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子骞从学校回来,推门而入时,家里正有客人在。
客厅的沙发上,时越生坐在正中,旁边坐了几个客人,祝青也在,见他走进来,目光都朝着他看过去。
时子骞看了眼众人,平淡打了声招呼。
“这就是我们子骞。”祝青笑着跟大家介绍,“这不,才刚放学回来。”
“长得真是一表人才,还有这气质一看就是人中龙凤。”
“是啊,一看就特别优秀,以后肯定跟时总一样,会有大出息。”
时越生笑笑,受下了。
祝青朝着那边看一眼,语气亲昵:“是啊,子骞这孩子成绩好又多才多艺,还会弹钢琴。”
“嗬,那确实很优秀了。”
祝青扬声道:“子骞,你看大家都在夸你呢,怎么样,要不过来给大家弹一曲看看,我们也热闹热闹。”
沙发后面有架三角钢琴,除了陈姨定期会去擦一擦,已经很长时间没人碰过了。
时子骞眉心轻轻一跳,忍了忍,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保持了教养没作声,仍由她的话落在地上,只朝着客人们微一颔首:“你们慢慢聊,我先上去了。”
“怎么就走啦?”见他径直上了楼,祝青也不恼,朝着沙发倚了倚,从容一笑,语气里几分无奈:“唉,这个年纪的孩子不比小时候了,都有脾气,也不大听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的话了。”她冲着大家一笑,“都是做父母的人,应该都有同感吧?”
大家连忙顺着她说:“是啊,都一样,我家那孩子也是。”
“这孩子一到了青春期就是这样,多少都叛逆。”
祝青今天穿了件旗袍,手腕上带着透亮的碧色玉镯,耳尖两点水滴状翡翠,她将胳膊搭在沙发扶手上,似是有点烦恼:“当年练了那么久的钢琴,如今碰也不肯碰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唉,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古怪……”
时越生只是静静听着,端起茶用杯盖撇了撇,忽然看向祝青,开了口:“说起来,子骞的钢琴还是你教的。”
祝青不知道他怎么提起这个,笑着说:“是啊,那时候子骞还很小呢。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长这么大了……”
时越生打断了她的话,“这样吧,你去弹两曲也是一样的。”
祝青无懈可击的温婉笑容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捋了捋头发,勉强道:“多少年没碰过了,早不会弹了。”
时越生不作声,缓缓转动手中杯盖。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大家都是人精,见时越生端坐如山,都没有主动接话。
祝青也没开口。
时越生终于低头抿了一口茶,抬起头,招呼众人:“都喝茶,这是刚送来的新茶。”
“是是是,这一尝就知道是好茶。”大家连忙应和。
时子骞回到房间门口,仍能听到楼下一群人爽朗的笑声,夹杂着祝青的讲话的声音。他背身关上门,靠在门上揉了两下眉,去床边取了手机来,打了一个电话。
“嗯,李哥。明天我要用一下车。”
“开辆后备箱大一点的车。时间要晚一点才能确定,到时候跟你讲。”
“好,谢谢。”
楼下的会客没持续太长时间,客人一走,祝青少见地当着时越生的面摆了脸色,手抱在胸前一言不发。
时越生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我才应该问你刚刚是什么意思,拿我当给你们听曲取乐的了是不是?”
时越生神色未动:“那我儿子就是拿来听曲取乐的了?”
很平静的一句反问,情绪不显,却让立刻祝青哑了火,安静了一会儿才小声辩解:“我又没那意思,谁家小孩不这样啊,当父母的自然都有再外人面前展示自家孩子才艺的心思,想给大家留下个好印象,这不也是给你长脸吗?况且这能一样吗,他这个年纪给叔叔阿姨们表演个节目多正常,可你怎么能让我去,这成什么了。”
时越生冷哼一声:“我时越生的儿子,用不着讨好别人,我也不需要靠着他挣面子。还有,我不是跟你说过,不要去招惹他的吗?”
