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马前催妆尤可期

晨光未透,闺阁内已燃起十二枝缠金烛。

王昭蘅盯着菱花镜里被喜娘勾出的长眉——阿姐是春山含黛,她却总带几分扬起的俏。纚帛沉沉压在鬓边,玄纱下她眨了眨眼,镜中影便活泛起来,倒真像那年及笄礼上偷喝屠苏的阿姐。

“娘子笑一笑,今日可是大吉!”喜娘浑然不觉,蘸了胭脂虫膏点她唇珠。

王昭蘅一歪嘴,不自觉地就想伸舌舔。

“娘子收颌。”喜娘无奈掐住她后颈,不是说昭蕙娘子娴静淑人,端庄大方,怎似个刚长开的小俏皮,大婚之日也不现娇羞,胭脂笔停在她唇珠上,“娘子一笑生魅——‘丹朱启菱镜,百年结同心’,新妇温柔得体,定能和新君琴瑟和鸣!”

这时凌霄奉着熏香炉子,小棠捧着聘雁掀帘入门,见着王昭蘅竟同时呆了,这不是自家二姑娘么?分明穿着得体的嫁衣,装成大姑娘的娴静,那也还是二姑娘呀!?

“再看这双聘雁!”喜娘不查,将茜色冰纨在雁足上打了个双耳结,退后三步端详,抚掌笑道,“老身送过六十四位新妇,这般威风的雁还是头一遭见!瞧这翎毛油亮得能照见人影儿,倒像是大将军特地遣了天兵护着来的!”

活雁突然引颈长鸣,金粉从雁喙簌簌落在王昭蘅膝头,喜娘忙按住冰纨:“听听!这是催新妇登车的吉兆呢!吉时将至,老身去瞧瞧帐车备妥没有。”

喜娘躬身退出时,特意将纚帛边缘抚得平展,玄纱垂幕严严实实隔开外间喧嚷。

王昭蘅撩起玄纱一角,杏眸微抬,将两个丫鬟的窘态尽收眼底。

凌霄捧着鎏金博山炉的指节发青,炉盖上的小铜铃铛叮当作响,像深更半夜的梆子声。这丫头平日最是稳妥,眼下袖口的缠枝莲纹都跟着哆嗦。

小棠更是连嘴都忘了阖,下巴颏险些坠在胸前的银锁片上,方才还叽喳着要给新妇学雁叫,这会子膝盖打着晃,活似庙会上叫人抽了筋骨的纸扎童子。

“阿娘,就依我说的,不必带她们过去了。”她寻思着将军府是非之地,少一人便少一分牵累,“您想,府中驻着百来号亲兵,白日里演武喊杀震天,夜半巡更梆子比雷声还响。回头听见刀剑出鞘的动静,她们还不得尿了床?这般怂样,岂不添乱?”

“姑娘,凌霄不怕。”凌霄缓过神,哆嗦着跪行至她跟前,声音发颤,“纵是大姑娘出阁,奴婢也是要跟着的,若大将军府,姑娘需要个帮衬!”

“二——”小棠扑到她脚边,刚要哭嚎,便被凌霄一把捂住嘴,眼神里分明透着骇,呜呜咽咽想说话。

“傻丫头,我先去探路。若真是福地,自会接你们同享富贵;若是龙潭虎穴,我靠着嫁妆足以自保,你们便别来分食,在外接应岂不更好?”她轻抚小棠发顶,转而望向母亲祈求,“本就是寒门联姻,没有陪嫁丫鬟再寻常不过,阿娘——”

但听喜娘门外击掌高唱:“红绸铺就通天路,金甲开道福满门!新妇好福气,将军特命玄甲军持节相迎!”

窗外忽传来铁甲铮鸣,迎亲队伍齐诵:“战鼓擂三遍,老子站帐前。刀尖蘸朱砂,算我画眉先。红袍借旗改,马鞍当轿颠。兄弟吼两嗓,赶紧出~阁~喽~”

“我的天爷——”府门外的迎亲阵仗,连内院都听得真切,王昭蘅觉着新鲜极了,“这是催妆诗?哈哈~~阿娘,您不是说将军不懂这些俗礼么?”

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凌霄和小棠更是吓得抱作一团,偏她还笑得岔气,林青梧闭目长叹,一时不知该喜该忧,什么歪七八遭的诗?真叫人头疼。

喜娘掀帘递来一个鎏金竹节筒,眉开眼笑道:“迎亲的是周乾副将,特献上此物。快瞧瞧将军送了什么心头好!”

