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夜色沉沉,阴云恻恻。

一切活生生的事物都被暂停,一呼一吸被拉得极为漫长。无休止的风穿透残叶破碎的纹理,谁人之梦悄悄流入夜色,压落掉枝头上最后一滴雨。

小沙弥坐在拜垫上,背倚着墙角,脖子逐渐撑不住脑袋,朝侧边歪倒去。

佛堂内灯火昏黄,香案上一点暗红灰烬悄悄地倾塌落下。

忽然,宛如针尖刺入般,小沙弥的耳边突然炸开轰鸣的诵经声。

使汝流转,心目为咎。吾今问汝,唯心与目,今何所在?

心跳声在耳中强力晃动,太阳穴处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小沙弥瞬间睁开眼,不安感如洪流般席卷全身。

背后潮湿的墙壁让他后脊发凉,他屏住呼吸,缓缓回身看去——

墙壁还是原来的样子。

没有任何可怕的裂缝,会把人一口吞噬然后化为乌有。

紧绷的弦倏地一松,耳边祷念的诵经声也随之淡去,小沙弥活动了一下脖子。

啊!

烛火昏暗,香头熹微,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目眦欲裂。

那香头处缭绕而出的竟是暗红色的烟!

红烟一丝一缕飘曳斜出,禅意被诡谲完全取代,在红色与黑色的重合处,神佛可怖,法相惊魂。

宛如在慈悲的净土里弥漫着模糊血雾,在恐惧的酣彻里,在忏悔的惊愕里,望见明王永久的威严。

身体完全动弹不得,喉咙像被攥住一般只能挤出无意义的喘息声,小沙弥紧靠着墙角,诡异的孩童嬉闹声轰然入脑——

夜死人,不敢哭,痨鬼吐气烟转红。

呼天公,乞天母,檀木尸棺横截路。

“好!”

坐在茶馆二楼的少女也不禁拍了拍手,随之扔出去几吊铜钱,这氛围,这功力,不愧是说书界的头牌。

三年前相国寺的香火中燃出红烟,轰动京城,谁想三年后竟再次复刻,消息不胫而走,一时又成为茶余饭后的添头。

身后的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少女浅浅勾起嘴角,一手轻叩茶桌,一手把玩着手里喝剩半杯的茶水。

咚,咚,越来越近。

一双圆杏眼缓缓眯起,她就知道,不管迟了多少年,命运向她下的旨意都会最终到达。

既然如此,不如她先送上一份小小的见面礼——

唰……

“哎呦,真是不好意思。刚才我一看,这水里居然又有泥,又有油,而且还沾到了我指甲上的红蔻丹,所以我就这么随手一泼,没想到有人正好经过呢。”少女一身水绿衣衫,秀眉微挑,装出一副十成十抱歉的做作样子。

被泼了一身的人也不恼,只是掸了掸衣服上的水珠,随后施施然坐到茶桌对面。

“季鸢,你可真是让我好找啊。”

声音清冽,气度不凡,而且还和以前一样特别能忍!

季鸢微微点头,并不作答,只是提起茶壶给自己又倒了满满一杯,微抿了一口后,才真正抬眼看向茶桌对面的人。

一身雪青色的窄袖直裾长衫,精致的莲花纹在其上若隐若现,头发束起,绳结处坠着两节红穗,整个人说不出的清雅俊逸。

直视着对面人微笑着的眼睛,季鸢微微歪头,语气轻快地回道:“可不比陆大人,小民跑到天涯去都能听说您叱咤官场的传说呢。”

陆旻,字怀青,是当今太师跟前数一数二的红人。善断案,负盛才,为人温和有礼,机变圆滑,曾被太师赞有玲珑心窍。

但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很难服众,据传当初没背景没根基的陆大人在摸爬滚打中步步高升,昔日领导一朝就变成了手下,但这些人自诩资历更高,既不服他,也不听命。

而陆旻偏就靠着八面玲珑的本事把僵局活泛了起来,在老头们被哄得稀里糊涂之际,他又微笑着请他们远调的远调,退休的退休,搞不走的就彻底架空。

凭着远超年龄的心性,陆大人真正做到了一日不见,连升三级。

但即使是这样的陆大人,他也有做不到的事,比如找了季鸢整整三年也无音信,最后还得靠她自己跑回京。

“相国寺里红烟一起,你就恰好回来了,本官确实要考虑一下要不要把你抓起来审审。”在季鸢面前,陆旻索性也不装了,肘臂抵在桌上,一手撑着下巴,眉宇间透露出狡黠的神色。

“就……关在我家里怎么样?”