祝青悻悻道:“算了,不说了。都说后妈难当,我看是真没说错,我做什么都是错。他成天对我没个好脸色,你还护着他。”
时越生站起身,转身前扫了她一眼,面色不虞:“他为什么烦你你心里有数,把你那些小心思都给我收起来,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窗外天色渐暗,房间里光线也昏暗下来。展新月伸手将台灯打开了,依旧在低头看她的日记本。
她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过话那么多的时候,每天絮叨个没完没了,一点小事都要大张旗鼓地认真写一张纸条传给他。而时子骞竟然也能受得了她,每张每条都会回复。
“你吃早餐了吗?”
“吃了。”
“那糟了,我妈妈给我装的一大袋吐司要吃不完了,有没有人帮我分担一点啊?”
“…谢谢。”
“时子骞,为什么教室里这么吵你都能睡得着啊?”
“我也不知道,感觉在安静的地方总是睡不着,热闹的时候反而会变得很困。”
“有点奇怪,哈哈。”
“是啊,我是一个奇怪的人吧。”
“你怎么总是一个人呢,不会觉得孤单吗?”
“不会的。”
“好吧,怎么会这样。”
“可能因为我总是下意识觉得,信任一个人就等于给了对方背叛和伤害你的机会。”
“哇,你的思想好悲观(震惊脸)。不可以这样想,世界是美好滴,你要相信世上总是好人多,总会有真心对你的人的。”
“你在吃什么药?”
“没什么,胃有点不舒服。”
“要好好吃饭啊(晕倒表情),肯定是因为你吃饭太不规律了(盯)。”
“好,会的。”
“我会偷偷盯着你的!(盯×2)你要是哪天没去食堂我绝对会发现的。”
“发现了要怎么样?”
“嗯……好像也不能怎么样(晕倒表情)。”
“放心吧,会好好吃的。”
“你课间干什么去了?”
“没干什么,怎么了?”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看到了?”
“不是我,是刚刚在走廊上我听见几个女生说在天台上看到你了。所以是真的,你真抽烟啊?”
时子骞可能不知道说什么,画了一个(呆)的表情。
“不要再抽啦!要是被老方发现你就死定了(生气)。”
空了一行,她又接着写:
“而且,最重要的是,抽烟很伤身体的你知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会努力戒的。”
“不过我听说戒烟很难的,唉。为什么要抽烟呢,你心情不好吗?”
“有一点,有的时候会很烦躁,就想压一压。”
“我有一个办法,我这里有很多很多袋跳跳糖,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给你一袋,这样说不定你吃完心情就好起来了,就不想抽烟了。”
“听起来不错,那以后你监督我吧。”
“那我可会非常严格的哦,如果被我发现你再抽烟,绝对都会面临非常可怕的惩罚!!”
“知道啦。”
“这次的学案好难啊……”后面画了一个晕倒小人。
“是挺难的。哪道题解不出?”
“第三道函数题(害羞表情)。”
纸条再传回来,已经附上了极其细致的解题步骤。
展新月画了一个大大的星星眼表情:“哇,膜拜大佬。不愧是学神。”
时子骞学着她的样子,画了一个同样的害羞表情。
写纸条的女孩以为自己的心思隐藏得很好,可她如今读来,字字句句的喜欢隐藏在文字里,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而他又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文字里能读出的东西很多,比如他逐渐展现出的和冷漠外表不符的温柔耐心,比如他开始无意识地模仿她的语言习惯,学着她在每段话的末尾涂上一个可爱的颜文字……
展新月不知道曾经的她有没有看出来,但现在的她觉得,时子骞已经给出了他的答案。
少年时的心动青涩而懵懂,但两人字里行间中的心照不宣似乎在告诉展新月,也许只需要一个契机,两个人就可以捅破那层窗户纸。
一路翻到最后,她看到了最后一张纸条。
“我刚刚去办公室复印学案,发现了一个你的秘密哦。”
“是吗,是什么?”
“我发现,这周六是你的生日诶(撒花)!”
“怎么发现的?我自己都忘了。”
“我在老班桌子上看到了咱们班的学生信息登记表……你有什么愿望?我给你准备生日礼物!”
“不用了,我从来不过生日的。”这句说完,他又在下面补了一句,“不过愿望有一个……”
“是什么呀?你尽管说,只要我能做到。”
“我还没去过海洋馆,挺想去一次的。”
“哈哈,不会是因为我上周跟谢宛之说最近海洋馆有虎鲸表演诱惑到你了吧?”
