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客来访,临川侯本应请人去厅上奉茶,但对方是高琛,程放鹤自然不会守这规矩。
他连座都不摆一个,在院子里就站着问:“你们看不过本侯也就罢了,好好一座铸铁厂都要毁,耗费的可都是越国的国库银子。丞相大人竟毫不在意?”
“少废话,”高琛脸色阴沉,“临川侯,时至今日,你到底肯不肯交出季允?”
程放鹤倚在廊下,一挑唇角,“本侯若是不交,你们要把本侯怎样?”
高琛轻哼:“掌管军备这点无关痛痒的活计,交给谁不是做?自然没必要交给亲手炸了工厂之人。”
“临川侯家传七代,父祖拿命换来的爵位名声,若在你手上保不住了——程放鹤,你就是程家的罪人!”
程放鹤心里冷笑,他一穿来就把临川侯府的祠堂拆了,越国都要灭了,他还在乎什么爵位名声?
他面上却挤出些许讶异和恐惧,双臂护在身前,“谁亲手炸了工厂?高侍郎莫要信口胡诌,你有证据吗?”
高琛露出几分得意,“有当时在场的铸铁工人口供,众人亲眼所见临川侯转动控制炉子顶盖的把手,而后炉子就炸了——证据确凿。”
“就这?几个工人就能定本侯的罪?”
“几十个工人的口供!临川侯与工部有龃龉,动机也有了,马丞相再运作一番……再不交出季允,你身败名裂后会落入谁手,侯爷应当有数吧?”
“那你去告吧,”程放鹤一甩袖子,“整个朝堂都在马丞相手里,本侯有什么办法?——反正本侯不会让你们碰季允。”
高琛得意的表情瞬间凝固,顿时气得脸黑,可满院子都是侯府下人,他不好发作,只得对着远去的背影吼道:“临川侯,走着瞧!”
对方好似没听见似的,高琛自讨没趣,骂骂咧咧离开侯府。
程放鹤则径直去了侍卫所,抓来公孙猛问他:“焦管事找到了么?”
……
几日后是越国的朝会,名义上由皇帝主持,但幼帝年仅八岁,发言最多的往往还是马丞相。
程放鹤穿来后,听了几次朝会便失去兴趣,整个朝堂仿佛早就串通好了,在皇帝面前演一场戏。即便有零星的反对声,实则无人能改变丞相党的决定。
这次也不例外,上朝路上他就听见有人窃窃私语“京郊工厂案”,然后向他投来或同情、或鄙夷、或惋惜的眼神。
对于这类人,程放鹤一律回应以浅淡的笑。若有个别长得顺眼的年轻官员,便附赠一个似有若无的眼波流转,风采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到了时辰,小皇帝歪在龙椅上不住地打哈欠,贴身太监道一句“有事启奏”退到旁边。接下来是表演时间了。
队伍后走出一人,高声道:“臣侍御史汪岩,劾临川侯蓄意毁坏公产、草菅人命、延误战机——”
众官员俱无惊讶之色,马丞相则肃声道:“汪御史慎言,临川侯身份尊贵,若无真凭实据,该治你诬告之罪。”
装模作样。
程放鹤冲着马丞相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让他说完。”皇帝听说有弹劾,立即来了兴致。
汪岩递上折子,添油加醋地讲了“临川侯炸炉子”的经过,又道:“临川侯炸毁数十铁炉,使十余名工人负伤,铸铁厂被迫停工,损失白银上万两。如今边境动乱,铁甲不足必定扰乱我军作战,临川侯掌管军备,岂能不知?”
“请陛下下旨查问临川侯,究其勾结外族窃国之罪!”
皇帝立刻竖了眉,“临川侯窃国?!这、这真的假的?”
马丞相低声安抚小皇帝,然后清清嗓子道:“汪御史,你所说的罪状可有凭据?”
汪岩中气十足:“当日几十名工人都在场,他们亲眼所见。请陛下下旨,着刑部查问人证口供!”
程放鹤记得这个汪岩,原书说他是马翰臣的专用喉舌,丞相大人想收拾谁了,就把此人拉出来给人贴标签戴高帽。不过,他能把工厂爆炸扯到叛国上头,是程放鹤没想到的。
此时,被弹劾的临川侯面色淡淡,随手抚平官服袖口的褶皱,“说本侯蓄意为之,勾结外族,证据何在?”
汪岩梗着脖子道:“临川侯时常巡查铸铁厂,岂能不知铁炉结构?若非蓄意,你好端端的碰那炉子做什么?”
一旁看戏的高琛插话:“勾结外族这样大的事,自然要详查。陛下下旨将临川侯下狱审问、搜查侯府,还能翻不出证据?”
只要临川侯府落在他们手上,就算找不到证据,也能制造出来。
马丞相刻意拖了片刻,拖到查问临川侯的声音形成一边倒的态势,他才问:“陛下,您意下如何?”
皇帝原本就和临川侯没什么交情,见朝堂上大势已成,便道:“那就查查吧。来人,拿下嫌犯。”
朝会上不经常拿人,但今日不知怎的,侍卫们好像随时待命似的,听见吩咐便立即冲上殿来。
而嫌犯临川侯刚整理好一边袖口,头也不抬地甩袖,宽大衣袂堆在身侧,遮住腰身的宽窄,却愈发显得人挺拔俊秀。
“且慢!”
