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露水未晞,王昭蘅推开雕花房门时,正撞见一将士捧着铜盆在廊下打转。
这寒门出身的副将铠甲歪斜,鬓角还粘着片桂圆壳,盆中热水泼湿半幅战裙,活像只落汤的铁皮熊。
“末将牛大勇给夫人请安。”壮汉单膝砸地溅起水花,又浪去半盆子水,盆底“萧”字赫然入目,他却着急回头叫嚷,“那什么……女军师!卫军师!”
东厢廊下忽起清越铃音,卫璎茜色裙裾扫过晨雾,行间的将士纷纷驻足行礼,她臂间搭着的玄色斗篷,在东风中飘飘扬惹眼——正是萧沉戟昨夜新婚那件。
待走近瞧,原是她腰间戴着衔春鹿首佩,下颌悬挂五枚铃铛,难怪她行路有声,却是要这青铜兽首引路开道,每一次铃响都似在宣示着主人对这座府邸的执掌。
“妹妹昨夜睡得可安稳?”她指尖抚过玄衣补丁处的针脚,笑涡里盛着蜜,鹿首铃随着动作发出轻柔的脆响,仿佛在替主人传递着亲昵,“沉戟哥哥寅时便拔营,特意留了这铜盆给妹妹净面。”
扑面而来的沉水香,让王昭蘅莫名不快,却仍端出世家女的仪态:“通房小妾?”
卫璎面色一沉。
“暖床女婢?”她又挑眉追问。
“放肆!”卫璎身后绿衣丫鬟厉喝,“璎姑娘与将军同食同寝十余载,青梅竹马,一直管理府中事务,岂容你污言秽语。”
“放肆?”王昭蘅不气反笑,银簪剑在晨光中流转着清辉,她双手交叠,腰背挺得笔直,分明是这璎姑娘处处彰显,她作为当家主母不过随口一问,倒成了放肆的那个。
“妹妹海量,莫要同个丫鬟置气。”卫璎上前一步,又摇响了那串铃铛,“沉戟哥哥恐妹妹操劳,特命我继续操持府中一应大小事务,若短缺了什么,妹妹尽管说来,千万别同姐姐见外。”
“璎姑娘慎言。”王昭蘅扶正银簪剑轻笑,端起架子,“我家中唯有一个胞妹,素日里只听得她唤我阿姐。自没有叫旁人姐姐的习惯,从今往后,你还是唤我夫人吧。”
一旁的牛大勇站定得像个夹心饼,卫璎昨日还称病中难以起身,今日春光满面不说,还同夫人称上姊妹了?不应该是姑嫂么?
更棘手的是夫人,昨日是得了将军明示,成亲时将军不会露面,对旁人的言行一律武力压制,但对新夫人必须敬重,不论夫人作何举动,一律恭迎,不论夫人是去是留,一律放行,可今日将军匆匆拔营,只吩咐卫璎小心看管夫人,只字未提如何行事,眼见着她们沉了脸,他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
卫璎素手紧攥玄色袍袖,福身为礼时腰间铜首泠泠作响,直接省了称谓:“府内刚办了大事,沉戟哥哥又走的匆忙,恕卫璎不得闲叙。”
说罢径自旋身欲去,茜色裙裾扫过青砖惊起半缕晨雾,忽又回眸轻笑,一个旋身铃音似远还近,像是诱惑,又像是警告:“西角门后暮园萧瑟,若嫌府中嘈杂——”她故意拖长尾音,“切莫寻那处的清静,那可是府中禁地,切记。”
“墓园?”王昭蘅凝眉垂睫,云髻间银簪剑歪头,将军府本是前朝遗府,奢靡至极就有各种腌臜事,莫不是真如市井传言般,这百年青砖下不知埋着几朝枯骨。
“不过是暮云四合时景致殊异,才得此名,倒叫人平白受了惊吓。”卫璎忽又换上甜美声气,一抖玄色斗篷掩唇讥诮,“将军最厌怯懦之态,当年代北王帐前七进七出,血染战袍犹自谈笑啖肉。还望夫人莫失了将军府的威仪。”
话音未落已踏着满地晨光翩然离去,徒留铜铃叮咚摇远,一声声敲打在王昭蘅的心上。
晨曦初露,将军府的金色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却照不暖王昭蘅孤身一人的身影。
她提着绣金裙摆缓步穿过游廊,裙裾上并蒂莲的金线在青砖上拖出细碎声响。偶有府兵迎面走来,草草行个虚礼便匆匆离去,而那些躲在廊柱后、假山旁的窥探目光,却如影随形。
“谁家新妇第二日就落了单?”她听见假山后传来压低的笑语,“嫁妆再多又如何,连个陪嫁心腹都没有……”
王昭蘅指尖微微收紧,面上却仍保持着从容。八十一根盘龙柱撑起的门庭气势恢宏,可正厅那方“镇北”鎏金匾额却蒙着薄尘——想来将军真正的心力,都在千里之外的边关。
廊下三百府兵正在拆除喜帐,身着玄甲冷衣,就着昨夜猎猎作响的“萧”字战旗,与金碧辉煌的殿宇格格不入。她裙摆扫过满地狼藉,焦黄的合欢叶碎在青石缝里,犹如她此刻的处境。
"三朝回门时若独身返家......"这个念头刚起,她便生生止住,指甲险些掐进掌心。昨夜萧沉戟那些冷言冷语竟都是真的,亏她还自作多情地替他寻了诸多借口。
春虫嗡鸣声中,西苑传来陌刀破空的锐响。王昭蘅扶住阑干,银簪剑在斜阳下折射出刺目的光,比喜帐下空置的鸳鸯枕更叫人心寒。
提着裙裾转过一处月洞门,忽觉这满府喧闹声都隔了层雾。眼前老墙上的爬山虎早枯成了铁线,铜锁也被雨水蚀得发绿,偏生锁眼里结着新鲜的红锈。她刚要伸手,就有穿堂风卷着纸钱灰扑来,半张烧焦的黄符卡在门缝,朱砂画的咒文正裂在“镇魂”二字中间,随风哗哗作响。
吓得她挥手一拦,“咔哒”一声响,那铜锁一触便开。
这里莫不是——暮园?
