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宫阙,森森巍峨。
那一夜的血雨搅浑了太多东西,污浊不堪,庙中的神佛亦闭眼不忍相看。
“韫儿,快躲起来!”
“韫儿,快躲起来!”
“韫儿!”
洛昭韫被邵珩轻拉才回过神,侧头迎对上邵珩探究的目光,她并不想对方才的失态作何回应,只是理了理被邵珩拉过的衣裙,杏眸中丝毫未流露出一丝在意,反而看向了前方小跑来的宫人。
昨夜的一场暴雨,宫里没被焕然一新,还真是暴殄天物。
邵珩也无所谓,仰目眺望宫墙上方的天空,几只春燕飞掠而过,匆匆无影,他嫌弃地将手擦擦身侧的衣服,就好像刚碰了什么不得了的脏东西,擦——擦——擦,一直擦,直到锦服起了皱褶,这才收回目光环手于胸前。
散发着一股腥气的宫道上,冰鉴似地映着天光,天光中露出一角飞檐。
宫道两旁,宫人们垂首侍立,默然无声,阴天沉沉,更加显得这座皇宫肃然。
一名青衣太监依旧在三步远的前面低头引路,洛昭韫与邵珩在后并肩而行,一个裙裾如云纹丝不动,一个步伐沉稳却暗藏锋棱。
引路的太监退下,平日跟在父皇身旁的严公公从前方迎来,身后一众宫人。
到了,到了这令人作呕的地方。
“殿下、王爷随咱家来吧,陛下和娘娘已经在里面了。”严公公笑着弯腰道。
汐贵妃竟也来了?
在她眼里,这或许是在发发善心来给自己送葬。
谁让大渊唯一的嫡出公主身上流着邵珩杀父仇人的血。
若是汐贵妃他们的计划真的得逞,那这世上便再也没人能为母后、外祖父和全军覆灭的邵家军平反。
或许,谁又能想到,这俩原本该要互相残杀的弃子,却破天荒地选择结盟,就为了在绝境中求出一点生机,对于两位命悬一线的弃子来说,也只有合作才能撕碎这阴暗的天空,让阳光明媚地照耀下来。
还未进殿,便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殿内点着汐贵妃最爱的龙延香,这宫里只有她用,也只能她用。
洛昭韫对上座上的帝妃时,巧妙地收回思绪。
“儿臣与王爷,叩谢父皇天恩。儿臣亦谢贵妃娘娘厚爱。”
“臣邵珩,携妻宁安,叩谢陛下、贵妃娘娘赐婚天恩。”
座上的帝妃早也在他二人进殿时各怀心事打量起来。
二人礼毕,永极帝朗声一笑,握着汐贵妃的手,看似十分开怀,眸光中充满了不可言说的欣慰,却也藏了些无法告人的算盘,汐贵妃亦是满脸祥和,厚重的宫服却捂不住姿态间的得意。
可是,有东西刺痛了她的眼。
洛昭韫身上穿着一件竹青色毫无纹饰的襦裙,颜色沉静得近乎萧索,长发倒是用一根金簪松松挽起,周身再也不见半点珠翠,竟一张清水鹅蛋脸,毫不施薄粉,反倒透出如同素绢般柔和的底色,这与礼制不符,甚至——离经叛道。
这身打扮,分明是她还在为先皇后守孝制式。
汐贵妃见此不妥,本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永极帝笑着打断,“邵卿呐,归京也有半年了,朕也不再说些适不适应的话了,北境气候恶劣,不像京城,气候暖人,你呢,既然与朕的掌上明珠成了亲,那便好好做你的驸马,至于北境之事,朕过几日再考虑考虑朝上派谁去镇守合适,这些日子忙你与韫儿的婚事,宫里上上下下都忙不过来。”
“也是,既然邵卿在北境镇守多年,对那自然是比朝上的其他大臣还要熟悉,朕为何不问问你呢,还得去和他们争论不休?”永极帝自嘲似的扶了扶额头,“哈哈,或许上了岁数,有些时候就是昏了头了。”
邵珩自是得装出一副感恩戴德的模样,拱手道:“臣谢陛下厚爱,能迎娶宁安殿下是臣的荣幸之至,陛下对臣信任,要用臣,是臣的本分,倒是臣认为陛下若与朝上的大臣们商讨出更合适的人选为妙,臣一人不过是浊鱼之见。”
永极帝听此,按压额头的节奏不得不缓下来,缓缓睁开双眼,盯着殿中玄衣青年,眸中的神态就像钉住了什么猎物,仿佛下一瞬就要饮其血,食其肉,半晌才开口道:“邵卿还是谦逊了,谁人不知‘鹰鹫丹凤,北境阎罗’。以后的史书工笔,怕是写不尽爱卿的青史。”
“臣幸甚至哉。”邵珩再次拱手道,只不过这次他的背更低了。
瞧着邵珩乖顺的模样,永极帝终于露出了些许欣慰,放下额上揉按的手,特意握住了汐贵妃伸过来的手。
汐贵妃察觉到殿内的气氛冷了,便向永极帝暗示暗示他的女儿好像今日不太合规矩啊。
“看到韫儿与王爷如此情投意合,本宫这做姨母的,也好向九泉之下的表姐有个好交代,只是,韫儿今的怎穿得与以往并无二致。”
汐贵妃的手却被永极帝捏得发紫,洛昭韫又惹怒了她的父皇,也用不着自己再动嘴皮子,便静下来看戏。
而且,她早也习惯隔岸观火。
永极帝登时脸色沉下,强忍着怒火问:“韫儿怎么不穿些亮色服饰来,而是还和往常一样,往常便罢了,可现在你已出嫁为人妇,不得再由着性子来!”
