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门一役,结束于一夜之间。
剑湖踏风带头冲锋,三宗弟子紧随其后,强强联手,不夜覆灭,至此,人称千丈苍的殷红妆便只存于江湖故事中了。
然最令人称奇的,还是一人的突然出现。
一如六年前谢秀之乱时一般,他犹如天降,然当时不过局外人,如今不知为何成了戏中人。
薛汝萍一路穿过嘈杂,在黑骑驻守的路口被拦了下来。
“何人?”
“岐山弟子——薛汝萍。”他拱手,看见一身绿烟锦的李渡。
人一见他,连忙跑来问候。
他摇头示意自己无碍,又看向威严的府邸,迟疑问:“阿泽她……还好么?”
“下山之后就再没醒过。”李渡眸中一暗。
薛汝萍紧锁眉头,若他本事再高一些,太多的人就不会因此丧命。
他忽想起阿泽对他的劝导,或许生于江湖,若不能以剑为手,便要以命为祭。
“我要见吴城主。”他看向人,眼中有委托之意。
李渡叹了口气,小声道:“不是我不让你见,国师吩咐了黑骑,说不夜一事后不见任何门派人士,而且——他自从下山就一直守在阿泽房里,没有出来过。”
薛汝萍一惊:“他们——是什么关系?”
李渡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晓得。
六年前此人临危受命,入主铜雀城,一直以来,皇帝都很是器重这位国师,曾多次在庆阳设宴款待。
他因身份敏感,大多时间待在岐山,与人不过几面之缘。
且那日吴川明显就不是冲着他来的,却又冠冕堂皇地说自己救驾来迟。
实在难测!
“对了!那个,小蝶的尸首……”李渡想起此事,喉中泛苦。
“我已让人带下了山,会将他好生安葬的。”
“我和你一起去。”他率先动步,结果自是被拦了下来,守卫恭敬而冷漠。
“殿下恕罪。”
“我看谁敢拦我!”他冷声去推那黑甲,岂料人稳如泰山。
薛汝萍阻止:“你别胡闹。”
“我——”
僵持间,门内出来一黑袍人,他做了个手势,黑甲纷纷让开。
二人回头,见正是铜雀城主身边的秉烛将军吴将,也是那夜将殷红妆五马分尸之人,他面上是杀人无数的寒厉。
“殿下注意安全,请在天黑之前回来。”
吴将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转身入府。
“城主还没有出来?”他朝黑甲首领吴尘问道。
“没有。”
他少有地皱了眉,立在门口,俨然一座雕像。
阿泽醒来之时,心惊不已。
她做了一个长梦,梦里不过回望她这十多年的经历,波澜不少,壮阔不足。
身上痛楚并无想象那般严重,当然她不知道自己昏迷期间服了多少稀世良药。
等眼前轮廓渐渐清晰,那靠在床头的沉影映入眼帘。
那人将手撑在榻边,微微勾身替她压实被褥,双目阖着,不过在她侧头的一瞬睁了开来,眼中清明似从未睡沉过。
有那么一瞬,她以为自己尚在幼年,幻想着某日早晨醒来,阿爹就忽然出现在她床边。
泪意涌上往往是一瞬间的事,无论你是生来平平,还是武功盖世,总有那么一瞬,任何人都控制不住。
“还难受么?”
他淡淡的嗓音带着柔意,像是温水静流,熟悉的感觉裹挟在她心间。
她已过孩提之年,更闯荡江湖多作成熟,并不适应暴露软弱,故在鼻间酸楚的一刹,下意识撇过头去。
眼角滑落两滴温泪,她却觉心头一阵苦涩。
“阿爹来晚了,对不起。”
吴川带上浓浓的愧疚开口,尾音戛然而止的样子,让人感觉他之后便要哽咽出来。
她隐隐咬牙,忍不住回头,撑着床直起了身。
可他却道:“莫起身,伤口会痛的。”
然话音刚落,她已双手将他拥住,甚至什么都还来不及看清,只是把脸埋在他身上,泪止不住的流。
“起身就起身,但莫要——”
吴川又哄道,仍是话未说完,怀中人已然哭出声来。
他的话总是迟来一步,亦如他人一般。
他沧桑深刻的眼角被些许莹润填补,同样轻抚她背,指尖碰上干燥的青丝,疏解的不知是埋怨还是思念。
门外的吴将听见了少女哭声,那声音一点点变大,不受控制,然后又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听不见了,他轻眨了眨眼,望向不远处廊中吹来的凉风。
伤骨震脉,三日方起。
她将自己整顿好的第一件事,是出门了结未完承诺。
福来客栈。
正道一行大多整顿完毕。
“站住!”
门口弟子见她腰配长剑,不免警惕:“姑娘是哪派的弟子?”
她摇头:“在下来找岐山薛汝萍。”
“找薛师叔?”那人不依不饶,见不远处一雪衫之人采买归来,恭敬地向她说明情况。
金霜视线在陌生面孔上流连片刻,莞尔一笑:“姑娘留步,若是找薛师兄,我正好可以领你前去。”
“多谢。”她认出这是那日接济小蝶的姑娘。
跟随至薛门口,轻叩两声。
开门之人是李渡,他只见一身如竹的阿泽,惊讶不已:“阿泽,你……你伤好了?”
