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初迟激动又忐忑地走进教室时,楚漆还在和学生讲课,讲的是“宰”字。
“说文怎么说的?象形,交覆深屋也。辠人在屋下执事者。”
她起身在黑板上写了个形状很奇怪的字,应当是甲骨文。
“这是“宰”。”
她等大家仔细看过以后,又在边上写了两个字。
她指着其中一个说:“这是mian(宀)。”
众人连连点头,她又指着另一个字说:“这是辛。”
“mian自然不用多说,古者穴居野处,未有宫室,先有宀,而后有穴,在这里表示房屋。”
“‘辛’字就比较有意思,我记得刚入学的时候好像讲过一次,原本的字形是一把平头刀,本是刑罚用具,用来在罪人和俘虏脸上刺字,后来转变为‘罪’的本义。”
“不过还有一种说法,当时的奴隶和罪人不允许戴帽子,必须在头上缠草茎,所以‘辛’就是头顶木柴的罪人。”
她写完以后又坐回去,有条不紊地说:“在屋内劳作的罪人,不就是奴隶么?那时候能在室内工作,都是一些有专业技能的人,能力较强,后来引申出主管、管家一类的含义,再到后面,更有了大家熟知的宰相。”
她讲到这里,忽然想到更有意思的一个字,“宰相和臣相职位相近,‘宰’和‘臣’的本义其实也极为相似.........”
她讲得痴迷,晏初迟在边上看得也痴迷,她能感受到楚漆对这门学科以及这项工作的热爱。
她将所有的精力扑在这些文字上,甚至可以借此忘记现实生活中的悲苦不幸。
楚漆嗓音清冷,如冷泉敲打崖岩,泠泠动听,再加上她讲得条理清晰,周围一圈学生目不转睛地听着,不知不觉竟然过了二十分钟。
第三节课的上课铃响起,楚漆才发现自己讲得有点久,抱歉道:“不好意思,大家赶紧上课去吧,耽误大家时间了。”
“不耽误不耽误,谢谢楚老师,您这么一讲我们就全都懂了。”
楚漆轻笑道:“弄明白了就好,快去上课吧。”
等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完,楚漆收拾书本也准备离开。
临走之前她想起自己今天早上忘了吃药,于是把药取出来就着水杯里的温水咽下去。
吃完药以后她拎上包准备去下一个教室上课,一转身发现晏初迟站在门口看着她。
楚漆被她吓了一跳,吓得心脏都有点不舒服,“你还没走?”
晏初迟问:“你生病了吗?”
楚漆:“没有。”
晏初迟:“那为什么吃药?”
楚漆一本正经道:“vc,补充维生素,不算药。”
晏初迟有点不相信,“真的?”
楚漆反问:“骗你有什么好处?”
她绕开晏初迟往外走,下一节课教室在另一栋教学楼,五分钟的路程。
她身体不舒服,走得比较慢,落在后面的晏初迟两步就追了上来。
等她跑到楚漆身边,才想起刚才门口好像有个人叫她,她惦记着楚漆,连头都没回。
楚漆见她跟在自己身后,冷冷淡淡地问:“跟着我干什么?”
晏初迟小狗一样讨好地笑笑,“我也想听课。”
“听得懂么?”
晏初迟苦恼地说:“不太听得懂。”
楚漆张了张嘴,赶人的话还没说出口,她急忙补充道:“所以要学嘛,我跟着听课,慢慢地学,你不用管我。”
楚漆说:“你又用不上,学来做什么?”
晏初迟道:“陶冶情操嘛。”
楚漆没说话,沉默地往前走,晏初迟安静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话。
“姐姐。”
楚漆不搭理她,她知道楚漆不太喜欢自己叫她“姐姐”,可她叫习惯了,不管换成别的什么都感觉怪怪的。
晏初迟问:“脚还疼吗?”
她问得小心翼翼,语气和神态里的关心都真实无疑。
楚漆怔了怔,低声道:“不疼了。”
怎么会不疼,昨天婚礼的时候,她穿不惯高跟鞋,也没人帮着扶一下。
她一个人站在台上举步维艰,还猝不及防被晏初迟猛地一推,幸好她反应快护住了肚子,不然就不止是弄伤脚踝这么简单了。
当初欺辱她的人是晏初迟,如今关心她的人也是晏初迟。
楚漆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神色复杂地看向晏初迟,冷然问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晏初迟愣了愣。
怎么又变得冷冰冰了.......
她有说错什么话吗?
晏初迟可怜巴巴地说:“我只想跟着你。”
她说:“我们不是结婚了吗?”
楚漆头疼道:“最初是你一厢情愿想和我结婚,后来又是你吵着闹着要把新娘换成我妹妹,现在又不清不楚地缠着我。”
“你到底想做什么?”