王昭蘅盯着那把锈锁直犯嘀咕——既是禁地,怎的连个守卫都没有?挂把破落锁唬人,她轻踢一脚,猫着腰,从袖中伸出一指戳了戳掉漆木门,吱呀声惊飞檐角麻雀。
装神弄鬼,她索性扒着门缝往里瞧,野草萋萋间隐约有条青石小径,尽头黑漆门上的“禁”字墨迹淋漓,起笔收峰处让她一眼就想起了“莫问铁甲几时歇”的“莫”字。
“好你个萧沉戟……”她心下来气,不问便不问,可你既等不及陪我回门,我又何惧你所谓的禁地?扯断门框上的蛛丝,闪身钻进半人高的荒草丛,何惧之有。
绣鞋碾过青苔,她抬脚猛踹门板,却似踢中棉絮——门竟是虚掩的!收势不及踉跄跌入园中,双手直直插进泥土,颈间旧伤撞上衣领,泛起细密刺痛。
“什么鬼地方……”她嘟囔着起身,扶正发间银簪,下意识揉了揉刺痛的手掌。暮园里黑土湿润,异株参天,阔叶在瘴雾中泛着靛蓝幽光,这般景致在洛京确实罕见,决定在廊下石阶小坐片刻。
日影西斜时,她正低头整理衣袖,忽然发现指尖泛着异常的青黑色。昨日绣锦囊时不慎扎出的针眼,此刻正渗出蛛网般的黑丝,在皮肉间缓缓游走。颈间的旧伤也开始发痒,仿佛有细小的虫蚁在伤口处爬行。
园中的芭蕉叶渐渐扭曲变形,藤蔓的阴影在地面上蜿蜒游动。她扶着石阶想要起身,却发现双腿早已不听使唤。
暮色四合,园中雾气渐浓。王昭蘅靠在廊柱上,望着渐渐模糊的景致,终于明白这暮园的美景,原是要用人来作画的。
“好一个暮色殊景……”
鼓乐声明,王昭蘅在靛紫色雾霭中踉跄前行,十二对玄甲卫抬着玄色轿辇,铁靴踏碎满地铜钱。轿帘忽被阴风吹起,露出内里代北舆图铺就的软榻——她指尖黑纹正顺着“暮园”标注爬向“阴山”。
“你们要带我去何处?”她死死扒着轿门,头颅随着颠簸几乎要脱离脖颈。
“自然是回门。回门。回门。”玄甲卫齐声开口,面甲下涌出粘稠柏油。王昭蘅跌出轿辇时正抓住崖边战旗,旗面菌丝却缠着她狠狠囚住。
“萧沉戟呢?让他带我回门?”
“沉戟哥哥哪有闲工夫?”卫璎的声音从雾中飘来,“你自己从阴山爬回去吧。”
阴山?王昭蘅心跳骤停,竟看见自己在阴山行军图里如蝼蚁爬行。她慌忙扔了画卷,在浓密黑雾中哭喊:“放我回去,我要归家。”
“璆娘莫怕。”阴森的吟唱忽远忽近,“‘惊鬼拍’两短一长,三浅一深,……我来替你镇魂……”
“璆娘——”王昭蕙惨白的脸突然浮现,嘴角渗着暗血,“阿姐回来了。”
“阿姐别去!将军会丢下你的!”她拼命擦拭姐姐脸上的血迹,却见王昭蕙的笑容越来越诡异。她一边哭一边拦路,“阿姐你别笑了,你莫跟了将军去,阿姐——”
“蘅儿莫怕,你看这蘅芜香囊,它才镇魂,你莫怕!阿娘守着你呢,蘅芜清毒止惊,镇魂驱魔,我蘅儿不怕……”
蘅芜香丝丝缕缕沁入肺腑时,王昭蘅睫羽微颤,狂跳欲裂的心渐渐平歇,睁眼刹那,三尺银刀正悬在胸口!鹤发老者惊得银针坠地:“你竟醒了?”
“你——”她刚开口,喉头便如千针攒刺,泪珠成串滚落。翻身躲刀时险些跌落案板,“你,是人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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