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你哭了想家了

公仪林小心翼翼再确认一遍:“真的无碍吗?”

“熬吧,熬个三天。”老医工挥臂让他回去,语气尽是疲惫,他们这帮老头早就厌倦这里的一切。

公仪林走进病人中间观察他们的症状。这些人症状不一,刚患病的和严重的、濒死的被分开安置。他先去的是濒死区,病人躺在遮风挡雨的屋子里享受着最后一点庇护。屋内共十二人,脸上已有死气,统统都是金黄的面容,脖子咽喉处肿大成拳头状,咳嗽声费力的从喉咙中挤出来,像被勒了脖子的猫叫,盛出来的粥还放在角落没有动,今天或是明天,不然就是后天,他们都将慢慢死去。

公仪林萎靡地走出濒死区,拖着双腿回到草棚,半跪在床沿抚着陶修的脸哀求道:“康乐,快醒过来跟我一起回去,跟我离开这鬼地方。”

他从小被养在精心呵护中,见过的死人不过是宗族里衰老病死的族人,何尝见过遍地等死的肉躯,一具具因温蛊变成金黄肤色将死的躯体几乎令他精神崩溃,这是冲动受到的必然惩罚,如果倒回两日前,明知陶修就在此地他也不敢肯定自己会来西海县。

陶修整个发病期皆以平静的睡相度过,第三天尤为安静,公仪林一度以为他没了鼻息和脉息。

他绞尽脑汁想点惧怕的东西抵抗奄奄一息的陶修带给他的恐惧,想起严父立在身后听他背书时戒尺一下一下富有节奏叩击掌心的声音,还有一次玩心大起,在母亲的佛堂点燃八十一根香烛,熏的佛堂浓烟滚滚,那会他确实是怕受到责罚的。

但害怕失去一样贵重东西与肉/体迎接棍棒的恐惧截然不同,若是相较两种恐惧哪里不同,那就是他宁愿接受百次千次家法的毒打也不想失去陶修。

忙忙操操一整天,公仪林刷锅洗碗的经验开始精进,足够使司子大吃一惊,他洗净草庐里的所有熬药器具,跟昨晚一样端着小炉子回了草棚。

床上的人依旧很安静。他打水洗脸、擦身,又给陶修擦了脸和双手,然后蹲在炉子前静静守着已咕嘟冒泡的粥,粥已熬的浓稠几乎闻到焦味,默默换上清水继续煮。

他的动作全程都轻的像猫。

陶修醒了有片刻,浑身疼痛还不想开口,一直盯着炉边的公仪林,直到听见他鼻息中有抽泣声时,终于哑声开口:“槐序!”

声音很弱,公仪林却听见了,猛然转身扑到他面前。

“你哭了?是想家了?”陶修果然在他脸上看见泪痕。

公仪林轻触他干裂的唇,一声不吭用勺子往他嘴里喂了几口水,幸而草棚光线昏暗,此人看不见他狼狈软弱的模样,不敢开口是怕他听出喉咙哽咽的声音。

陶修喝过几口水就摇头推开,挣扎要坐起时公仪林把他按下去:“躺下,刚醒就别虚耗体力了。”

“你来西海县我很感激也很气愤,你也受累了。我或许熬了下来,真正令我担忧的却是你,一旦被这个病传染上顶多五日就出现病症,到时候我该怎么办?”

“这几天我随身挂了生石灰和艾草,安桂能走运,怎知我就不是被温蛊遗漏的人?”

“不要抱侥幸想法。向来瘟疫对人公平也很毒辣,它面前没有老弱病残之分,不嫌人富贵清贫,更不识何为尊卑贵贱,谁都有被传染的几率。此处条件恶劣,饮食粗糙清淡,你明日借老医工的纸笔修书一封,让守路障的人替你跑一趟汝丘,就说你是公仪家的,他们绝对乐意效劳。家中有人来接时你一定跟着回去。”

公仪林给他喂过水又开始吹粥,冷着一张脸跟他分析:“哥哥你也烧糊涂了,万一我已被传染,就算他们替我找了最偏僻的地方隔绝起来,总要有医工给我看病熬药,还有擦洗、喂饭,各种琐事不得接触三五人,一旦传染出去,可是要在县志上记下我公仪家一笔的,我不敢担此风险,何况我家中有从醴县来避暑的侄子,才一岁多,这样的风险求你还是别让我冒了。”

“那你让我怎么做?你也看见庙里最北那间的病患了。”

公仪林目光沉了一下,白日在濒死区有人死掉,四十多岁年纪,破旧的草席一裹就被两个义士抬走了,先是扔在离寺庙很远的一行杨树下,后来了一辆破板车直接拉走,安桂说有人会将尸体送回家中安葬。

公仪林玩笑道:“但愿我倒下前你身体能恢复七八成,别人粗手粗脚我看不惯,你必须伺候我送汤吃药。”

“别说恢复七八成,就我现在的样子也得爬起来服侍你啊。”

粥已吹冷,公仪林扶他倚靠在一堆麦草上,边给他找个舒服点的姿势边好奇地问:“康乐,当年沈钟打你的二十板子为何害怕至今?睡梦里也求公仪家不要打你。”

陶修无奈笑道:“那日去你府上拜访我才知道什么是名望世家,你又跟我走得近,两次三番要出点事情连累我,公仪家的二公子要真因我的缘故伤了或是——你家还不把我打死,以后就算你帮我的忙,别再冲动贪玩行不行?”

