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红养老院进门处石桌旁,两个老人对立而坐,一言不发,怒目相视。
这种场景平均每月都要上演一番,院里那些常住老人、工作人员,大多已经见怪不怪,稀松平常。只有负责做饭的吕阿姨,不厌其烦每月重复着说和工作。
吕阿姨心地善良,热心助人是其次。主要原因是,她永远接受不了有人在她做好饭菜之后,首要事件不是闻见香味忘乎所以大快朵颐。而是,只顾赌气,对着她一手好厨艺不为所动。就算每月二十九到三十天,对着她做的饭菜吃到碗盆亮晶晶。只有那么一天闻见香味坐怀不乱,她都绝不接受。
对吕阿姨来说,这是对她的最大侮辱和恶意。所以,她可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充满耐心,带着宽容,在两个老头中间不停哄劝。就希望终有一日,他们良心发现,因这人间绝佳厨艺,休了战。若真有这日,吕阿姨觉得人生就圆满了。在这人生目标达成之前,吕阿姨誓不罢休。
白归宁接到养老院比例假还准时打来的电话。已经修炼到不急不躁,不紧不慢,不动声色的境界。当她抵达夕阳红,已经过了夕阳红晚饭点。白归宁不是有意,是故意。她就想看看两个老头,在过了饭点没人给台阶的情况下,能坚持多久。
果不出所料,等白归宁优哉游哉啃着鸡排走进夕阳红,两个老头额头冒汗,就快坐不住了。一闻到鸡排香,两个人像黄鼠狼见到小鸡仔,四只眼睛冒光。
白归宁不说话也不劝架,自顾自往石桌旁一坐,专心啃鸡排。夏日浓稠黏腻的空气里飘荡着鸡排太不友好的肉香。
两个老头目不转睛盯着白归宁吃完最后一块鸡排,同时情不自禁喉咙一紧,干巴巴咽下一大口唾沫。
白归宁嘴里鸡排还没嚼完,抬眼看看两老头,漫不经心说句:“您二位不会还没吃晚饭吧,呀,这个点,估计饭菜都没了。”她脸上露出遗憾万分无比可惜之神色,委屈的嘴角向下一撇,“早知道刚才鸡排我就不吃完了。”
简直就是装大尾巴狼。
刘木森面呈猪肝色,肚子里传来抗议声。此时空空如也的胃已经清楚把信号传达到他大脑,并且在此刻占据主导地位,叫他忽略了面前未完的棋局。他伸出不知道是因为饥饿,还是气愤瑟瑟发抖的手指,正想开口说什么。
白归宁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脑袋扭向一旁,正看见缓缓走进来的叶深。她冲叶深一挥手,“这呢,你怎么找到的。”
叶深看见白归宁,加快脚步小跑过来,边跑边说:“问下村民就知道了。”刚在白归宁身边站定,看见脸上写满不高兴的刘木森,感到非常惊讶:“刘老师?”
刘木森看见来人,似乎也很惊讶,缓了秒,稍微收敛自己情绪摆出一副长辈姿态,坐正身子,“你是叶深吧?”
“是的。”没等叶深开口,白归宁接道。她看站在一旁满脸疑问的叶深,云淡风轻继续说:“我爸。”
“行了,您二位爷别这耗着了,我请你们去吕阿姨店里吃饭。”白归宁站起身,看两老头还在凳子上粘着,感觉谁先站起来谁就输了,输棋不能输人,输人不能输阵啊。白归宁忍不住仰起头,朝天空翻个白眼,说句:“我数三下,不动我可走了。三…”
二都还没数到,石凳上两人不见了。两道影子风风火火从白归宁和叶深身边刮过,朝外走去。白归宁又没忍住白眼一翻,面对这两老头每月比例假还准的折腾,她真担心她哪天黑眼球会翻不回眼眶。她长出一口气,摇摇头,默默跟上两个在前面比赛竞走的老头。
叶深原地愣几秒,追上来,从身后拉起白归宁的手,握在掌心里。
白归宁转脸看她一眼,有点别扭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她手一抽,反而被叶深握得更紧。
“你手那么热,大夏天热死了。再说又不是小孩子,走路还手拉手。”白归宁垂眼小声嘟哝,再次试图把手抽回来。
叶深调整手腕,移动手掌,伸出修长手指,轻轻从白归宁指缝中穿过,换成十指紧扣。她看着白归宁带点惊恐的错愕表情,柔声说:“宝贝儿,你就让我牵着吧,不然走丢了怎么办?”
于是白归宁被叶深别扭的牵着,刚开始两个人脚步不太顺畅。叶深准备迈左脚,白归宁先抬右脚,叶深手长腿长,她跨一步,白归宁要走两步。不习惯被人牵着走的白归宁,半边身体僵硬到像个小儿麻痹。叶深不动声色调整着步调和步幅。渐渐地,两个人步调开始一致。
夏夜田间传来蛙鸣声,空气里偶尔吹来花草清香。惹得人心温柔似水。
到了吕阿姨饭店,两老头还是互不搭理。刘木森的关注点,目前全在白归宁和叶深这里。
他待吃饱喝足之后,往椅子上一靠,右手推推架在鼻梁上的老花镜。像要开始训话的教导主任,重操旧业起来。
刘木森:“所以,读书那会,你俩传闻是真的?”
