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仇人变成恩人

按约定好的日期,陶修八月初五开始给公仪家的池塘挖掘菱角和采摘脆嫩的莲蓬。

荷叶摇曳生姿,菱角清香弄鼻,莲塘一眼望不到边,公仪家的女眷偶尔会来此泛舟消暑,对富贵大族而言,这片莲塘的作用仅此而已。

若不是因偷盗来此受罚,陶修可能也会有“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的兴致,可惜他是在监视下劳作。莲塘有许多采莲人,也有随大人来此嬉戏的孩童,干活倒不会孤单害怕。陶修脱掉衣裳跳进公仪家的小舟,刚划开几步远,忽听见岸上有人高喊:“蟊贼。”

陶修用手指紧抠小舟的边沿,咬着牙不肯回头。

“你再不应声,我就抽你。”

他从小舟上站起屈身行礼,小声应道:“小公子。”

“我是你的监工,今日乃至以后无数日,我都会来此盯着你做事。”公仪林颐指气使,有破案后的神清气爽,“这桩偷盗案就此结案,你现在是在服刑,懂吗?”

“懂。”

“大声点,我听不到。”

小小年纪耳朵还不好,陶修抠着指头,卑微地提高声音:“我懂。”

公仪林身后有三人替他遮阳、端茶,坐在胡凳上神气活现确实比监工有过之无不及,陶修垂眸恳求道:“我答应的事就一定能做好,希望小公子以后不要叫我蟊贼。”

“不要废话,你要干的不利索,冬天我家屋顶的雪是没人扫的,你可小心点。”

玉河村的东边有条清江河,自从陶家阿爹死后,陶修就常在那条河里摸生存的口粮,游水的本领够他保命之余也给他艰难的生存处境提供偌大的帮助。他为早日偿还偷五颗菱角的惩罚和拿掉“蟊贼”的坏名声,毫不犹豫跳进八月的凉水中。

岸上的公仪林眼见他一个猛扎下去竟能数二十个一二三后才浮出水面,不禁目瞪口呆,问身边的司子:“你及不及他?我要学这本领。”

司子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心气高,拍着胸脯答应道:“我比他厉害多了。今年是来不及了,水太凉,等明年盛夏我一定把二公子教的比他还厉害。沈钟公子家附近有条大河,明年就去那学怎么样?”

公仪林听不得他们这些油头滑脑的推脱之词,脱了鞋袜就往水里探,被冰凉的水猛激一下脚心,慌忙缩回来在裤腿上擦掉水迹,小声道:“那就明年吧。”

司子见小公子百无聊赖,寻着话题说:“这蟊贼也是玉河村的,和沈钟公子是一个地儿。”

“哦,那他家离此挺远啊?他叫什么名字?”

“叫陶修。”

监工公仪林每喝掉一壶茶,陶修的大木盆中就能装满一盆菱角和莲蓬,至晚,八盆菱角像八个坟茔似的堆在岸边,公仪林也因喝了太多茶水在池塘和三里外的茅房来回穿梭,司子建议他对着池塘撒尿,他红着耳朵宁愿给尿憋死都不愿做出有辱身份的粗俗事。

众人不知该拿这些菱角怎么办,往年有人来收购贩卖,公仪家就低价给卖了,可能今年各处的菱角长势丰茂,迟迟没有来收购的小贩。

公仪林指着八堆“小坟茔”对陶修说:“这些你拿走。”

陶修冻得浑身发抖,嘴唇乌紫,手指的掌纹泡的一个都见不着,他哆嗦双手穿上单衣,牙齿上下打颤:“小公子最喜欢吃菱角,我不敢拿。”

那日原是要加重陶修偷窃的罪行才添上去的一句话,这会听起来又傻又呆,公仪林一脚踢散小坟包问:“你是嫌弃我的东西?”

