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车载着十里红妆缓缓西行,王昭蘅悄悄攥紧了袖中的竹节筒。西郊的路,原来这样长。
“莫问铁甲几时歇……”她在心里默念着这句诗,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竹节上的纹路。那个在清茗轩为将军鸣不平的午后,如今想来竟像前世般遥远,她当真成了那个自愿走向他的新妇。
只是不知将军到底是怎样的人,她又该如何做到知冷知热?
百姓的传言多半不可信,说书先生的故事里也只有金戈铁马。裴玠打探的消息虽详尽,却独独缺了最重要的——他是高是矮,声音是清是沉,那副终日覆面的鬼面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容颜?
反正不似车外裴玠那般玉骨翩翩,她悄悄掀开车帘一角,正看见裴玠骑马护在车旁的清瘦身影。这般长身轻盈若是上了战场,怕是真的要被北风吹走了。
而她的将军,该是连塞北的风沙都要为之让路的。
竹节筒被握得微微发烫,手心的薄汗几乎要浸湿筒身:辕门催贴墨横斜——烛影点首期好梦!
远处,将军府的轮廓渐渐清晰。
她深深吸气,将竹节筒仔细收进袖中。无论如何,这条路既已选定,她总要亲眼看看——那鬼面之下,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戌时三刻的梆子声撞碎送亲队的鼓乐,新刷的朱门大开,檐角铜铃在暮色里叮当乱响,却不见半点喜乐。
“将军令,特以战甲代行雁礼!”周乾捧着玄铁战甲立在车旁,盔顶红缨还凝着暗紫色的血痕,惊得王氏宗亲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胡闹!”裴玠策马上前,玉面含霜,“寒门将军,好大的架子!”
“裴郎君息怒!”喜娘忙不迭地上前阻拦。这位河东裴氏的玉郎君她再熟悉不过,洛京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岂能让玄甲卫冲撞了去。平日里最是清冷自持,今日怎地这般冲动?
她压低声音急劝:“娘舅哥哥且顾全大局,武将的脾性原就与众不同。终究要看新妇自己的意思……”
转身对车帘堆起笑脸,鎏金帕子甩出一朵虚花:“新妇且听——这玄甲镇宅百年安,红缨守诺千载缘!恭迎新妇下车!”
“萧沉戟这般轻慢,昭蕙妹妹若受委屈,我必为你讨个公道。”裴玠玉立车前,声音清越。河东裴氏的嫡公子,自不惧寒门将军。
车内,王昭蘅暗暗立誓:待你娶亲,我必不闹你。心下默念“莫问铁甲几时歇”,缓缓探出半幅衣袖,对着裴玠的方向轻轻颔首。
青砖地上八百玄甲列阵如墨,枪尖寒芒刺破春日月辉。周乾托着的玄铁战甲泛着冷光,“萧”字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比檐下红绸更显肃杀。
她稳步下车,跨过火盆。喜堂内未设高堂,只拜天地,连合卺酒都摆得潦草,倒像是临时搭起的草台班子。
裴玠终是挣脱了左右劝客,玉箫啪得横在杉木案上:“萧将军好大的架……”
话音未落,只见王昭蘅猛地跨上前,对着战甲护心镜连劈三掌——
砰!砰!砰!
巨响在厅堂内回荡,惊得喜娘忘了说词。
在众人错愕的目光中,她执起合卺酒欠身三拜。一杯高举敬洒天地,一杯直接“哗”得一声泼在那战甲裂痕上,酒液顺着铁甲蜿蜒成血泪状,一滴一滴,砸在厅中宾客的嗓子眼。
王氏宗亲又是一阵倒抽气!
“将、将军这是赤胆忠心作聘……”喜娘颤抖着祝词,“夫人大义,天作之合!”
青铜鬼面具在供案上反射冷光,空洞的眼眶正对着昭蘅颤抖的睫羽。
“恭迎夫人回府!”玄甲卫齐声震天。
“礼成——”喜娘如释重负,急忙扶着新妇离去,“送入洞房!”