“你认为我是贪玩才来找你?以后谁都不敢打你,须过我这关。”

“那你就好好的别病。”

“清晨那会安桂居然让我去刷溺盆,我贪玩会大老远跑来刷溺盆?”

“你刷了?”

“还能怎么办,他说平时都是你在干,我怎好拒绝。”

“这事你回去也千万别跟旁人提起,免得连累我。”

“我还要面子的,跟人吹嘘我一天刷十几个溺盆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陶修已熬过最难的三天,他这一醒遍地病患的地方就不似前两天那般压抑恐怖,公仪林终于听见黑夜里此起彼伏的咳嗽和痛苦的呻/吟。他走出棚外透气时见悬于夜空的月很亮,清光似水,诸星铺满夜空,不失是个赏月的好机会。

立即回到草棚里有些兴奋地趴在陶修床头:“康乐,外面黄橙橙一弯月,想不想看?”

不等陶修回答就把他身上的被子一裹,左手抵背,右手从他腿弯穿过,用劲抱在怀中。

蒙在被子里都快睡着的陶修大吃一惊,瓮声不知说了什么。

公仪林把他靠在草棚上,又把被子裹紧:“外面有点凉。你刚才说什么?”

陶修斜看他一眼,露出少有的严肃的脸:“我说你胡闹,我又不是不能走,刚才你抱着我算是什么事?”

公仪林仰头大笑:“我错了。你看皎皎明月清明透彻,绝不是生气的时候。”大笑之后长长叹了一口气,是他心弦松懈后舒服的叹息。

陶修转首盯着他,公仪公子这张脸在叹息中稍显落寞,但绝对英挺,从额头至鼻梁再到下巴,后至凸起的喉结,是条非常明朗的曲线,如此娇生惯养的好郎君也会叹气?“槐序,你不是因好奇才来西海县,那是为了什么?因为我?”

“我在此处就认识你一个,不为你为谁,如此显而易见的事。”

他的回答既磊落又坦诚,倒不令陶修生出其他想法,只会令他无地自容,“那我一定不能让你出事。”

陶修从鬼门关刚走回来,实在没有精力陪公仪林赏月,仅坐了片刻就垂下头睡了。公仪林不得不收起雅兴抱他回草棚,就是抱的时候有点贪心,托在怀里迟迟不肯放下。

三天后,陶修的温蛊病症仅剩咳嗽不止,身体也十分单薄虚弱。他见不得别人吆喝公仪林做杂事,非要拖着病躯坐在熬药的草棚里“监督”,若安桂再给公仪林安排刷溺盆这样的粗活时,就用虚弱不堪的身子挡在前面委婉拦下。

公仪林却不同,浑身干劲,脏累活统统拢过来,连熬药的灶上陈年老灰都给刷了,对转头就看见陶修坐在身后非常满足,即便他蹲在角落里无精打采,能一眼看见即心安。

这场大病令陶修元气大伤,本就瘦削的身骨更单薄,咳嗽时身子几乎缩成一团,公仪林一边替他撸背一边埋怨:“老医工没说熬过前三天就一定没事,病根一旦留下跟你一辈子,现在就回去躺着。”

陶修走后,公仪林寻到安桂悄言问他:“我来了五六日,熬了不下五十锅粥,为何一点荤腥都没有?”

安桂停下择药材的手,稀奇地抬眸看他:“你是什么人家的公子?且不说这是闹温蛊的疫地粮、药匮乏,就是平日里想吃口荤腥还不得逢年过节才行啊,怎么,你靠不住了,想吃肉?”

“陶修这已是第六天了,脸色很差,身上全是骨头,我想弄些肉。”

“想吃肉也不是没办法,不过你得躲着这些病人,肉香味钻进鼻子里我怕我都会控制不住向你讨要,我决不许自己成那样。骑上马去岗哨处,没有钱办不到的事。”

事不宜迟,公仪林冲回草棚从草席下掏出沉甸甸的荷包,顺手把陶修的枕头调整舒坦,这信手拈来的动作他把自己给整愣了,原来离开司子后自己照顾人的本领还挺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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