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将军一表人才,想必是萧将军的左膀右臂。”林青梧执箸不动,目光却如细密的针,“如今将军新掌八万将士,正是用人之际,不知周将军为何独独留在府中?何时再回西北防线?”她心头警铃大作——这样的人才,绝不能久留京城。
王昭蘅正吃着半朵花椰菜,闻言突然怔住。今日,她正是看见萧沉戟这位心腹副将在府中从容调度,才笃定那人会在受封后归来,安心地等了又等,如今萧沉戟跑了,周乾却仍这般气定神闲,莫非京中真有要事?一念及此,她竟生出“带我一同建功”的荒唐念头。
“老夫人言重了。”周乾搁下竹箸,身姿笔挺如松,“末将一介武夫,蒙将军不弃才忝居副将。前番夫人于府中中毒,将军深以为憾,特命末将整顿府卫,务必护夫人周全。”
“咳——”
“咳咳——”
王昭蘅与林青梧同时呛住。唯有埋首书卷的王崇山在百忙中腾出手,轻拍着王昭蘅的背说:“栖云,吃饭莫急。”
林青梧绢帕掩唇,顺手收了他的书卷:“夫君,且专心用饭。”又转向女儿,“令芷,你喘疾在身,夏日更要仔细,莫贪凉,切记。”
王昭蘅点头如捣蒜,心下暗惊。整顿得谁呀?从前在将军府无人过问,倒不易露馅。如今周乾这般精明人物坐镇,往后怕是难熬。
“令芷,你虽爱素淡,但终究是将军夫人,该有的体面不可省。怎还是清汤寡面?衬不出好气色。”林青梧细细打量女儿,见她虽着长女的装扮,眉梢眼角却藏不住灵动,真是急死人,改一套繁冗老气的的头面压着,或许能显得没了比较,才不叫人一眼认出来,“御赐的珠宝首饰都是能震惊驱病的,听说有一套措金东珠头面,还有那宝石孔雀——”
“咳咳咳——”这下轮到牛大勇不镇定了,手中筷子都抖落了一只,连忙低头道歉,“小的失礼了,失礼。”说话的功夫,人已经离席,待立一旁。
只见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额头冒着虚汗,习惯性的抬手想擦,又怔愣的收回了手,再看周乾亦是盯着筷著默不作声。
王昭蘅警铃大作!
“阿娘,那——将军府许是阳气重,孩儿喘疾也未发作过,而且,而且……”王昭蘅脑海里飞快的转着,而且除了洞房夜,她根本没装过喘疾,突然想起萧沉戟方才那番“夸奖”,“将军说……幸得王氏女,呵呵,已是天下间最聪慧伶俐,才华出众的新妇,原是什么样就合该什么样,不用再改,那些繁重的黄白之物,孩儿本就不喜,脖子都能压断,于身体无益。”
林青梧连连眨眼——傻女儿,再不改就露馅了!
王昭蘅龇牙嬉笑,挤眉弄眼地回望:“阿娘总说阿爹宠坏我,不知将来如何,如今将军也万事由着我,您还担心什么呢?”
她心下暗忖:根本担心不过来呀!横竖现在还活着就好。偷眼望去,周乾和牛大勇竟一声不吭的听她编排,甚至还对了个眼,似是松了口气。
林青梧扶额蹙眉,忽然福至心灵——莫非这傻姑娘早被识破?萧沉戟非但不计较替嫁,反而真心爱重?今日拔营北上,是为保全王家免遭欺君之罪?再看那回门礼,可见用心!她猛地拍案而起,杯盘齐震:“原来如此!”
竟是应验了“如胶似漆”一说。
王崇山只惦记着那一匣子书,被吓一跳,茫然四顾,散席了?
王昭蘅机敏地握住母亲的手轻摇:“阿娘教导,孩儿都记着呢!”她巧笑嫣然,顺势说起家常,将方才的惊涛骇浪化作午后微风。
一行人踏着浓重的夜色回到将军府,王昭蘅立在厅前不肯放行,周乾与牛大勇只得陪她一同站着。
三人在空荡的大厅里面面相觑,连盏热茶也无,只有烛火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周乾神色自若,如同在军营中静候军令。牛大勇却有些站不住了,眼神左右飘忽,双脚不自觉地交替踩着地面,几乎要当场踱起步来。
“夫人——不好了!”小棠气喘吁吁地奔进来,“那些御赐的宝贝全都不见了!将军府……怕是遭贼了!”
王昭蘅眯起眼看向二人。牛大勇正眼巴巴地盯着周乾,恨不得撬开他的嘴。周乾却只是扯出个假笑,一副“您不问,我绝不多言”的架势。
“不对啊,”小棠冲到牛大勇面前,“将军府守卫森严,什么贼人能比将军还厉害?你们——你们这是监守自盗!那可都是我们夫人的御赐之物!”
