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回过去是什么感觉?
是似乎与过去的自己遥相对望,笑着问:
“你,过的好不好?”
并不好。当年便不好。如今也不好。
一败涂地,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断断续续浑浑噩噩沉溺噩梦的这几年,没有得到,都是失去。
失去对情绪、爱、信任的感知,失去对生活的希望、失去轻盈的心。
从此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灵动飘逸的自己,从此再也写不出当年一笔一划一字一句一点一滴的文字。
是的,我什么都不剩了。
我没有爱,没有希望,没有心。
我干枯、干涸、干碎一切。
我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留不住,什么都给不了自己。
对不起,我想说,我欠了自己太多。
可我知道,我再也走不出来。
我再也不是当年的我。
“不。”
“陆君知,别睡,你还有我。”
……是谁?
……我要做什么?
……我要回哪里去?
不,我哪都不回,就让我停留在这里。
是你抛下了我,是你把我一个人留在雪地里,是你让我的心被冻封了七年。
我依然毫无长进。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来寻我的,不是吗?”
“你自己推开我的门的,不是吗?”
……是。
然后呢。
我就该……
“你该回来。”
“你至少该给我个结果。”
你至少告诉我,你还存活。
“陆君知。”
陆君知。
……回来吧,陆君知。
至少我在等你。
至少当为了我。
至少。
你的黎明不应在琴弦断裂时降临。你不应该抱着断开的吉他、指腹沾满松香与血痂,说每根弦都是天空的裂缝。
“你听。”我看见你把琴颈贴向耳廓,你说风在给伤口敷药。
我们曾在军校废弃锅炉房养过一盆野蕨。铁皮接缝渗出的水珠坠在叶片上。你说这是工业文明在忏悔,你说我们以后也会如此生生不息。
于是某个三月的清晨,那盆蕨类突然蜷成婴儿的拳头、叶脉里淌出淡绿色汁液——其实那就是节令到了、春风教植物唱歌。
那年的三月是被风撞开的。冰面裂出第一道纹时,我正在河边看那些纹路往深处钻;裂缝里涌出来的不是河水,是闷了整个冬天的热气、扑在脸上像挨了一记温热的拳头。
柳条抽人的劲道也变了。昨天还硬邦邦甩在肩上,今早就缠着脖颈呵痒;树皮底下有东西在跑,我贴着树干听,听见十万匹绿色小马正往枝头奔涌。树杈上挂着的冰凌也在此刻突然坠地、摔成一地晶亮的牙齿,咬得泥土滋滋作响。
云走得快,快得扯碎了形状;碎云落在河面上,被游鱼叼着往上游。这时候的太阳是刚出窑的陶器、还带着毛边;光却是滚烫的,泼在背上能烙出盐渍。
去年死在草丛里的蝉就在此时突然翻了个身,空壳里灌满风,发出新生的嗡鸣。它说又一年的夏要来了,说我什么时候再次见到你。
柏油路面的积雪不出三日便化成湿气、从地底顶开冬天的封条。混凝土缝隙里钻出茸毛似的绿,不是草,是地热蒸腾的触须;麻雀啄食这些绿芽,羽毛里抖落的已不是雪末、而是草籽混着碎光。
最凶的还是正午的风。它撕开棉衣的线脚、把蓄了半年的力气灌进人肺里;呼出来的白气不再消散,凝成小朵小朵的云,追着真正的云跑。
窗框开始呻吟,不是冷缩的吱呀,是木纤维吸饱水汽后的胀裂。整栋楼都在舒展骨头。
你看,像不像你,遇见我后,重新生长。
傍晚的雨来得很急、像谁在天上倾倒温酒;雨点砸在未褪的残雪上,砸出千万个冒热气的窟窿。我蹲着看两个窟窿渐渐融成一片、忽有嫩芽从窟窿边缘迸出来,顶着水珠往光里长。
天黑后风还在跑。它穿过高压线时带着哨音、仿佛在给星群指路;晾在阳台的衬衫鼓成帆,衣摆上的水珠坠向地面、中途就被吹散成更小的星星。
此刻的黑暗是透光的茧,所有冬眠的都在里面挣动。
包括我未曾再见面的你,此刻虽与我一墙之隔、却让我相信我一定能再次看你含着笑的眼睛。
后半夜我听见雷声。不是夏天的炸雷,是地底传来的闷响,像巨兽在翻身;清晨推开门,看见冻土裂成龟背纹、裂缝里蒸腾的白气扭动着,站直了就成了明天的树。
柏油路的裂纹比去年又深了半寸。我仿佛看见你蹲在裂缝边缘,往深处投掷石子。回响要经过七秒才会浮上来,带着地底岩浆的余温。
