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便宜姑爷得人心

晨光初透,夏日的朝晖带着些许黏腻的热意,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王昭蘅早已醒来,拥着薄锦被坐在床沿。

其实时辰尚早,她却再无睡意——昨夜西苑的喧闹声直至深夜,夹杂着将士们粗犷的笑语与酒坛碰撞的脆响。卫璎特意前来解释,说是将士们得了赏赐,将军特许他们放松一晚。

她心里是有些不痛快的。那样热闹的场面,偏偏又没有她的份。但转念想到今日要回门,那点委屈便像晨露般悄然蒸发。

直到凌霄和小棠来伺候,房中的空气才活络起来。

“夫人,这个也戴上。”小棠兴致勃勃地又拿起一串金丝嵌宝禁步,发间的金簪也已插了数支,“还是太素了。不如我去将新赐的头面取来?”

“哎呀。”王昭蘅忍不住轻笑,晃了晃脑袋,金簪便簌簌作响,“戴这许多劳什子,脖子都断了,凌霄,你快让她别耍猴了。”

“这怎么是耍猴呢?”小棠不依不饶,眼睛亮晶晶的,“姑爷今早进宫受封‘右将军’,晌午再陪您风风光光地回门,这是何等的体面!您自然要摆出将军夫人的威仪来,叫老爷和老夫人看了高兴!”

王昭蘅低头浅笑,自嫁入这将军府,她便再未踏回过家门。起初是因中毒未愈,怕家人担忧,不得不瞒着;后来为了谢绝各府世家的邀约,免得露了破绽,索性借着“王昭蕙自幼体弱”的幌子,一律推拒。

再加上萧沉戟那句冷冰冰的“夫人柔弱,需好生将养,胆敢叨扰,严惩不贷”的将军令,她仿佛一只被捆起来的雀儿,寸步难行。

一时间“将军克妻”与“如胶似漆”的话题,在坊间沸沸扬扬,争执不休。

日头渐渐毒辣起来,灼人的烈焰炙烤着庭院青石板,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热浪。

王昭蘅头顶的金饰被晒得滚烫,缕缕暑气自乌发间升起,鼻尖上沁出的汗珠频频滚落,在她精致的绣裙上洇开深色的小点。

她又烦躁地拔下一支沉甸甸的金凤簪,没好气地丢给小棠。心中暗自嘀咕:按理说,宫中受封仪程早该结束,为何还不见萧将军的身影?莫非……受了刁难,又跪了宫门?

“夫人,时辰不早了,怎的还未动身?”一道清脆的铃音伴着话语传来,卫璎摇着鹿首铜铃,笑吟吟地款步走近。

凌霄当即端出大丫鬟的架势,下颌微扬:“夫人自然是要等姑爷一同回门,岂有独自归去的道理?”她自幼服侍“闺中典范”的大姑娘,耳濡目染之下,将这世家贵女的排场与体面学得十足,如今维护起二姑娘来,更是半分不肯退让。

卫璎不以为意,满脸得色几乎要溢出来:“沉戟哥哥此番肃清云蜀叛党,圣心大悦,特晋封为右将军,统辖云蜀大军。如今啊,可是手握八万镇北军的实权将领了!”

看着她那洋洋得意的模样,听着那一声声刺耳的“沉戟哥哥”,王昭蘅只觉她得意忘形早了,心下却莫名窃喜——这消息,她早已得知。终于有一回,她王昭蘅比这卫璎更早知道萧沉戟的事了。

“沉戟哥哥说了,”卫璎语调扬得更高,带着几分炫耀,“得蒙圣恩作开刃铁,岂敢藏锋于锦匣中?必要早日整饬军纪,严阵以待,受封之后,便直接拔营北上,以振军威。”

王昭蘅愣在原地,这几句话在她脑中转了几个来回,才轰然炸开。

“什么?”她猛地从坐墩上站起,直接拔了最后一支金簪,惊叫道,“萧沉戟又跑了?”

满院子的将士都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嗓震住,霎时鸦雀无声。连往日直拔得跟竹竿似的站岗亲卫,都忍不住斜了脑袋来看,没想到,夫人竟敢直呼将军名讳,还说战无不胜的将军……是“跑了”?

当副将周乾在马车前单膝跪地,代替萧沉戟行礼时,王昭蘅恍惚又回到了出阁那日——也是这个身影骑着红马在前引路,将她一步步带离了家门。

那时她紧攥着装有诗句的竹节筒,一字一句默背着“刀劈胡尘鞍未卸,辕门催贴墨横斜。且遣偏将充红马,莫问铁甲几时歇。”那时的她,为诗中描绘的将军风采心驰神往;而今再念,只余满心怅然。

该有的排场一样不少,唯独缺了那位本该在场的“新”姑爷。

她浑浑噩噩地随着车马回到家中,才踏进厅门,就瞧见仆从们正手忙脚乱地撤下多余的席面。饶是如此,她面前的桌案仍堆满了珍馐。

“阿娘,我在将军府又不是吃不饱,何须这般铺张?”王昭蘅委满心委屈——说好要她“端好将军夫人的头衔”,那萧沉戟也该演好这“便宜姑爷”才是。

她笑中带泪,知这银泪珠是收不回了,索性认下:“阿爹阿娘如此宠坏,孩儿都被你们惹哭了,不如就让我长留家中,不回那将军府了罢!”