“那也是将士们用血汗换来的军功!”牛大勇梗着脖子,声如洪钟,“再说了,夫人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知道什么?”小棠被他吼得一愣。
“夫人在宴席上亲口说的,将军准她保持本性,不必刻意改变……”牛大勇突然意识到什么,声音低了下去,“难道……没有?”他还以为将军明面上让他们转述,其实背地里早与夫人说通了。
“将军何时与夫人说过这许多贴心话?”小棠气得跺脚,“平日里连面都见不着!”
王昭蘅心头猛地一跳,竟生出一种与萧沉戟心意相通的错觉。
“小棠。”王昭蘅出声制止,目光却始终锁在周乾身上。萧沉戟既能精准地讨好她父母,留下周乾定然别有深意。若他只为了那些御赐之物,她又有什么筹码反对?想不出,作为一个太原王氏女,萧沉戟究竟打算如何算计她。
“夫人!”凌霄从门外进来,面色凝重。
“说。”
“御赐的十二箱奇珍异宝,全部不翼而飞。但三十六箱嫁妆,一箱未少。”凌霄心思缜密,查得详尽。
“什么?”王昭蘅倏地坐直身子。她分明折了四箱嫁妆,怎的一箱未少?萧沉戟果然算计得精准——那十二箱御赐都是价值不菲,虽以她的名义赏下,可那香灰终是他凭本事取的,大捷更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他取走倒也无可厚非。偏偏凑齐她的嫁妆?是不想欠她人情?
“哼——”王昭蘅抬眼,正对上周乾探究的目光,心中腹诽:难怪一早溜得飞快,原是做贼心虚。“罢了,几箱子黄白之物,既不能吃又不能穿,横竖我也赏玩过了。”她广袖一甩,转身往西院走去,“抬走便抬走吧。”
“夫人在上,请受末将一拜!”
身后咚咚两记跪响,惊得王昭蘅主仆三人齐齐转身。只见周乾双手奉上一物。
“二位将军这是何意?”王昭蘅实在是对萧沉戟的城府不敢恭维,只求躲得远远的。
“末将替镇北军三万将士,谢夫人深明大义。”周乾仰面,目光坚毅如誓,“将军令,见此令牌如见将军。从此夫人原是什么样就合该什么样,将军府就是您的后盾,您可以永远做将军府逍遥自在的——小!舅!子!”
“小舅子”三字如惊雷炸响!
王昭蘅只有一次提及这三个字——在那日茶楼,她女扮男装之时。
所以萧沉戟早在新婚夜就认出了她是那个“小郎君”,自然也知晓了她李代桃僵的秘密。她冰凉的手指抚上右颈早已淡去的伤痕,正如那夜他冰冷的手指在此流连。原来他怒极捏碎玉如意,不是因她举止不端露出马脚,而是发现了替嫁的真相。
萧沉戟——他原本想娶的,是阿姐。
王昭蘅的眼光明明灭灭,忆起新婚夜的种种,又想象若是阿姐嫁来会是怎样的光景。阴差阳错间新妇换了人,他便将计就计,既不声张,也不管束,自顾自远走。
一切豁然开朗。
还要她当好“小舅子”?王昭蘅望着那玄铁令,眼神不自觉闪躲,胸口如压巨石,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仰头深吸,只见天井外乌云密布,盛夏的午夜总是这般闷热难耐。另一个事实更让她心头发涩:萧沉戟或许是心仪阿姐的,他们本该成就一段佳话,却被她生生打断了。
“只是夫人谨记,这镇北军,认牌不认人。”
“何意?”王昭蘅闷声开口,拧眉等待解释。
“此令乃稀有玄铁所铸,若是遗失,”周乾神色肃穆,“镇北军只认令牌,不认夫人。届时莫说护卫,便是刀剑相向也未可知。请夫人务必视若性命。”
王昭蘅想起那日在三清殿,蛮横的士兵将她推开夺取香灰的无情模样——果然与他们的萧大将军如出一辙。
回西院的路上,凌霄执灯引路。
王昭蘅神情恹恹,忽的驻足:“这是……夜明珠烛台?”
“是,一对烛台留着。”凌霄办事向来稳妥,“连同夫人穿过的那双漆画木屐,也是在的。”
“当真?”王昭蘅脸上终于漾开笑意。说实话,她对那木屐的新鲜劲还未过,真舍不得被收走。“快,快去藏好……不,等他回来再藏不迟。今夜我要踏着洛神赋,走个痛快!”
主仆三人嬉笑着奔向寝院,未曾留意连廊暗处,一抹茜色衣裙几乎隐入夜色。卫璎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掌中的赤金缠丝镯早已扭曲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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