他狠狠一掌掼在紫檀御案上,御案竟被拍移三分,脸也气得紫红,嘴角止不住扯动。
汐贵妃的手终于结束这酷刑,更能让她很好地看场戏。
洛昭韫闻状,仿佛一株强行被移栽到暖房中的翠竹,带着无法磨灭的冷冽,盈盈下拜,解释道:“父皇息怒,韫儿之所以这么穿——”
她倏地抬起头,脸上那份刻意维持的温顺柔婉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杏眼中没有泪,只有偏执在冰封湖面下暗流汹涌。那身绿裙在她身上,此刻不再代表哀伤,而是代表一种决绝的宣言。
“父皇日理万机,韫儿自然不会把这些小事来烦父皇。但儿臣身为人女,岂敢有一日忘却母恩?”
说到这儿,她鹅蛋脸上滑过一行清泪,杏眸流转,哽声道:“今日是儿臣成婚谢恩之日,儿、儿臣只是想……让母后也看一看。”
洛昭韫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苦的笑意,“儿臣别无长物,唯有这身母后生前最爱之色,方能表儿臣思母之心于万一。”
“若此举冒犯天颜,儿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她再次重重叩首,姿态决绝。
邵珩负手立于她的身旁,只希望她如说的那样,完成合作,而不是拖后腿。
绿影就像是偏偏不合时宜般强抹在华丽的殿中,让座上的人恨不得立马给它刮去。
汐贵妃本以为洛昭韫还会像以前那样磕磕巴巴只会哭哭啼啼,说出来的话能让人当笑话讲,现在这么伶牙俐齿借这衣服向死去多年的表姐告状,也就只有她这种蠢货还会干出来。
许家犯的……可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表姐耗尽永极帝与她一生的年少深情才保住这么个女儿。
若不是横空杀出一个邵珩,她现在早就被钦天监一句话送去异国他乡,又或者……随随便便找个宫室待完后半辈子——青灯古佛相伴,一辈子都只能是瑶儿脚下的烂泥。
如今,也够便宜她了。
殿内死寂,永极帝目光落在殿下跪着的女儿身上,这竹青色,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入他记忆最深处,搅起一片不知何时沉底的形象。
永极帝瞧着殿中女儿那副清冷决绝、却又纤细单薄的模样,眼神有一瞬恍惚。
她……也是喜欢穿这个颜色的。
脑海中跌跌撞入一个早已模糊、此刻却鲜明无比的身影——庄愍皇后。
她明媚、窈窕,像一株迎着春光抽条的嫩柳,总是带着一身鲜活潋滟的生气。她笑起来时,眼角微微下弯,眸中光亮得能驱散任何阴霾,先帝曾戏言,整个宫廷都因她的笑声而变得温暖。她从不似眼前女儿这般死气沉沉,她的喜怒哀乐都是炽热的、明媚的,带着能感染一切的生命力。
可记忆中的明媚越是清晰,眼前女儿的冰冷倔强就越是刺目。
那相似的眉眼轮廓,此刻勾勒出的魂灵却是截然相反。一个如暖阳,一个似寒冰。一个能将一切规整礼法化为绕指柔,一个却偏要将自己变成最尖锐的礼法,来刺伤他。
垂眸间,那明媚的身影与殿下冰冷的少女重叠一瞬,又猛地撕裂开来。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他几乎是仓促地、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狼狈,移开目光,不再看那张酷似其母、却无半分其母神韵的脸。
那失神短暂地从他眼中褪去,取而代之是更深的愠怒。
仿佛刚才那瞬间的动摇,是对他帝王心性某种冒犯。
他额间冒起细汗,这才初春,燥热非凡。
这一切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或许无人察觉帝王那一刻的失态,怒气与沉默却真实地弥漫开来。
就在这死寂与决绝将吞噬一切时,邵珩动了。
他无声地上前一步。这一步幅度不大,却精准地让他将洛昭韫与宝座上的帝妃隔开。
邵珩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先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低哑,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疯狂与玩味。
才抱拳行礼,动作看似标准,却压根儿藏不住一股特有的桀骜不驯:“ 陛下息怒。”
他的声音沉浑中裹着一丝兴奋,“公主殿下……思母心切,以至言行有些出格,绝非有意冲撞陛下。”
邵珩目光没有垂下,反而饶有兴致流转于永极帝与公主之间,像是在欣赏什么绝妙的表演,“此事岂能怪殿下?若非陛下赐婚旨意下得急,恰撞上殿下对先皇后的孝期思念,又何来今日之争?”
