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蝶火

回到正殿时已经暮色沉沉,漫天红霞宛如火烧。

看着案桌上的签筒,季鸢不由得走近,脑海中浮现起三年前和陆旻在相国寺时的场景。

一样的香烟袅袅,一样的诸殿神佛,那个腰上挂着半颗石子的师父叫住了她,问道:“这位施主,若是心有挂碍不如求上一签,寥寥数十字,或许有拨云见日之效。”

经由光阴,经由山水,季鸢又再度站在签筒前,一样的心有戚戚,一样的前途未卜。

她抽了一签,手指压在签文上缓缓移开之际,她不禁回忆起当年她抽到的是什么来着……

【死生亦大矣】

“阿鸢,你抽到了什么,我居然和三年前抽到了同一签——月下舟随舟下月天中水映水中天。”陆旻手持竹签,一下又一下轻轻敲在掌心里。

“回环往复,无穷无尽,好签啊,看来陆大人吉人自有天佑,大运大势永不枯竭。”

陌生的声音让季鸢一惊,她回头看去,是一个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薄唇挺鼻,还生了一双上挑的丹凤眼,在季鸢看来是典型的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奸相。

她向陆旻身边靠拢,目光中带有冷冷的审视意味。

陆旻则立刻挂上一副礼貌但疏离的笑脸,答道:“真巧啊,方大人也是来相国寺看这木雕观音像吗?”

还不待那人回答,大殿门口突然传来一声惊呼——

着火了!

几人急忙冲出殿外,只见大火燎绕,观音像底部一并周围的筒花都正在燃烧,几个和尚正提着水匆匆跑来,刚刚亭子里偶遇的张武也泼出水袋里的水救火。

院子里一时之间烟雾四起,如堕云间,只是沉香木燃烧的清幽芳香中似乎还掺杂着些许刺鼻气味。

突然,一只蝴蝶冲破火光和灰烬,从烟雾中飞了出来,逃生的蝴蝶快速扇动着翅膀,就在季鸢以为它已经逃过这场灾难时,那双颤动的羽翼却突然凌空起火。

那蝴蝶明明已经飞离火源三尺远,究竟是什么让它突然燃烧?

陆旻和季鸢对视一眼,随即跑到佛像边,据说沉香木的香云轻柔如水,但此时浓雾扑鼻,竟呛得眼睛生疼,看样子这人造神迹没少偷工减料。

火势旺盛,众人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彻底扑灭。

季鸢笑嘻嘻地凑到陆旻身边,用沾满灰烬的手指点了一下他的脸,于是一个灰色的污点就出现在陆大人的眼下。

“怀青,我一跟着你就准没好事,这佛像着了,你怎么看啊?”

陆旻也不恼,只是用手背蹭了蹭眼下,结果不但没擦干净,反倒把灰糊了更大一片。

他朝水池边走去,边走边朝一旁拱手道:“太师赞我有玲珑心窍,今日事不管是天火还是人为,我肯定要找出一个真相。”

随即陆旻瞟向一边的季鸢,又道:“免得有些人暗戳戳地贬我不详。”

季夏时节本就炎热,又突如其来一场大火,此时把手浸在水里季鸢才感觉到一丝凉意。

她扑哧一笑,“玉泉观观主……侄女的三太奶奶也曾赞我有八窍玲珑心,今日事不管是天火还是人为,我肯定要比你先找出一个真相,免得有些人没有自知之明。”

说罢,两个人相视一笑。

水珠从陆旻的下巴上滴落,长袖善舞,八面玲珑的是他,疏朗明媚,张扬意气的也是他,季鸢拨了拨他束发绳结底部坠着的两节红穗,赞道:“很称你。”

陆旻笑了笑,“我知道。”

季鸢回以一记白眼,随即朝正殿走去。

相国寺的出入口都有人看守,入口已于半个时辰前关闭,继陆旻和季鸢之后,就只进来一个方荀,而出口处的看守者则称一个时辰以内没有人出去。

季鸢从陆旻口中得知,方荀就是刚刚殿中的玄衣男子,官职不高但是直接为皇上办事,因此深得天子信任,交从甚密,但他为人也果真是绵里藏针,阴险算计,让人捉摸不透。

除他们二人外,还留在寺内的香客不过零星五人,方荀,琴师芙泷,刘武,商贩张辉,还有一个中年妇人李氏。

陆旻先是合上折扇,施施然行了个礼,才温声道:“在下陆怀青,现任大理寺少卿,护国寺本是佛门清静之地,谁想这观音像却突然起火,这火可能是天火,但也可能是人火,届时神佛怪罪,降下三千威仪,非我等凡人可以承受,因此为证明诸位清白,还请配合一二。”