白归宁:“是。”
叶深:“不是。”
两个人对视一眼,叶深嘴角往上一扬,轻笑着说:“刘老师,读书的时候,是我单恋。”
白归宁对着刘木森一耸肩,双手一摊,不知道羞耻地说句:“没办法,魅力太大。”
刘木森没好气的回瞪白归宁一眼,伸出餐桌下的脚对崔老头轻轻一踢,“吃完还不回去?”
老崔头毫不客气回踢一脚,“催什么催,赶着投胎啊。”
眼见着两个刚吃饱,愁着力气没处使的老头,又要杠起来。叶深拍拍白归宁肩膀,递给她一个眼神,站起身说:“崔叔,我送您吧,回养老院路上没什么路灯,不好走。”
崔老头哼唧着起身,丢给刘木森一句:“你还没年轻人懂事。”然后不理会刘木森在背后骂骂咧咧,自顾自往外走。
等两个人走出一段距离,消失在对面村口。刘木森纠结着开了口:“你之前和安和不是要结婚了么。那小子虽然看着笨,但对你也是实心实意,怎么就?叶深又冒出来了呢?”
“偶然碰上的。”白归宁认真埋头吃菜,平淡说句:“安和结婚了,跟李甜,生了个女儿。”
“什么玩意儿?!”刘木森怀疑自己听力是不是出了问题,看看淡定吃菜的白归宁,确定她没开玩笑。他把手中茶盏重重往桌上一搁,茶水跳出茶盏,桌上洒了一片。
“是不是那小子对不起你,你跟我说实话,看我不收拾他,混蛋玩意儿!”
白归宁听见刘木森的话,“噗嗤”笑出声。她从纸巾盒里抽出纸巾,把洒出的茶渍擦拭干净,边擦边说:“我说你这老头,年轻时不声不响,年纪大了脾气也越来越大,没谁对不起我。”
“那,那他怎么就,就跟李甜结婚了呢。你也不能因为他俩结婚了,就自暴自弃跟叶深在一起吧。”刘木森疑惑不解,也没办法理解当代小青年。变数跟变脸似得,一会一个变。
白归宁给刘木森茶盏里重新续上茶水,还是波澜不惊的表情和语气:“如果两个人在一起孤独变成双倍,何必还要自欺欺人觉得有人陪就好。”
“那叶深呢?”刘木森语气缓和下来,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开口道:“你俩能有什么结果,难不成一直这样。”
白归宁淡淡地:“什么算有结果?”
刘木森放大镜片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那两眼珠随时就能冲破镜片弹出来,他语气有点焦急的说:“成家立业,生儿育女才是正途啊,不然人生是不完整的。”
白归宁忽然抬起头,直视着刘木森:“你所谓的正途完整了么?”
刘木森在白归宁直视的目光中,轻叹口气,神色逐渐黯淡下来,言语中有些许失落,“我知道我其实没什么立场管你,只是想你能简单安稳生活就好。如果这是你自己选择的,我也干涉不了。”刘木森垂首看着杯中橙黄的茶渍,声音轻得像在自语:“那你老了怎么办,没儿没女,生病了谁照顾,百年之后谁给你撒一捧黄土啊。”
白归宁听着刘木森自语的担忧,意识到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话过分了。像是掩饰自己的歉疚,把头扭向窗边。接着,她看见街道对面一路小跑而来的熟悉身影,心脏突然像被一只温暖手掌,轻柔握住,妥贴地放回心房。
她收回目光,真诚地看着刘木森说道:“对不起,刚才话说重了。这世上我就你一个亲人,可不想把你气出个好歹。”
“再说了以后老了我也可以住养老院,等我老了养老院设施还不比你现在先进啊。”
刘木森看着白归宁犹豫片刻,最终把想说的话咽回肚子里,只问一句:“钱够用么?”
白归宁觉得鼻子发酸,太久没有这样直白的情绪直冲颅顶。父之于女,爱之深切,就算有天在他的眼里你有违常伦带回个不能生儿育女的同/性/爱人,他最担心的依然是你的老和病死,担心你的钱够不够给自己善后。
她伸出手臂握住刘木森干燥苍老的手掌,做了一辈子教师的人常年握着粉笔,指尖总是容易干燥脱皮。她轻轻摩挲刘木森粗糙的手指,这样亲昵的举动从她懂事起就再没做过,刘木森忽然浑身僵硬,片刻,抬起另只手摘掉眼镜在脸上胡乱搓几把。
白归宁冲刘木森一眨眼睛,嬉皮笑脸地说:“爸,不知道吧,我还挺有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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