离去前,王昭蘅对着裴玠的方向微微一福。满堂宾客中,也唯有他还真心为她担忧。
“不愧是王家的女儿。”
“果然是清谈先生教出来的烈女,个个忠义。”
“深明大义……”
裴玠目送那道身影远去,唇角不自觉地扬起。果然是昭蕙妹妹才有的嫡长女风范,总觉得璆娘坚韧,遇事百解,原是一家子风骨,当仁不让。
喜娘“砰”地关上房门,扶着门框长舒一口气。这世家与新贵联姻的喜钱着实不好挣,险些折寿,下回可再不敢接这等差事了。
王昭蘅独坐喜床,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丹蔻。方才一时情急,生怕落了王家脸面,竟做出那般不合礼数的举动。原以为要受责难,谁知将军府众人虽面色冷峻,却无意为难。
只是……萧将军至今未至,她独自守着这洞房花烛,该如何是好?此刻冷静下来,才懊悔昨夜不该贪睡,若是好生听了阿娘教诲,也不至于这般无措。
“宫、徵、羽、角——”
窗外忽闻箫声,四个音孔漏出的清音裂开夜色,惊醒了王昭蘅的梦魇。
“宫三转,徵急挑——”
箫声在“商”音处陡然嘶哑,一如十年前那个夜晚。十岁的小昭蘅缩在回廊拐角,惊恐地望着阿姐的房门。里间传来撕心裂肺的咳喘声,像破旧风箱般刺耳——明明昨日,阿姐还笑着为她簪花。
爹娘不许她靠近,她只能扒着门缝偷看。烛火摇曳间,巫医撞开她冲进屋内。她瞥见阿姐歪在杏红锦枕上,唇角血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唯有那双杏眼还亮晶晶地望着门口:“小哭包,去摘……摘枝杏花来……”
正是这时,裴玠出现了。
少年郎君的素纱襌衣被夜露浸透,他静静陪在她身旁,玉箫轻抵唇沿。第一个音流淌而出,接着是更悠长的旋律——
她至今记得他按着箫孔的模样,指尖轻巧如抚蝶翼。曲调潺潺若溪水,忽转急促似雨打芭蕉。当吹到第三叠“商”音时,阿姐喉间那鬼喘般的痰鸣竟真的平息了。
此刻,同样的箫声穿透六年光阴,悠悠荡进将军府的新房。王昭蘅数着窗纸上树影晃动的次数,惊觉这真是《破魇调》的“惊鬼拍”——两短一长,三浅一深。正是这支《清商破魇》,当年驱散了阿姐的病魔,也抚平了她颤抖的心魂。
裴玠永远不会知道,当年那个缩在廊下发抖的小姑娘,此刻正学着他吹破音时的口型,在红烛摇曳中无声祈愿:
愿君长似少年时,
鬓边永驻三月枝。
风拂松柏鹤鸣日,
眉间不染疴与沉。
清商落,终是曲终人散。
王昭蘅唇角笑意未褪,朝着箫声来处盈盈一拜。
表兄的壮胆曲,璆娘心领了!这一拜,是谢意,亦是告别。
子时的更漏滴穿春夜,喜娘在瞌睡中险些栽下绣墩。
王昭蘅饿得发慌,满床的四果喜礼近在眼前。她先就近拈了颗莲子,苦涩直渗进心底;又趁喜娘不备摸了颗枣,枣皮卡在干涩的喉间,险些又勾起那恼人的嗝症。最后只得含着枣核在舌尖打转,直到滋味全无。索性开始明目张胆的捞食,喜娘一声嗳气,倒也没制止。
外间忽闻铁甲铮鸣,八百玄甲齐声高喝“恭迎将军”的声浪震得窗纸簌簌作响。震得窗棂间偷听的喜娘跌坐在地。
廊外传来久违的骚动,仿佛将军回府才让这座宅子有了活气。
“那王家娘子——”
“是将军新妇。”
“对对,竟比那些世家子弟还镇定……”
“洞房花烛夜,将——”
嘈杂声被一道清朗嗓音截断:“莫惊吓了新妇。”明明语气温和,却自含威仪。
喜娘战战兢兢前去应门,只一眼就骇出了磕巴:“老身……贺喜将军,呃!呃——”
王昭蘅广袖中的手沁出薄汗。连见多识广的喜娘都被吓出嗝症,那面具下的容颜该是何等骇人?
“不必闹房。”那道声音再度响起,清朗中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喜娘请回。”
喜娘如蒙大赦,低着头快步往外走,却又被叫住:“慢着。”
“是~~”喜娘声音发颤,回头却见一只红封递到眼前。她愣了一瞬,立即堆起笑脸,“谢将军!祝将军与夫人琴瑟和鸣,早生贵子,白头偕老——呃!”最后一个嗝声不受控制地冲出喉咙。
外间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起哄:
“琴瑟和鸣——”
“早生贵子——”
喧闹声却在瞬间戛然而止。静默在夜色中蔓延,仿佛在等待什么指令。片刻后,只听众人齐声道:“属下等告退。”
“拿来给我。”
沉静的嗓音如春风拂过,接着是门扉轻掩的响动。脚步声不疾不徐,器皿轻轻搁置在桌面的声音格外清晰。萧将军似乎在桌前停留了片刻,衣料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像是在整理什么。最后是整理衣襟的窸窣声,而后郑重道:“让夫人久候!”
松雪般的嗓音漫过喜房,王昭蘅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袖。皂靴碾过地上桂圆壳的脆响混着沙枣的涩香,一步步靠近。
“嗒。”
一滴汗珠砸在石榴裙上,在金线绣的并蒂莲上洇开深色痕迹。
那脚步声停在半尺之外。她垂眸看见一双洗得发白的皂靴,鞋帮处磨损的毛边用玄色丝线密密匝匝补了三层。磨破的皮革纹路里还嵌着细小的砂砾,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她盯着那圈细密的针脚,忽然想起市井传唱的歌谣——
“萧郎战靴补千层,踏破阴山十二城”。
这一刻,传说中的英雄与眼前这双朴素的战靴重叠在一起。那些关于克妻暴戾的传闻,似乎都在这细密的针脚前变得模糊起来。
别怀疑,你会反复爱上同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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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清商破魇曲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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