惺惺作态的狗官,旁边的季鸢又翻了一记白眼,随即直接绕到陆旻身前,厉声问道:“说说你们最后一次靠近佛像是什么时候,之后去了哪干了什么。”

刘武、张辉和李氏进来得早,三人都是敬过花后便上了山,没再靠近佛像。而琴师芙泷则买到了最后一个筒花,她也自然是最后一个向菩萨敬花的香客,彼时陆旻和季鸢就在她身旁,三人有过交谈。

而最后进来的方荀也是最后一个靠近菩萨像的人,他刚离开菩萨像进入正殿后不久,木雕就着了火。

因为是木雕菩萨像,又是如今寺里倚仗的神迹,所以一直有和尚轮流守在旁边,陆旻向其示意,看守和尚表示众人所说属实,只是其他人大多拜过就走了,只有方荀当时在佛像边逗留许久,绕了好几圈。

“最开始着火时可有人在场?”季鸢问道。

和尚答:“当时正值换班,替我的人却迟迟不来,我就往斋堂方向走了几步打算去找,还好我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结果就发现起火了。”

陆旻再问:“是哪里着火?佛像还是花?一角着火还是全部起火?”

和尚想了想,“当时隔得远,我没太看清,但当时应该是这一角的花和佛像都着了。”

陆旻问:“你确定当时没有人靠近佛像吗?”

和尚点了点头。

“可他当时的位置存在视觉死角,如果有人藏身于佛像之后呢?”季鸢质问道。

商贩张辉拉着张武的衣袖,语气激动,“我们俩当时就在佛像背面,根本就没人在佛像旁边,当时我看见佛像前突然冒出很多白烟,但因为被挡着所以看不见火,我当时还叫张武兄弟看来着,然后就听见有人喊着火了。”

琴师芙泷冷笑一声,“既然前也无人,后也无人,而佛像却凭空起火,不管是香火,烛火,还是所谓的天火,反正不是因为人火,现在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季鸢莫名地很喜欢芙泷,哪怕芙泷和她对着干。她缓了缓脸上的神色,含着笑意柔声道:“芙泷姑娘,请再稍等片刻,半个时辰内若还无线索,诸位就可以自便了。”

随后众人留在大殿中休息,季鸢和陆旻再度来到佛像旁。

“有三点我觉得很可疑,第一,着火时那种刺鼻刺眼的烟雾我好像在哪见过,第二,蝴蝶明明已经飞远了为什么翅膀还会着火,第三,那个人有些奇怪。”陆旻总结了他察觉到的疑点。

无论是花还是沉香木,燃烧起来都不该有刺鼻气味,当然这有可能是沉香掺了假,但结合第二点来看,他更倾向于人为纵火,是外来物燃烧产生刺激性烟雾。

两人在院子四周漫无目的地探查,经陆旻一说,季鸢竟也觉得这烟雾似乎有些熟悉,他们两个共同的经历不多,此刻在她的大脑中一一反刍。

烟雾,燃烧产生烟雾……

季鸢突然瞪大眼睛,深吸一口气。当年他们调查出相国寺红烟事件是因为在香火中掺入了玫瑰精,循着这条线索他们找到了一家冶炼玫瑰精的工坊,但当时工坊内已经人去楼空,只剩了些没来得及处理的冶炼物。其中有一个白色块状物,在桌上划了一下就突然自燃,产生的烟雾一如今日。

“可就算是这样,也得划一下才能燃烧,究竟是怎么做到让其自发点燃的呢?”陆旻不解道。

像一朵绽开的花突然枯萎了下去,季鸢有些灰心:“没准真是我们想多了,或许就是天气太热,木头着火,然后我们两个傻瓜却费尽心机去解释这样一个简单的事。”

二人走到偏殿,又再次见到那颗巨大的银杏树,他们任谁也不会忘记三年前金黄色银杏叶掩埋的一桩桩命案。

“在流火炎夏生出普通的绿色,却又在岁末寒冬飞落慈悲的黄色,难道一年四季过去,连这树都能堪破世俗,悟出慧根来?”季鸢走上前抚了抚树上绿色的银杏叶。

她再回头时却看见陆旻还站在原地丝毫未动,眼睛盯着一树绿叶出神。

季鸢脑中突然灵光一闪,绿叶和黄叶,夏天和冬天,她明白了。

折扇轻合,深棕色的瞳孔像是缓缓流动的湖水,陆旻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季鸢自然昂首阔步相当配合,柔和的眼尾弧线藏在睫毛阴影中,像一瓣开到荼蘼的花。

水绿色的衣衫和夏意融为一体,群裾随风,宛若江南春水,她和六月一样生动且明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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