见阴晴不定的小公子又要发怒,陶修慌忙蹲下捧了一捧菱角在手:“我人小拿不动多的,这些就够了。”

第二日采菱角如旧,只不过公仪林喝茶的次数变少了,陶修采菱角的速度也慢下来。直到一个采莲人大喊一声:“这孩子要病死了。”

公仪林才知道自己险些闯下大祸。

连续在水中冻了两天的陶修神志不清躺在路旁的野草丛里,紧闭双目,牙齿无法自控的打颤,发出尖锐的摩擦。

司子为摆脱小公子与此事的干系,连忙命另外两人把快死的陶修丢到牛车上拉离公仪林的视线。公仪林揉着衣角紧盯牛车消失的方向,问司子:“他是怎么了?”

“他可能累了,给他回去歇着吧,明日我们重新找人给公子做事。”

负责“丢尸”的两人回来后跟司子说把陶修丢在玉河村村头。这件采菱角和陶修昏迷被丢弃的事,所有人都装作不记得,后来也没听说那孩子究竟死了没有。

粗心且年纪又小的公仪林更是早早就把那件不值得他记住的小事忘诸脑后,直到天和六年的盛夏,他因游水一事才再次想起。

这一年盛夏尤其酷热,热到似在提醒公仪林必须记住这一年发生的事。正当他难耐蝉鸣聒耳和天气的燥热时,突然收到表兄沈钟邀他去玉河村避暑的信,得到公仪夫人的允许,公仪林比马厩牵出去喂草的马还狂野,不等母亲嘱咐完就骑马绝尘而去。

玉河村东头有条南北向的清江河,夏季水位高涨,河水平静缓和向南流淌,河上有座结实细长的石桥,偶尔成群的鸭子会从桥洞下淌过。

这群悠闲的鸭子留下的鸭屎慢慢沉淀在水底,公仪林才不紧不慢脱掉身上的单衣准备下水。司子接过他抛下的衣裳叠好,整齐码放在一块石头上,面对真正的清江河,司子不再是去年吹嘘自己一个猛能扎下几丈远的善水者了。

“快跳下来。”在水里游的像只□□的少年叫沈钟,是公仪林姑母的儿子。不知沈钟在信里用了什么狡辩之词,居然说动公仪夫人同意儿子到乡下避暑。可能是他跟公仪夫人打了包票,这个夏日过后准让表弟学会水中求生的本领。

而诱惑公仪林来此避暑的原因绝对是这条清凉平缓的清江河,还有哪件事能比盛夏季节跳进清江河洗澡更有意思。

后来他想,有,一定有,确实是有的。

公仪林学沈钟跳水的动作,站在石桥上“咚”一声就跳下去,炸起一大片水花。沈钟不慌不忙朝在水中扑棱挣扎的公仪林游去,岸上看急眼的司子催促道:“沈公子,你倒是游的快些啊,别让小公子呛水。”

来河边之前,司子贪嘴偷喝放坏的杨梅汤正闹肚子,交叉两腿忍了半天,把张脸憋成猪肝色,朝沈钟丢下一句话就跑了:“沈公子,我肚子疼的厉害去那边出个恭,你可把二公子看好了。”

沈钟用十四岁少年刚粗壮起来的两只胳膊一把捞起公仪林,借着水的浮力从腋下掐起他,笑道:“槐序,你快睁眼看看。”

公仪林吐出嘴里的水深吸一口气才睁开眼睛,感受流水托起身体的漂浮感,一漾一漾的水波漫过他的胸膛,有些闷闷的压迫和紧张。小孩子胆子大,学得也快,从紧抓沈钟的手臂寸步不离到独自游开玩自己的,公仪林并未花费太长时间,至少他自认为是学会了。

司子出个恭就像被深草埋没一样,很久不见回来。

这段河流本来有许多玩水的乡下孩子,怕出意外都被沈钟撵的远远的。没有司子监督,公仪林和沈钟这对蜜里长大的少年无法预测大河中的危险。自以为是的公仪林扎了第一个猛就想来第二个,他捏紧鼻子一次又一次从石桥上跳下,一次比一次经验丰富,他得意非凡忘乎所以,完全忽视长久泡在水中发沉发软的双腿,最后一次跳下的水花很小,声音更小,像块圆润的石头轻轻沉入水底,瞬间就无影无踪。

离稍远的沈钟回头时甚至没看清公仪林落水位置,向南流淌的水荡平他跳下时的水纹。

愣神片刻的沈钟吓得魂不附体,手脚慌乱,朝表弟落水方向边游边喊:“槐序?你快钻出来,这不是玩笑,槐序,再不出来我就打你了!”