晏初迟说:“我不知道。”
她现在脑子空空,对这个陌生的世界一无所知,只认识楚漆一个人。
楚漆看着她这副虚假的模样就觉得恶心,冷冷扔下一句“恬不知耻”,转身离开。
晏初迟呆呆地站在原地,脑子里想的却是——
‘不愧是姐姐,骂人都这么有文化。’
温温和和的,有种禁欲的书卷气。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里甚至生出几分邪恶的念头,想把这样清冷禁欲的楚漆弄哭,想见她眼角垂泪、哭着求饶的样子。
晏初迟被自己突然冒出来的想法吓到了,赶紧摇摇头把这禽兽念想摇出脑袋,小跑着追上楚漆。
她慢半步跟在楚漆身后,不敢再说话,跟着走进教学楼。
这次教室在三楼,她们来得有点晚,学生都进了教室,空出了电梯可以坐。
楚漆先走进电梯,不等晏初迟就把门关上,摆明了不想让她跟着自己。
晏初迟赶紧跑上去,在电梯门即将关上的最后一秒挤了进来。
楚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她低头盯着脚尖,耳根微红,小声道歉:“对不起嘛,我昨天,我昨天脑子出问题了。”
她说:“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的。”
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抬头望向楚漆,担忧地问:“昨天我那个......打你以后,你有没有事?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楚漆不说话,也不看她,等着电梯到三楼,抬脚走出电梯,拐个弯找到教室,推门进去。
晏初迟怕她像刚才那样又把自己关在门外,泥鳅一样呲溜一下钻进来,然后被教室里人满为患的景象震惊得目瞪口呆。
她不是没上过大学,但是在她的印象里,大学课堂不都是稀稀疏疏坐点人,几乎每次都有一大半逃课的吗?
怎么这教室里人多得像是整个系都过来听课了?
一百多座的阶梯大教室,就连台阶上都坐满了人,而且大家都是从上往下坐在台阶上,第一排人最多,后面的人慢慢减少。
至于座位自然是一个空位都没有,场面相当壮观。
晏初迟被惊了一下,楚漆却早就习以为常。
她进教室以后回头看了一眼,见晏初迟满脸震惊,心情稍微好了一点点。
她从讲台下拉出两把凳子,递给晏初迟一把。
“自己去找个位置坐。”
晏初迟惊喜地接过凳子,开心地应了一声,左右张望寻找合适的座位。
她不想像上节课那样离楚漆太远,但是第一排就连台阶都被坐满了,没有一丝空位。
她苦恼一番,忽然灵机一动,把凳子往边上一放,就坐在讲台边边,离楚漆最近的地方。
但她还是有点害怕楚漆把她赶到后排去做,心虚地看了眼楚漆。
楚漆懒得和她说话,看都没看她一眼,和学生们互相问好以后就开始认真上课。
接下来两节课晏初迟没敢上课讲话,所以楚漆也没把她赶出去,让她坐在教室里听完了全程。
听课的学生们对楚老师带来的这个奇怪的同学相当好奇。
他们主要是在想这人何德何能,居然接过楚老师亲手递来的凳子,坐在楚老师跟前听课。
真是好大的福气。
晏初迟也觉得自己真有福气,失去楚漆这么多年,在沉沦于无限的自责与痛苦这么多年以后,自己竟然能够在梦里和楚漆度过这样一个宁静平和的上午。
她依旧认为这是一个梦,只是过于真实,还没有到醒来的时候。
她到现在还记得现实中得知楚漆死讯后那种刻骨铭心的痛,那时候她们已经很久很久没见面。
几年前分别时,她从没有想过以后会再也见不到对方。
梦寐以求的重逢,每一分每一秒晏初迟都无比珍惜,全程一个半小时目不转睛地盯着楚漆。
楚漆毕业后开始教书也有好几年了,从来没有哪次像今天这样,被台下的人瞧得浑身不自在。
她强迫自己忽视那道灼灼的目光,硬着头皮讲到下课。
下课以后又有不少同学来问问题,等她一一讲解完,已经十二点半了。
她在答疑的时候偶然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晏初迟悄然离开了教室。
应该是等得失去耐心,提前走了。
楚漆对此倒没有很意外,她从最开始就没有奢望过晏初迟的垂怜,她们本来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她身无可依,很清楚招惹晏初迟就是死路一条,她将晏初迟视为困扰,晏初迟却对她甘之如饴。
她不相信对方这种无端的喜爱,从来没有谁这么爱过她。
待所有学生离开,教室里只剩下楚漆一个人。
她心情低落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听到教室门口传来一声疑惑的“咦”。
“讲完了吗?”
楚漆回头,看到晏初迟站在门口,手里捧着她的保温杯,一脸傻气。
傻子一样的某人望着她,开心地扬起眉毛,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干净又纯粹。
“都走啦?”她小声地问,“咱们可以吃饭了?”
楚漆静静地看着她,她忽然想起什么,献宝似的凑上来,双手捧着把保温杯递给她。
“喝点热水?讲了一上午课,嗓子都哑了。”
楚漆愣了愣,“你去哪儿接的热水?”
晏初迟骄傲道:“校长办公室。”
她小声吐槽:“你们这教学楼好垃圾,连个接热水的地方都没有,太不应该了。”
楚漆“嗯”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三教四教有热水,但是离这里很远。”
“下次不用专门为了我跑这么远接热水,我还好.......没那么口渴。”
她嘴上这么说,接过杯子后却一口气喝了一大半,抬头发现晏初迟一脸激动地望着自己。
“怎么了?”
晏初迟欣喜地问:“下次我还可以来听课吗?”
“.......”
楚漆没回答,主动岔开话题,“走吧,去吃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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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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