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鸢和陆旻再回到大殿时,已经接近半个时辰的约定期限,众人面色不善,一脸的不耐烦。
“诸位还请稍安勿躁,我已经知道谁是这次纵火事件的元凶了。”陆旻轻轻地卖了个关子。
芙泷抬眸,冷冷应道:“看来这一灾,并非天意,竟是人为呢。”
“哦?”陆旻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是不是人为,芙泷姑娘难道不清楚吗?”
话音刚落,气氛陡转直下,大家都明白陆旻的话外之音,纷纷转头看向芙泷,只有季鸢勾起嘴角,眼珠在眼眶里打了个转。
“你什么意思?”眉头一皱,芙泷冷脸美人的气质就被刻画的越发凛冽。
陆旻不答反问:“敢问芙泷姑娘今日是为何来相国寺?”
芙泷:“来寺庙自然是拜佛,拜佛自然是有所求,至于求什么,也需要告诉陆大人吗?”
“姑娘腕上所戴的珠串,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恰好一百零八颗,上好的红玛瑙材质,头珠之上有一葫芦状珠,上有三台,三台下系结,结下缀六颗小珠。”
众人的目光集中到芙泷腕上,陆旻又继续道:“昼夜斗转,周天无穷,如水流之不绝,星圆如珠,故曰流珠也。芙泷姑娘佩戴的可是一串精心制作的珍品流珠,而这流珠可是道教徒的随身饰品。”
芙泷冷笑一声,“道教徒来拜寺里佛,这也要治我的罪吗?”
陆旻微微挑眉,仍是不紧不慢地温声道:“我曾见过一白色冶炼物,只需做些手脚便可以自燃,产生的烟雾与今日如出一辙。而看守菩萨像的和尚说当时是东南角的筒花和佛像最先起火,我记得芙泷姑娘敬花时就放在东南角吧。”
直视着芙泷森冷的眼神,陆旻温和地笑着,“如果一个道教徒,对相国寺最近名声大噪的木雕佛不满,想要付之一炬呢?”
“陆大人还真是会臆想啊,什么冶炼物,什么自燃,根本就是欲加之罪,空口无凭。”芙泷冷冽的声音中压抑着不满,语气也激动起来。
一旁始终沉默的季鸢突然插话道:“陆大人无凭无据就开始血口喷人,那冶炼物我当年也见过,须得人为划蹭一下才能自燃,芙泷姑娘是绝对做不到的,依我看这纵火者倒是另有其人。”
季鸢故作玄虚地在众人面前转了一圈,最终停在方荀面前,“方大人,您来相国寺不拜佛不敬香,那么围着观音立像转了那么多圈是干嘛呢?”
方荀一笑,丹凤眼更显狭长,“如芙泷姑娘所说,拜佛是有所求,只是我相信心诚,则灵。”
季鸢:“既是如此,又为何要佩短剑进相国寺?我记得寺庙是明令禁利器的,大人也不怕佛祖怪罪吗?您究竟是来拜佛呢,还是来勘查呢?”
她也是常佩刀剑之人,因此对此格外敏感,刚刚在抽签文时季鸢就注意到方荀玄衣掩映下的剑鞘。
方荀被揭穿后也丝毫不慌,反而笑意更盛,“这剑我一直带着,进来前忘了摘,佛法渡众生,从不舍一人,大慈大悲者怎会因此而怪罪我呢。”
他自有他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季鸢直接单刀直入,“根据大家的证词,只有方大人有时间把那冶炼物引燃,然后投到筒花里,为了延长花期,竹筒底部存了水,所以没有当即着火,而是等方大人走到大殿内才起火。”
这下方荀直接笑出了声,“这等漏洞百出的计划怎么也不像是出自我之手,是吧?陆兄。”
不过一瞬间,陆旻捕捉到季鸢撇撇嘴甩了方荀一记眼刀。他垂眸浅笑,旋即正色道:“多年前我在查案时确实见过一种白色块状冶炼物,划蹭后确实会自燃,但当时是冬天,而现在却是夏天。”
陆旻:“换句话说,之所以划蹭后才会自燃是因为冬季天冷,所以需要摩擦生热,但夏季炎热,已经足够这冶炼物直接燃烧。”
趁刘武不备,季鸢直接抢走他系在腰上的水袋,继续道:“既然夏季直接就会自燃,那么该如何储存此物呢?当时我们看那白块自燃后,就把它扔到了水里,然后——”
季鸢突然凑近到刘武眼前,眨眨眼睛,“你猜怎么着?它就灭了,然后储存得好好的。”
刘武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陆旻继续分析:“着火时我们都看到你泼出水袋内的水救火,但在这之前,我们在涤心亭碰到你时,你明明口渴难耐,却仍要等小和尚送来茶水,那时为什么不肯喝自己水袋里的水呢?”