“若论其罪——臣与陛下,怕是都脱不了干系。臣,愿与陛下同罪。”说完,他丹凤眼如同野原上鹰鹫盯上猎物,愈发贪婪,熠熠生辉。
最后这话如同巨石闯入死寂的深潭,惊起惊涛骇浪。
一直在旁看戏的汐贵妃被邵珩这近乎疯狂的“求情”骇得脸色煞白,下意识攥紧永极帝的龙袖,用手帕轻轻按了按并无泪水的眼角,哭腔浓重,紧紧依偎在永极帝怀中:“陛下……陛下!臣妾好害怕……王爷他许是在边关多年,军中也本不在意这些礼节,一时护妻心切,这、这才口不择言,还请陛下保住龙体要紧呐!”
汐贵妃声音带着一丝受惊的颤音,却又软糯得能滴出水来,她几乎将半个身子依
倚靠在永极帝身上,仿佛那是她唯一的支柱,天经地义。
永极帝这些年来也最吃这套,怒意顿时散去,他又变回先前爽朗的模样不住地点头:“也是,也是,你姨母说的是,是父皇的疏忽,看着韫儿转眼已成人妇,竟高兴得一时没想起你母后。”
永极帝温和地看向邵珩,但眸中些许不自然,“也还是爱卿明白,提醒了朕。”
永极帝轻拍抚着汐贵妃的肩,温情笑道:“罢,罢,爱妃不必惊忧,先用膳,赐座吧。”
宫人们先后上膳。
洛昭韫落座于汐贵妃下首,偏过头去,手握锦帕,轻轻拭泪。
她咬牙隐忍,似是并不想让人看到如此失态。
对面,邵珩若无其事饮着新茶,就静静看她的表演。
“好了,韫儿,方才是父皇的错,这样,待会儿用完膳你便和邵卿一块去给你母后上上香。”永极帝极装太平瞧着下首的邵珩,又把目光转移到自己女儿不停抽泣的身上,像慈父般说出这种话。
“是啊,韫儿,先用膳,姨母可是早早就为你煮了玫瑰酪。”汐贵妃当然察觉到永极帝方才的失神,她可不想再听永极帝大半夜跑她宫里念叨那好表姐。
再过一段时间,庄愍皇后的名字,或许就再也不会被人提起。
“来,快尝尝。”汐贵妃温柔地盛好一碗粥,让身旁的大宫女惠琳送到洛昭韫的案上。
汐贵妃还真是“精心准备”,自己幼年便对玫瑰之类的东西容易犯恶心,还特意备来,看着你“满怀欣喜地吃下去。
突地,一声呕吐,打散了殿内刚缓和下的气氛。
永极帝脸色更为难看,冷声道:“怎么?韫儿莫不是在嫌你姨母熬的粥不好吗?”