季鸢嗤笑一声,嘴边扯出嘲讽的笑意,随即伸出细长的食指,在杯中茶水上搅动出一圈圈涟漪。

沾湿的手指在茶桌上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末梢提起一个小小的尾勾,那是她用刀的习惯。

“我劝你最好不要招惹我。”

少女幽深的黑瞳里已然不见当年的刀剑寒光,但动作、语气和神情却还是在漫不经心间流露出冷峻意味。

这道弧线是来自季鸢的警告,它划分开的不止是一张小小茶桌,更是三年来的物是人非。

陆旻仍是笑着,眼里却多了些挑衅,“你曾经用剑划的那道线,我不是也越了吗?”

说罢,他伸手端起季鸢的茶杯,品了一口后眉心微挑,“以前除了爱杀人,就是爱喝酒,三年不见你居然金盆洗手改喝茶了。”

轻挑上扬的尾音和陆旻一向温良恭俭的人设背道而驰,季鸢暗暗合拢拳头,双手横抱于胸前,桌下二郎腿高高翘起,一双圆杏眼笑起来流光溢彩。

“我现在不光杀人,还喜欢诛心,所以你惹了我的话要后果自负哦。”

如果那双黑夜里闪映寒光的眼睛被掩盖,酒水和泪滴流干殆尽,溅射到身上的血液都消失,陆旻想,那么眼前生动灿烂的少女是不是会不一样?

隔着模糊的视野对视,一别三年,他不知道季鸢经历了什么,也不知道她回来究竟是为了什么,随着不详的红烟再度飘起,接下来京城内又将上演怎样一场波云诡谲的戏码。

傍晚的柔风吹拂起来,陆旻微弯的眼睛酿出些许笑意,“再去相国寺看看吧,阿鸢。”

一入寺门,柔滑厚重的檀香气味就扩散在鼻腔内,门口的案桌上摆着几个空的湘妃筒,由斑竹所制。中央开出两个方型空洞,竹身呈现的线条自然优美,上窄下宽重心位于下段,显得竹筒高挑优雅,有引颈高瞻之态。

门口的小和尚解释称今日的筒花已经售罄,几近黄昏香客寥寥,没多时相国寺就开始只出不进了。

陆旻带着季鸢朝正殿走,刚过山门,院子中央一尊木雕的观音立像就映入眼帘。

沉香木的色泽庄重浑厚,观音菩萨手持佛珠,跣足立于莲花宝座之上,身姿清俊秀逸,宝衣线条一气呵成,衣上纹饰素雅脱俗。

隔着佛像周身的围栏,季鸢一抬头就能和菩萨慈悲平和的眼睛对视——头戴宝冠,微阖的双目静静垂视,清风秀骨,安宁慈素。

重回相国寺,如今的她已不再畏视观音。

因为是木雕立像,所以主在敬花而非敬香,湘妃筒上文殊兰、鸡蛋花、睡莲等应有尽有,数只蝴蝶萦绕其中。远远望去,香烟缭绕间花竹簇拥着一座观音像,竟别有一番清幽禅意。

陆旻朝佛像拜了拜,向季鸢解释道:“三年前的相国寺红烟事件让彼时还是太子的皇上饱受中伤,所以新朝开立以来,皇上重道轻佛,相国寺当年何等辉煌,如今失势后,竟还要通过人造神迹来引人注目,喏,这木雕大佛还有偏殿的十八罗汉像都是。”

经陆旻一说,季鸢环视四周,钟楼鼓楼果然都破旧了许多,墙皮起皱,瓦檐积灰,香客稀疏。不过三年而已,曾经制过宫阙,宝珠瑰材,穷奢极壮,如今却只剩下破败萧条感。

“佛有何过,红烟亦无咎,都是人心作祟罢了。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说话人是一素衫女子,声音清冽出尘,手持挂杆正弯腰把湘妃筒送到佛像边,竹节中绽放着一朵紫色睡莲,为了延长花期,既在竹筒底部存了水,又在花瓣和茎叶上撒了水。

一颗没有挂碍的心就不会生出忧惧恐怖,便会脱离出异想天开的纷杂心念,并最终觉悟得道,修成正果。如果龙椅上那位当真问心无愧,那么佛寺如何,红烟又如何呢?