“副将迎亲?”林青梧蹙眉不悦。

王昭蘅却浑不在意,就着震天锣鼓声把玩起竹筒。深嵌筒身的骨笛碎片泛着冷光——恰如说书人口中,萧将军雪夜奇袭时从羌戎首领腰间斩落的战利品。此刻托着簇新火漆,孔雀蓝釉彩里熔着金砂,更添几分神秘。

她兴致愈浓,只见竹筒内装着的信笺,比寻常纸张厚上三倍。指尖抚过时蹭到细砂,倒像触着了父亲那卷《西域异物志》里夹的戈壁沙,三道折痕硬挺,展开时险些划伤指尖。

“刀劈胡尘鞍未卸”七字苍劲凌厉,墨色深沉,其中混着的晶亮砂砾,让她想起藏书里说的“北疆军书掺玉门砂,雨淋不糊”。

“辕门催贴墨横斜。且遣偏将充红马,莫问铁甲几时歇。”王昭蘅轻声吟道,原来这才是萧将军的催妆诗,烛光摇曳间,她明眸骤亮——信纸下半截空白处竟闪着细碎金光。

忽然记起父亲教导拆解《急就章》信匣时说过“战报折三折,一防雨浸,二防敌截,三防……”心口怦然跳动,原来三折尽头藏着未尽之意。这莫不是镇北军用特殊药水鞣的皮纸,埋土十年不腐?她不禁期待起解密之法,要不像说书人教的,用火烧?用水浸?

又恐弄坏了去,一时宝贝的紧。

“你那雁衔同心锦囊?”林青梧迟疑道,“罢了……实在不行,便将玉璆相赠,以表同心吧!”

“那不行。”王昭蘅捧着信笺,又护食儿般的捂着腰间,“这是阿爹所赠及笄礼,他说‘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小字璆然,乃美玉自鸣,寓无拘生长,清音振振,藏赤子欢畅!”她坚定摇头,“那不行——”

“蘅儿,你此去是要同将军做和美夫妻的,他既通礼数,便该礼尚往来。那锦囊不全,失了好彩头,万不能用。”林青梧忽想起要紧事,贴近她面前,目光灼灼,“昨夜嘱咐你的话可都记清了?”

王昭蘅杏眸流转,耳尖绯红,抿唇不语。昨夜好不容易止了嗝症,正是能补觉的好时候,偏生阿娘非要同榻而眠,在耳边絮絮叮嘱。后来实在扛不住,不知何时迷糊过去,只记得什么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就没了然后,嘴上不免尴尬应着记得记得,畏畏缩缩,生怕阿娘考她。

林青梧见她面泛霞色,姿态扭捏,只当是女儿家羞怯,这才稍稍安心。

檐角杏花落进窗台,王昭蘅广袖下的指尖摩挲着竹节筒裂痕,那筒中半阙“辕门催贴墨横斜”的诗笺沙沙作响……

十六年来伴着嫡姐抄的《女诫》早已沁入骨血,连喜娘搀扶的力道都成了多余,一通礼仪流程走过,并无半点差错。

“吉时到——太原王氏嫡长女出阁!”喜娘尾音打着颤,惊得檐下新燕啄落的杏瓣坠进铜盆。

林青梧手中的玄纱垂落时,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纵然在心底劝慰过自己千遍万遍,可合该她面对的一样也逃不脱,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不得后悔说,早知如此,不如十七年前心一横就别回来,可她又如何舍得?终究要经历这一遭割肉。

待幼女拜别转身,泪水终于决堤。

如今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备下十里红妆。不仅将御赐之物尽数装入,连长女的嫁妆也一并添了进去,只盼她的蘅儿往后能顺遂些。

玄纱覆顶的刹那,连同阿娘袖底陈年的药香就都被锁在了面前,王昭蘅鼻尖一酸——这本该伴着阿姐出阁的气息,如今成了她的铠甲。

身后是阿娘沉稳的哭嫁调,夹杂着小棠啊呜一声“二——”,又似被凌霄生生掐断了的痛哭声。

喜娘扶着她高颂:“泪作合欢露,珠成明月光,前庭生杏树,后阁隐双凰!喝!”

八百玄甲齐喝恭迎,声震九霄,惊落满树杏花。隔着玄纱,王昭蘅仍能感受到军阵肃杀之气。她将脊背挺得比枪戟更直,纱外影影绰绰的玄色军阵,恰似一幅煞气凛然的《阴山行军图》。万幸,没让她们陪嫁。

玄纱被风掀起一角,她慌忙垂首,生怕被人识破。抬眼间却瞥见裴玠立在送嫁队伍中,漆纱冠微斜,玄衣广袖垂落青砖影里,长身玉立如孤松独立——他正循着哭声蹙眉张望。

哎呀!王昭蘅端着礼心下埋怨:好个裴明远,要你的玉胎仙姿来撑场面,你倒好,还是被哭声引了去,三心两意,待你日后娶亲,定要报今日之仇。

不禁忆起少时,他便是见不得人哭的软心肠,无论她是受伤了偷哭,挨打了痛哭,甚至是顽皮假哭,他都手足无措,心疼的跟自个人挨了刑罚似的,哄着惯着,什么都依她,如今倒是一点没变。

移步登上帐车时,她险些露了原型,急忙敛起险些漾出的笑意。却仍为自己想出的妙计暗自雀跃——

裴玠呀裴玠,待你下次羊车出行,再被姑娘们掷花围攻时,她便教人不必费心砸香车,只管呜呜咽咽一通哭,玉人自会来哄着宝了,这个哭,那个哭,看你有几双手来哄哭娇娘,惯叫你喜欢梨花带雨。

想着这般趣事,帐车便不那般颠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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