一只手臂挡在前头。
侍卫们一眼认出穿着官服的锐坚营徐将军。
徐朴原本是读书人,端正行礼道:“依律拿人,得先听过双方的说辞。方才汪御史已陈案情,也该听听临川侯的说法才是。”
众官员难免讶异,徐朴在朝堂上向来不声不响,也算攀附着马丞相上来的,这是要公然破坏丞相的计划吗?
“唔,朕倒是忘了。临川侯,你可认罪?”皇帝问。
程放鹤懒懒抬眸环视朝堂,见众人目光躲闪,只有高琛狠狠剜了徐将军一眼。
程放鹤不需要旁人为他解围,但徐将军敢当众跟丞相对着干,实在勇气可嘉。
毕竟程放鹤之前劝他跑路,也曾掏心掏肺。
这场戏看得没意思了,程放鹤便出列一拜,“回禀陛下,那日臣是受人引诱。臣巡查工厂从不关心炉子构造,只这次工厂管事焦大郎卖力讲解炉子,说把手可以控制模具形状,臣才上手一试。若汪御史所说属实,臣早就知道此举会炸了炉子,自己为何不立即逃走?若非身边随从舍身相救,臣也没命站在这里了。”
他话音才落,高琛就绷不住了:“胡言乱语!临川侯,你这番话拿得出凭据吗?”
程放鹤眉眼弯弯,不屑道:“你们有人证,本侯也有。那引人炸炉子的焦管事如今就在侯府,本侯愿将他送到刑部,真相一问便知。”
一句话浇灭了高琛的气焰,他脖颈发红,不知是羞是怒,“焦大郎早就跑得没影了!我们都没抓着,怎么会在你手上?!”
“原来高侍郎也在为本案搜寻人证?”程放鹤点到即止,笑意愈深,“当日焦管事百般诱哄,本侯就觉得不对,出了事还不先拿他么?陛下合该好好审问此人,一个九品管事竟敢陷害本侯,难保背后定无人指使。”
小皇帝懵懂听了半天,这会终于开口:“审,当然要审。把这个焦管事送到刑部,朕要亲自问个清楚。”
此言一出,大殿顿时静得落针可闻。群臣埋头缩着脖子,大气不敢出,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明眼人都看得出陷害临川侯是谁的主意。陛下也到了懂事的年纪,若亲自审出真相……日后还会心甘情愿听马丞相的话吗?
那临川侯看着沉迷美色不务正业,居然悄悄得了这么大个筹码?
马翰臣一个劲给高琛使眼色。高琛起初面露为难,可那眼神多了几分警告的意味。加上临川侯接了句“臣领旨,这便将焦大郎送往刑部”,高琛终于保持不住,扑通一声跪下。
“陛下,臣认罪!此事是臣指使焦大郎做的,与临川侯无关——”
小皇帝这下彻底蒙了,这都哪跟哪啊?
“工部与临川侯因琐事不和,前些天临川侯甚至将家奴送往工部,指认臣在侯府安插眼线。臣怀恨在心,便前往铸铁厂,命焦大郎引诱临川侯动手炸炉,再称他勾结外族,只为报复他。”
后面一个工部员外郎也站出来道:“那天高侍郎的确不在部里,工厂去过什么人也有备案,一查便知。”
小皇帝回过味来,一拍龙椅那金灿灿的扶手,“你因为一己私仇,竟毁了上万两银子的工厂,耽误前线作战,这是死罪!”
高琛望向马丞相,目光里带着乞求。
马翰臣却看也不看他,“他自己作下的孽,陛下依律惩治就是了。”
“马丞相,你要我死?!”高琛突然从地上爬起来,脖颈上青筋跳动,龇牙咧嘴指着马翰臣,“我这样做是为了谁?你居然……我反悔了,我不认罪!”
马翰臣目光闪躲,厉声道:“陛下都说了是死罪,还不把这个罪人押下去,任由他胡乱攀诬本官?”
门口的侍卫们反应过来,一齐冲上大殿,捂住高琛的嘴,七手八脚将他架了出去。
众人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到,有人偷瞟座上,有人用畏惧和怀疑的眼神打量看似威严的马丞相,更多人则是悄悄望向临川侯身着官服仍然玉树临风的身影。
他们听说临川侯退出丞相党,也曾耻笑他不识好歹,看到马丞相如今的行径,或许侯爷的决定才是正确的。
牺牲了手下的马丞相自然不会服气,再次开口:“即便临川侯是无心之失,但他亲自动手致使铁厂炸毁,亦脱不了罪责——”
“丞相说得不错。”小皇帝似乎并未意识到这场风波中马丞相的角色。
程放鹤撩起衣摆从容跪了,卸下象征身份的发冠,“陛下赏罚分明,臣自知有过,愿入狱候审。但铁厂爆炸时亦有有功者,臣伏乞陛下劝赏。”
皇帝原本没想把临川侯下狱,可既然他自己来求,便点了头,又问:“何人有功?”
程放鹤一字一句道:“臣府上随从季允,本是夏国战俘,工厂炸毁时舍命救主,身负重伤才保臣无恙。臣请旨褒扬,树立夏人归附我朝的典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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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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