他发颤的威胁和恳求并不能把沉入水底的公仪林求上来。

沈钟一头扎进水底寻找摸索,河水的能见度很低,除了胡乱蹬腿和不停探出水面换气,能做的只有这些,不,还可以哭,刚变成男人嗓音的沈钟急得流泪,用幼稚、成熟糅合在一块的嗓子呜呜喊着表弟的小名。

就在沈钟无助的呜咽时,一条人影像公仪林落水时一样突然从他眼前跳进水里,荡起一圈波纹后也无影无踪了。

双腿绵软的沈钟趴在水面上傻愣愣等着,他有预感,刚才那人绝对是冲着表弟去的。

无能地等待是非常燥人且静谧的,突然一声哗啦的炸水之声,两个身影破出水面,他们皆被乌黑的头发覆满了脸,一时难辨究竟是谁和谁。沈钟又哭又笑游过去大骂奄奄一息嘴唇乌紫的表弟:“你这畜生,不是人养的,你吓到我了。”

把公仪林拎出水面的也是个小少年,他一把抹开覆在脸上的湿发,露出一张五官清秀的脸,伸手把公仪林脸上的头发也抹到两侧,盯着瞧了一阵才一言不发将他交给沈钟。

刚才还吓的屁滚尿流的沈钟一见这少年是陶家那孙子,立即露出瞧不上他的神情,神态高昂,眯起一双使坏的眼睛说:“是你?今日的事你敢说出去我就弄死你。”

陶修有双过分沉静的眼睛,连带神情都冷冷的,他一声不吭转身游回岸边,胳膊突然被清醒过来的公仪林抓住:“等等。”

他甩开这只手径直游上岸。

把公仪林费力地拖上岸时,沈钟嘴里骂骂咧咧,要把刚才受惊的恼气发泄出来:“瞧他什么怪脾性,居然敢对我不理不睬,明日我就带人去他家放把火。也不帮我把人拖上岸,死脑筋。”

公仪林被扶到一块青石上休息,沈钟把他的衣裳抱在怀里,指着正穿衣的陶修吆喝道:“你来伺候他穿衣。”

陶修置若罔闻,兀自束起披散开的头发。

“哑巴就算了,还聋了?”沈钟的嘴还在小声咒骂。

公仪林双臂撑着石头,身体向后倾倒,倔强地问:“我歇会还要玩,这么快就穿衣裳了?”

沈钟几乎跳起来,“你还玩?我告诉你,此事回去不许你跟舅母提起,小心我今后再不邀你来玉河村。”

不受人威胁的公仪林翘起半边嘴角不屑地“唏”一声,才注意到石头对面不曾开口的少年,那可是救命恩人啊,公仪林清清嗓子问:“喂,是你救了我?你是谁家小郎君,救命大恩不能轻报,隔天我和母亲登门拜谢。”

少年拧干青布衣衫上的水又奋力抖开,细密的水珠像一阵凉雾拂过公仪林晒热的脸颊,他一眼就瞧见洗皱的衣裳缝了几处补丁,看来这“恩人”不是富裕人家的孩子。

沈钟瘫坐在地上,气急败坏拍着双膝:“你还要跟舅母说?我,怪我,怪我怎么就把你哄来这里避暑。”他把无处发泄的怒气突然指向陶修,轻蔑地笑说:“他是后村陶老头家捡来的孙子,整天沉默寡言一副活不久的模样,我至今还没听他说过话,你瞧他那样子,槐序,你想不想揍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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