这父亲自然不知道自己女儿并不能食玫瑰之类的饮食,尤其还是甜物。
“韫儿莫不会是?”汐贵妃极力藏住脸上的得意,“来人,快……”
“娘娘,殿下兴许是今早受了些凉,方才又过于悲伤,一时缓不过劲来,才有了呕吐之状。”邵珩觉得好笑似的说道,就这么着急想试探出他当年是否真受了难以启齿的伤势。
汐贵妃听他这么说,略显尴尬地收回身,她本想就这么到洛昭韫身边偷偷拧她一拧,让她老老实实接受太医把脉,好看看邵珩的反应。
可不仅没看出什么,还显得有些……
“韫儿确实是受了凉。”洛昭韫轻拭唇角,浅笑道,“多谢姨母关心,可……”
洛昭韫端坐正,捏着绣帕来摩挲,垂眸羞怯道:“该有的……也……没那么快。”她声音很小,也很细,脸颊染上霜林醉,眸中如春花照水。
“咳……”邵珩闻言,接着表演。
“娘娘,这事也确实不急。”他摸了摸鼻子,眼睛不好再看洛昭韫,只好瞅着悬梁,斜靠在椅上,不像洛昭韫女儿家的羞怯,倒有些坦荡。
永极帝笑得倒是爽朗起来,手指敲着案几,开解道:“你姨母就这么太着急,你俩昨日才刚成亲,哪那么快?”
汐贵妃柔柔地看着帝王的侧脸,帝王也是宠溺地回了眉目。汐贵妃带着一丝受惊道:“姨母也是关心韫儿啊,那……不急也确实不急。”
洛昭韫却恶心更甚,不停干呕,身后的宫女们忙上前来服侍。
邵珩眉毛稍挑——来真的?
汐贵妃面上流过厌恶,却又转瞬即逝,侧颈望向永极帝的眼眸,善解人意道:“韫儿如此,臣妾便带她去后宫找太医看视,待无碍后,再送回王府。”
永极帝望向汐贵妃的眸光亦是倾情无比,仿佛她是世间最美好的人:“爱妃所言极是,那便由爱妃照顾韫儿,朕与邵卿还有事得商量,过后,朕再来看韫儿。”
“谢父皇、姨母。”洛昭韫虚弱地让宫人扶住行礼,赵嬷嬷拽得她手臂发疼,这些年都是这力道,一点都没变。
汐贵妃带着洛昭韫往后宫去,殿内只余帝王与臣子无声地对峙。
“邵卿呐——”永极帝起身走下来,邵珩亦迎上去。
“贵妃娘娘、贵妃娘娘饶命、贵妃娘娘饶命!”哭喊声在这深宫道里回荡着苍凉与瘆人。
这些宫人在被执行杖责,一棍一棍闷响声,听得人不寒而栗。
是先前拨给洛昭韫的宫人,准确来说,是汐贵妃自己的人。
也是狠辣,这是在警告洛昭韫——不在她眼皮底下,她也有更好的手段,让你翻不了身。
“哎呦——哎呦——”洛昭韫有气无力哼着,仿若旁边没有人受罚,也好像自己到的就是坤宁宫,而不是宫人居。
初春寒凉,地上的宫人每被打一顿,旁边站着的宫人都会泼一盆冰水在他们身上,他们就不像人,而像是任人屠杀的畜牲。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靠近洛昭韫脚边的宫女最先断了气。
血腥味钻进洛昭韫的鼻子里。
“哇——”洛昭韫终于吐了,边吐边扑向汐贵妃怀里,吐得她满身秽物,随即脑壳浑浑噩噩,人也开始东倒西歪。
“洛昭韫!”汐贵妃怒气冲天地推开她,由她摔倒在那名宫女的尸体上。
“就把她丢这,谁也不准给她喊太医!”汐贵妃下达命令后,气冲冲提着裙摆向坤宁宫走去。
赵嬷嬷害怕洛昭韫醒来回府后症状加重,她还得自己面对靖远王的质问,便也不好真把洛昭韫丢在宫人居吹冷风,洛昭韫自幼便是她照看,她比谁都清楚洛昭韫的这些小毛病,睡一觉就好。赵嬷嬷叫上随行几名宫女一同将洛昭韫丢到了附近的居室,赵嬷嬷疲累地伸伸懒腰道:“让她在这歇会儿就好,至于太医,就别叫来给娘娘添堵了,走吧,去看看那几个老东西有没有给我留什么好东西。”
她们几个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邵珩跟着永极帝前往御书房,宫道一转,一阵掌风袭来,邵珩猛地左手捏住来人小臂的脉络,右手成拳打在那人腹部,将人打飞三尺,那人倒地,又立马爬起来朝邵珩扑来,周围宫墙上亦飞下五人将邵珩围住。
这五人很有默契,从服制来看,是金吾卫。
他们一落地,便与前一人默契联手攻击邵珩。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