陆旻:“你先把那冶炼物储存在水袋里,进寺买了筒花后再把其倒入竹筒底部的水里,待水干涸后就会直接自燃,你也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点燃佛像。着火时我们看到一只飞离火源三尺远的蝴蝶突然自燃,那是因为蝴蝶翅膀沾上了这冶炼物的蒸汽,扇动翅膀的过程中再度摩擦生热,所以才凌空自燃。”
刘武突然站起来,神情激动,“有水袋的人也不止我一个,说不定别人做完这些就直接走了呢,你凭什么说是我?”
季鸢左手拿起案桌上的空竹筒,声音轻快,“第一,这寺庙的花筒都在中央开孔,所以实际存水量不多,按照今天的天气,一个时辰以内必然干涸,但出口的看守却说今日香客寥寥,一个时辰内都没人出去过。”
季鸢又晃了晃右手上的水袋:“第二,如果我现在给你这水袋里加点水,你敢喝吗?”
粗粝的喘息声从刘武口中传出,他突然目眦欲裂,神态癫狂地跑向角落里。
季鸢暗暗把手拢回袖中,藏在里面的是一把短刀,刀鞘的冰凉感传递到指尖,她还在等待要不要出手。
看起来像突然丧失理智的刘武跑到大殿一角,出乎众人意料,他居然拿起油灯点燃了自己的衣服。
布衣之上火势迅速蔓延开,火焰的悲鸣声中响彻着刘武疯狂的笑声——
“燃妖佛者,羽化登仙天助之!”
“羽化登仙天助之!”
……
短短几个时辰,相国寺内竟燃了两起无妄之火,刘武已然成为一具焦尸,但他死前那种非人的癫狂姿态却太过不寻常,羽化登仙乃是道教术语,此前陆旻用来试探芙泷的动机竟误打误撞体现在刘武身上。
夜色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月亮的清辉被细风剪碎。
“你为什么突然话风一转试探芙泷姑娘呢?”听到陆旻矛头直指芙泷时,季鸢几乎是瞬间就领会到他们官场红人虚虚实实、无中生有的本事。
陆旻笑了笑,“她很奇怪,你不是也这么觉得吗?再者,你不是喜欢她嘛,我先冤枉她,然后你再证明她的清白,这样她心里自然对你不同。”
“乍一看,她的气质有几分姐姐的影子,但细瞧又完全不是了。我当时一时兴起,就顺势也探一下方荀,没想到他那么嘲讽我。”对于方荀当时漏洞百出的评价,季鸢有些耿耿于怀。
陆旻微微歪头,嘴角勾起漂亮的弧线,“所以这次我们就算是扯平了?”
季鸢把双手背到身后,很神气地走到陆旻前头,“谁跟你扯平了?明明就是我赢了。”
没有反驳的必要,陆旻拿出他之前抽到的竹签,快步跟上季鸢,“差点忘了,你还没告诉我你这次抽到了什么呢。”
“我啊……,这次抽到的是——”
季鸢一边走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竹签,走到签筒边时突然“咚”的一声把竹签扔了进去。
随后朝陆旻挑衅道:“我还就不告诉你。”
即使万般无奈,恨得牙痒痒,陆旻也拿季鸢一点办法都没有,他遇事先忍的法则总是在季鸢这里功效减半。
两人离开相国寺时已是戌时,季鸢坚持要自己回去。
夜色晦暗不明,月光里像是有什么碎裂开,映射出盈盈微光。季鸢走了没几步又突然回头,陆旻果然还站在原地看她。
他就那样静静站着,但却像从炎夏倒退回早春,一身雪青好似敛聚起春水桃花来。
季鸢指了指陆旻,又指了指自己,然后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意思是:敢跟着我,你就死定了。
再次走在京城熟悉的路上,她曾以自毁为代价爬出这座地狱,现在她居然又自己回来了。
远处似乎有什么吸引了季鸢的注意,她掏出袖中短刀,刃似柳叶,特制的一双旋转刀柄,寂静的夜里只能听见刀过处破碎的风。
唰。
一朵娇艳的红玫瑰被切断,季鸢小心地捏在无刺的茎上把花高高举起。赏月并不只是仰头注视那一轮清晖,还有那些投射而出的美丽影子。
玫瑰精就是从玫瑰里提取出来的吗?
季鸢再次拿出火镰,黑夜中鬼火一样的莹焰高高窜起,玫瑰花瓣一触即燃,没有红烟,反而浮现出幽蓝色的光。
像变戏法一样,季鸢突然掏出那根她抽到的竹签,那根看似被她扔回签筒的竹签。
在同一把火里,把玫瑰和竹签都燃成灰烬。
让斑驳的夜色在火光里融化,让西沉的月亮在灰烬中沸腾。
少女扫了扫手心,笑起来时那双圆杏眼总是给予她一丝伪装的纯真,季鸢扬长而去。
谁也不知道那竹签,那该死的竹签,上面写着——
【回环往复,破镜重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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