“好!”王崇山永远都是想也不想,对她的话一概认下,“那萧沉戟满心满眼地扑在战事上,现下还能有什么战事可打?摆明了轻看我们璆——”

“求——求也求不来的女婿。”林青梧迅速截断话头,一记手刀利落地劈在夫君臂侧,面上却笑得温婉,“也是御赐的。”她咬重“御赐”二字,这一劈,既断了夫君未出口的“璆娘”,也劈散了幼女独自回门的委屈。

从筹备归宁宴起,林青梧便悬着心。萧沉戟新晋右将军,王昭蘅又得厚赏,莫说宗亲,连远房的十八太姨都想来露脸,各世家更是递帖攀亲,妄图有一席之地。

到时众人一对眼,将军夫人——王昭蘅?那何止是一场兵荒马乱。如今萧沉戟在众目睽睽之下拔营北上,众人连看笑话的心思都不敢有。

王昭蘅同阿爹在那一记手刀下同时缩了脖子,方才因委屈而张大的嘴慢慢合拢,又赶紧抿紧。父女俩不约而同地转向厅中侍立的两位副将,挤出一模一样的龇牙笑脸,连连点头。

“御赐的!御赐的!”王崇山忙不迭附和。

周乾见家主们终于投来了目光,蹙眉一舒,捧着檀木匣子稳步上前。他身姿挺拔如松,朗声道:“末将周乾特奉将军令,献上云蜀《异质录》全集,将军重任在肩,实在难以脱身,还望老爷见谅。”

“又是将军令。”王昭蘅忍不住咕哝,现在听到这三个字就來气。再看一眼阿爹已经迈着小碎步凑上前去,活像被蜜糖引诱的孩童——这下可好,萧沉戟的礼真是送到阿爹心坎上了。

“这、这莫非是云蜀宫中所藏孤本?”王崇山激动得搓手,开匣时两眼放光。书中用纸正是云蜀特有的凤凰纸,经秘药浸泡,不腐不烂,月下还会泛起荧光。“哎呀呀,竟是全集!”

“正是。”周乾面不改色,刻意避开王昭蘅惊讶的目光,“将军常说,此番破敌多亏岳丈教女有方。夫人临危不乱,聪慧机敏,最是令将军欣赏。”他转向王崇山又是一揖,“将军知先生酷爱古籍,一入蜀宫便严禁烟火,力保文库,特选出这套《异质录》作为回门礼。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好好好!”王崇山伸手接匣,一个踉跄竟没抱住——这书匣着实不轻。他忙唤仆人接过,自己捧着一卷就要往书房去,全然忘了宴席。

“夫君——”林青梧及时唤住,目光掠过周乾。这武将谈吐儒雅,心思缜密,留他在将军府,王昭蘅的身份早晚藏不住。

“老夫人安好。”始终沉默的牛大勇适时上前,“末将奉将军令,特为您备礼。感念您对将军夫人的养育之恩。”

林青梧本只是淡淡一瞥,待周乾掀开一尺长的青铜剑匣,露出其中古朴短剑时,她呼吸一滞。

“这是……鱼肠剑?”她的声音不自觉发颤。周乾拔剑出鞘,剑鸣清越,仿佛与她心跳共鸣。

“将军有言,老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江湖儿女立足世族,绝非单凭侠气就能胜任,是以将军夫人能有今日胆识才情,正是肖母!”周乾忽的单膝跪地,横托短剑高举过头,“望老夫人笑纳!”

王昭蘅心头一震——他行的竟是武者最高敬礼。再看母亲,眼中仿佛燃起一团火,那光芒灼灼,竟与出鞘的剑锋相映生辉。

“栖云!”王崇山也看呆了。这一刻,他仿佛又见当年那个红衣女侠,素衣长剑,在匪徒刀下救他时,眼中正是这般燎原之火。

“将军……费心了。”林青梧几度调息,声音仍带着微颤。她命婢女收下剑匣,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那柄短剑,“二位将军辛苦,还请入席同饮。”

牛大勇第一次露了怯,对着满桌珍馐手足无措。周乾却已从容抱拳,佩剑轻摆,随着主人入座。

“牛将军请!”小棠见他窘态,忍俊不禁。平日他在将军府雷厉风行,此刻倒像个怕生的孩子。

“请、请——”牛大勇弯腰曲背,几乎与小棠一般高低,憨态可掬。

王昭蘅望着这一幕,终于见识到萧沉戟的厉害。他敢不陪她回门,却将她的家人一一收服。虽不知他避而不见的真正缘由,但这阴差阳错,反倒免去许多麻烦。如今全家上下,都要对这位“便宜姑爷”赞不绝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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