“这是大地的换气孔,”你摊开手掌接住涌出的暖流,“所有被埋葬的都在呼吸。”
而我写报告时能听见铅笔芯的颤抖。石墨在纸面犁开沟壑、未成形的字句像蚯蚓在春雨后翻腾。你常把我的稿纸对着阳光举起,看那些划痕在纤维里游成透明的鱼。
“每个逗号都是彗星,”你说,“与我一起拖着遗憾的尾巴穿过修辞的银河。”
黄昏的操场总在无声的膨胀。铁网围栏把夕阳切割成菱形光块、支离破碎如同我们的那年。你踩着这些光块跳房子、坚持说光斑是时间的鳞片,每片都寄存着未兑现的誓言。
最后一块光斑熄灭时,远处教堂的管风琴正好开始轰鸣,震得梧桐新芽簌簌发抖。
子夜常被玻璃瓶的呜咽惊醒。我看见你在窗台排列着三十七个空酒瓶,风经过时会形成不同音阶。
“降B调是柳枝抽芽,”你闭眼抚摸瓶口,“F大调是冰层破裂。”
如今锅炉房的野蕨已经高过铁皮屋顶。我偶尔在琴箱里发现当年的断弦、铜锈爬满卷曲的金属内脏。你曾说弦乐器都是风的骨殖、只要轻轻拨动,所有裂隙里都会涌出绿色的火。
而我,在泥土突然裂开第一道缝时,蹲下身听地壳里的草叶轰鸣。它顶破冻土的声音,像你那把破吉他弦上炸开的泛音。
我看见整片原野都在脱壳。去年的枯苇突然折腰、把积雪抖成银色粉末。风钻进这些粉末的间隙,搓出无数个发烫的漩涡;你说这是大地在更换声带,它要唱比重金属更暴烈的歌。
你也是,你答应我的,你要与我同唱生命的赞歌。
树干也开始分泌透明的絮语。白桦树皮下渗出琥珀色汁液、在阳光下凝成胶状的音符;蚂蚁们排着队搬运这些音符,它们的触角在空气里划出五线谱。
我看见有片新叶从枝桠挣出来,边缘还带着锯齿状的蓝光、像刚开刃的刀。它劈开我们之间的天堑沟壑,问你愿不愿与我同修共好、同舟共济。
那年河水撞碎冰壳的方式像极了鼓手砸镲。浮冰互相撞击的刹那、迸出满河床的碎钻。你往河里扔石子,你说你也给春天打拍子;涟漪扩散到对岸时,柳条突然炸开嫩黄的烟花——它们早就蓄满了火药,只等你一粒星火。
流浪狗就在草甸上追自己的影子。它跑过的地面升起细小的绿焰,转眼连成燎原之势。去年死去的昆虫壳被草叶顶得翻过身来、甲胄缝隙里钻出鹅黄的菌丝。
有朵野花直接开在田鼠废弃的粮仓上,花瓣撕裂空气的响动,让方圆十米的草叶都跟着共振。
我的梦里是繁盛荒芜的春天,还有回过头向我笑着的你。
云层裂开的瞬间,光瀑倾泻而下;所有冬眠的根须同时醒来、在地下织成交响乐团的琴弦。你掏出小刀在树皮刻记号、树汁立刻涌出来修补伤口;新鲜的木香比威士忌还醉人,你说这是年轮在加速旋转。
每圈年轮里都囚禁着十万个未成形的夏天,每个夏天我都在蝉鸣中抬头感念你我的缠绵。
风就忽然卷走我手里的笔记本。纸页在空中散成白鸟、每只鸟的翅膀都沾着草籽。我看见你笑得露出虎牙,说文字就该这样飞、说所有被写下的春天都是赝品。
于是我们追着纸鸟跑过斜坡。我们看着蒲公英突然集体发射降落伞,整片天空飘满旋转的银河系。
暮色再降临时,地下的小鼓手换了慢板。但河水还在搬运碎冰、树干仍在分泌音符。草叶的锯齿割开越来越多的光、万事万物一切都在向前而行。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裂开就再合不拢,譬如种子撑破种皮、火焰舔穿纸页、你我相行渐远……
所有被冬天箍紧的生命,此刻都野马般脱缰。
你回过头,你向我走来。你笑的如同当年。
我抓住你了吗,我带回你了吗,你再次拥抱你了吗。
我做到了吗,我成功了吗,我可以醒了吗。
“闻忻。”
……是你在唤我,我的陆君知。
你说,你回来了。
你说,你在,你不会离开。
共我投怀,与我同在。
我的陆君知,欢迎回来。
我一天之内完结。毕竟我顶峰日更三万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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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听你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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