季鸢觉得这女子甚是不同,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身姿清雅,面若芙蓉,尤其那双手,细长如玉笋,素白凝霜雪,和腕上的红珠串相得益彰。

“这位姑娘可是琴师吗?”季鸢嘴角含笑,眼睛亮晶晶的。

眼前女子流露出些许惊疑神色,片刻后只是但笑不语,清冷又遥远,一如水中皓月。

反而是陆旻质问了一句,季鸢不屑地瞟了一眼陆旻,一边把荷包的穗绳缠到手指上,一边解释道:“姑娘的右手上蓄了短指甲,而左手却没有,这符合琴师的习惯。右手弹琴,若无甲则琴音闷沉混沌,若指甲过长又会过于干燥。左手则要按弦,因此不宜蓄指甲。”

季鸢朝女子眨了眨眼睛,又补充道:“因此我猜测,姑娘或许是位琴师。”

那女子笑意更盛,虽然微微点了点头,嘴上却只道了声有缘再会便朝偏殿去了。

“呦,我们阿鸢越来越厉害了呢。”

面对陆旻揶揄的语气,季鸢一脸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走,带本神探去看看这次又是哪里烧出了红烟。”

走过大雄宝殿,昭音堂,凌霜阁,古道幽静,坡度陡峭,一路上也没碰到任何香客。时值六月残夏,两个人很快就出了一身汗,一直走到涤心亭才看到个黑履布衣打扮的人。

两人也就地休息了会儿,交谈中得知那布衣名为张武,是专门从外地赶来拜谒相国寺这尊观音立像的。

片刻,一个小和尚端着几个杯子和一壶茶水匆匆赶来,原来张武也是行至此处口渴难耐,正好碰见一个小和尚,于是求了些茶水,而季鸢和陆旻二人则恰好借了光。

休息后二人终于抵达事发地——大悲坛。出事后这里就被锁了起来,正在季鸢发愁怎么进去时,陆旻合上折扇,幽幽地闪身到眉头紧皱的季鸢面前,随后从容不迫地掏出了钥匙。

三年前就是陆旻负责调查相国寺红烟事件,所以如今红烟再起,天子极为重视,又再度把此案交到陆旻手上。

进殿后,陆旻递给季鸢几支香,转了一圈却没找到火源,索性直接道:“这香我检查过了,和当年一样,都是因为掺入玫瑰精才释放出红烟。但现在他们相当谨慎,这些香都是上半截正常,下半截燃红烟,所以更难被发现。”

季鸢解开手指上缠着的荷包绳,那荷包做工相当精致,绿叶下是颜色渐深的粉红色莲花瓣,中间开着两个小孔,如意节下绑着靛青色的丝线,绳子尾部结着细长的穗。

但季鸢却从中掏出火石,轻轻一擦就在火绒上生出火来,原来这并非是荷包,而是火镰。

“亏我还担心你这三年被饿死,连火镰都这么精致,看来你过得不比我差啊。”

昔日季鸢一朝被弃,作为一枚没有利用价值的棋子,被抛弃就意味着无依无靠命若浮萍。三年遍寻无际之时,陆旻不止一次怀疑过她是不是还活着,目前看来这种担心属实多余。

季鸢点着手中的香,随后绕着陆旻周身得意地边走边说:“你这种窝在京城蝇营狗苟的小官是不会理解我在外面过得有多快活,要知道本姑娘最不缺的就是——钱。”

听闻她过得好应该开心不是吗?可陆旻的眼睛却忽然黯然下来,他嗓音低沉,追问道:“阿鸢,那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像是一阵风卷着霜雾卷着尘烟吹拂过季鸢的心头,又于片刻间稍纵即逝。

她突然沉下脸,声音也陡然转冷,“你不需要知道这些,总之和你无关就是了。”

手中的香适时燃出红烟,沉默降临在昏暗的殿内,两个人探查一番后就此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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