冰雪消融从他手间消了下去,倍感稀奇的越尊主又试了一次,结果发现还是聚不起来。
莫非这人……?
越袭寒莫名的眼神轻轻落在任蔚身上,微微挑眉。
还真与他有因果不成?
“你叫什么名字?”
任蔚被那一眼杀气又是吓得一哆嗦,用袖子掩着半张脸蚊子叫一样哼哼了两句。
他说他叫任蔚,年十九岁,山陵人氏。
“本座问你,你对你要游历的天下是个什么概念?”
“是这风州、或者大兆国都,还是整个三界?”
“啊?”
“你最好快点讲,”他直起身离开了,像是不愿意多看他一眼“想到什么就赶紧说,趁你还没彻底魂飞魄散之前。”
魂飞魄散?他会魂飞魄散么?
任蔚惊恐地看看自己,很快他发现自己真的在变透明,还没来得及悲春伤秋两秒,又被那道越袭寒的视线吓得硬生生收回了眼泪。
他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鼓起勇气道“我想去京城看看,还想看看海,还想……还想……”
还敢想?!
察觉到一下子目光就凌厉起来的任蔚打了个哆嗦,连连摇头“没了!没了没了!!!”
越袭寒这才觉得勉勉强强,轻哼了一声。
两厢寂静间,任蔚正颓然坐在地上,静静等着自己消失。
忽然,耳畔响起越袭寒的声音“你有手有脚,为何不自己出去看看?”
任蔚苦涩一笑“心虽有余,而力不足。”
还不等他再接着问一句为何,任蔚就已经变得通体透明,似雾非云,茫然又哀戚地看着他。
越袭寒顿了顿,才道“你……有什么话要对家里人说的?”
任蔚下意识摇了摇头,一顿,又低下来摇了摇头。
他便也不再问,只是别过头看向茫茫芦苇,泛潮江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离别数百年,还是没想到居然会以这种方式重回人间。
他从任蔚那具壳子里睁眼开始,天光正亮,鱼肚大白。
*
任府近些日子闹鬼了。
这年头修仙的满天飞,撞鬼这事儿也不稀奇,可稀奇的就是撞见的鬼还不是别的什么鬼,而是自家少爷那个病痨鬼。
一开始是没人信的,只是有一回门房起夜,路过回廊那边无意瞥了一眼,发现有个穿白衣服的人在池塘边站着,那身段模样只让他觉得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便以为是少爷小姐晚上睡不着觉穿着中衣出来乱晃,也没多心,谁料解决完生理需求后,那白影还在那杵着,动也不动,直愣愣盯着水里看,深更半夜的他也不觉得瘆人,壮壮胆子吼了一声,有一道微风扑面,门房一个眨眼,那白影就没了,他觉得怪,就提着灯到那白影站着的地方去照,池子里的鱼被他照得一晃,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游远了。
他挠了挠头,一转身,那张常年不见光因此白得隐隐发青的脸就正正对上了他的脸!
他认得那张脸,可这张脸的主人分明三个月前就已经被埋进土里做死人了!!!
门房喉咙里爆发出的尖叫喊醒了整座任府,从此任府陷入了无休无止地恐慌之中。
原本任老爷和任夫人还能勉强用手段镇压任蔚死而复生的传闻,一口咬死是门房糊涂,该打的打该赶的赶,一个月后无事发生,任府渐渐恢复了平静。
那是个夜晚,刚把四小姐哄睡的乳娘内急,暂时离开了一下,留两个侍奉的丫鬟熄烛火,点安神香,两人正要退出房门,结果发现窗户大开,风猛地灌了进来,又是冷秋的天,摇篮里睡的正安稳的四小姐一下子被冻得一激灵,登时就哭了起来,两个丫头怎么哄也哄不好,有主意的那个打发另一个去跑腿催乳娘过来,她则过去把窗户关好,再细细察过还有没有别的窗子没栓牢,一边在心里嘀咕怎么会出这样邪门的事——每个窗户她白日里才检查过,都栓的死死的,怎么就开了呢……
不知不觉中,四小姐的哭声低了下来,起先她以为是哭累了,也没在意,直到……
直到摇篮里的四小姐突然咯咯笑起来。
她惊悚回头,发现摇篮旁有个人蹲在摇篮边,还一边伸手轻柔地晃动着木架,四小姐蹬开小被子,咿咿呀呀地去抓白衣人鬓边垂下的乌发。
门口带乳娘回来的丫头和她的尖叫刹那间重叠了。
“——啊!!!!少爷……少……”
她惊地跌坐在地上,指着那白衣公子。
“鬼啊!!!!!”
婴儿尖锐的啼哭声再次奏成三重奏,彻底划破任府竭力粉饰太平的外表。
[猫爪][摆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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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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