“跟虎鲸无关,不过确实被诱惑到了。你周六有空吗,可以邀请你和我一起去一次吗?”
“没有问题!看来我要成为第一个和你去海洋馆的人啦。”
“那周六上午我在海洋馆门口等你?十点怎么样,我们进去逛一会儿以后可以一起吃个午饭。”
“可以在海洋馆里边儿吃,里面有主题餐厅,我去过很多次了,挺有意思的。”
“好。那周六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
展新月盯着这段对话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每张纸条下面她都备注了时间,仔细算来,这好像就是她刚重生那一周的事情。
重生后关于时子骞的她的一切疑惑好像都突然有了答案,那时她只觉得他好奇怪,现在忽然发现,也许在时子骞的视角看来更奇怪的人是她,明明主动向他靠近的人是她,可是突然间变了个人似的对他避之不及的人也是她。
她想起自己当时一无所知时地错过了约定,想起自己当时为了试探谢宛之故意靠近时子骞,又想起那天她为了气谢宛之的面,告诉时子骞同意和他一起坐……
她闭了闭眼睛,半晌后忍不住一掌拍在自己额头上,发出清晰的一声响。
她都做了些什么。
展巍刚走到门口,被房间里“啪”的一声脆响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呢?”
展新月平复了下情绪才开口:“有蚊子。”
“都这个季节了怎么还有蚊子。”展巍有点疑惑,但也没太在意,“饭要好了,准备出来吃饭了。”
展新月应了声,将日记本重新塞回抽屉里。正要往外走,放在书桌上的手机突然亮了一下,发出简短的提示音,提示有一封新短信进来。
古早款的手机虽然功能比不上智能手机,但续航非常长,她一直没怎么用过手机,也没怎么充过电,现在屏幕上竟然都还显示有一格电。
展新月解开锁,点开短信看了一眼。
又是一串没有备注的数字发过来的,很简短的一行字。
“明天我来你家附近接你方便吗?”
展新月盯着看了会,才想起放学前答应了时子骞明天要和他一起去接盼盼,忽然涌起股手足无措的感觉。
如今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态度面对他,甚至忽然有点害怕见到他。
她退出去回到收件箱,翻过一封封运营商的短信,找到了很久之前收到过的那两条短信。
果然,一模一样的号码。
展新月甚至没勇气再点开之前那两条短信看一眼,只是盯着那两行数字发呆。过了很久,她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始缓慢地打字。
抱歉,明天突然有事,我去不了了……
手指停在发送键上很久,她深深叹了口气,猛地将手机丢在床上。手机在床板上弹了一下,一头扎进蓬松的被子里。
饭桌上展新月心情一直说不出的复杂沉重,沉默地低头吃饭,听着展巍和逄云聊些家长里短,不过一句也没听进脑子里去,直到展巍突然提起一件事。
“对了月月,前一阵你那个同学他爸那边有人联系我来着。”
展新月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依旧埋头数碗里的米。
“就那个小时……”
顿了一秒,展新月突然抬头,面露茫然:“啊?”
展巍一边夹菜,一边语气随意地说:“有个人应该是他爸的下属吧,来店里找我,说看你跟小时关系挺好,特意把一个单子交给我们做。”
展新月心情有点复杂,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沉闷地“哦”了一声。
如果是之前,她可能不会觉得有什么,但今天再听到这回事,她的心情又不一样了。
展巍接着说:“不过我给回绝了。”
展新月惊讶:“为什么呀?”前一阵子展巍资金周转上一直不宽裕她是知道的,按理说应该很珍惜每一个单子。
“这些生意场上的事我不想牵扯上孩子,虽说这种体量的单子他爸应该也不会放在心上,就是跟咱客气客气。不过我想着,毕竟你跟小时那孩子是同学,又是同桌,我不想你看见他觉得欠了他什么人情。”
展巍最初听到生意找上门时确实心动过,不过后来仔细一想,孩子们本来都是简单单纯的同学关系,一旦扯上这些大人的利益纠葛总是不好,便委婉地退掉了。他说些这事儿也就是随口提起,原本没当一回事,却忽然看到面前的展新月盯着他,眼睛微微有些红,郑重地说:“谢谢老爸。”
他按了一把展新月的头,“谢什么,咱店里也不缺这么一个单子,最近生意好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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