她知他身份,惊讶早过,只淡淡应声。
屋内,薛汝萍正与沈寂谈话。
金霜上前寒暄,并送上了药,得人客气回应,又有意停留。
阿泽只向二人拱手,将她与钩冥的交易简略叙之。
在座皆是征伐不夜的领士,很快明白其中因果。
若无钩冥放她出牢,也就没有她朝他们传递消息一说。
剿灭不夜门,只怕会全军覆没。
“他们二人是岐山与长清通力所抓,你要处置——还得问过沈师兄的意见。”
薛汝萍言下之意是他此处没有问题了。
她于是看向沈寂,见人面色松动,竹袖一合,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彬彬有礼:“我已答应了钩冥放他们一马,还望沈大哥,莫让日后投身正道的人士寒心。”
明目张胆地请求,便是希望二人日后能生活在阳光下。
这话让沈寂下定了决心,他正欲答应,一直默不作声的金霜却先道:“诸位请听我一言,钩冥与白羽身为不夜门徒,无恶不作,杀人如麻,如今若是就这么放了他们,岂不也让死在二人手下的冤魂寒心?”
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此亦为他们迟疑之处。
然此时,紧闭的门忽砰然弹开:“你倒是大义凛然,可曾亲眼看见他们作恶,还杀人如麻?说的好像自己手上没沾过血似的。”
温薄抱胸倚在门上,她向来爱憎分明,然经过小蝶之事,只觉得黑白从来没有明晰的界限,与其下水杀人,不如拉人上岸。
爽利的女声,让金霜姣好的面容迸出一丝裂痕。
“我持剑杀人,剑下皆是为非作歹的该死之人,杀再多,我也问心无愧。”
此番争吵引来围观,弟子们将薛汝萍的房间堵了个水泄不通。
“金姑娘说的有理,我们身为正道人士,向来是惩恶扬善。”
“不夜门徒,人人得而诛之。”
这时,一直纠结的李渡讪讪开口。
“可若他为我们做了事,我们却不能饶他一命,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
金霜听闻却冷笑一声:“我等何曾让他替我们办事,又何时承诺过饶他们二人性命?”
说罢,眼神不经意掠过唯一的外客,意味明显。
这下矛头直指阿泽来。
大伙纷纷探寻,他们争得面红耳赤,这挑起事端之人看上去却云淡风轻,竟还落座抿了口茶。
“就是她要薛前辈放人的?她是什么来头?”
“你们不知道吧,她是薛前辈的徒孙,我之前在长清见过。”
“小小徒孙,竟敢如此嚣张?”
“那天我好像在不夜门看见过她!”
金霜见舆论倾倒,冰清玉洁之相愈发昂扬,又向薛沈抱拳:“此乃长清与岐山之事,我本不该插手,只是恕我直言,放掉钩冥白羽难免引起众怒,属实不妥。”
观者附和。
然纵她人心所向,感受到忽而望来的冷淡视线,心仍一惊。
阿泽像是细细聆听着耳边的指责,了然点头:“金姑娘心肠热,是因为知道不该插手,所以才插嘴的么?”
此话一出,众人皆面面相觑。
唯有温薄唇角一勾,满脸皆是看好戏的神情,不得不说,她真是太喜欢此等锐意直言之辈了。
金霜亦愣了愣,没想到这少女看上去容止冷淡,竟这般咄咄逼人:“在下并无针对你的意思,你何必出言不逊?”
她只将茶盏放落,缓缓站起,环视一周回:“难道你听不出来,我亦无针对你之意。我本以为,守清界限,知其不该为而止步,乃是人之首义,现在看来,你们这些正道子弟便喜欢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却又不忍离去,错过一出好戏。
金霜亦语塞,看向薛沈二人,谁知他们皆尴尬回避。
“其实,金姑娘也算提醒我了,我既非门派弟子,本不用同你们交涉。”阿泽见场面平息,亦看向决策之人,直明已意:“尔等正邪善恶之争在下更没有兴趣听,我只知既答应了人,就要尽力做到,若协商不成,便也做一回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就是了。”
沈寂被她这雷厉风行之态所惊,率先出言:“此事关乎我门威信,姑娘于我门有恩,三日后我等剿灭余孽,离开陵川之时,便将人放离。”
“多谢。”
她向人颔首,又交给薛汝萍最后一粒曙雀丸,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坦然离去。
一时间,好事者皆被逼退,金霜亦铁青着脸回了屋。
温薄终于憋不住,咬着唇仍低低笑出声来,一拍跟去的李渡,私语:“这是你徒弟?”
李渡骇然,连忙摇头,示意她别再胡言乱语。
“小蝶的事,你办好了?”阿泽问他。
他正色点头:“我带你去看看?”
“好。”
她褪去了先前的冷色,点头,在堂口又留意到什么,脚步一顿:“今日这般动静,没有引来长清那愤世嫉俗的弟子纪殊,你不觉得奇怪么?”
李渡挠头思索:“许是讨伐余事未了,他忙碌去了罢。”
她扫过整顿完全的弟子,细声自语:“依我看,那位掌门之子,不像是愿管杂事的人。”
李渡虽是领路,却似一直跟着她,喋喋不休。
“我将小蝶安葬在附近的陵丘上,那儿清净,他会喜欢的。”
但他嗓音少有这般低沉,故她也只默默听着。
“他临死前让我替他找在陵川洇县失散的小妹,我打算过几日去那里看看。”
“一路小心。”她难得开口。
她十余年的生命中还不曾见过安身入土的江湖人,小蝶是第一个。
济世庄上泥销骨,乞儿街前卧冰雪,即便是修行成道的长生殿,殿下亦有让人尸骨无存的万狼窟。
故小蝶墓前,难得李渡导引,教她祭拜之礼。
她只带了一坛好酒,就着萧萧草木,朔朔长风,将她记忆中那些无法安葬的魂灵皆祭上一回。
却也不由想,江湖刀剑无情,若有一日她成枯骨,又是否有人会替她行这繁琐的祭礼?
会是此人么?
她望向碑前闭目念念有词的李渡,眼里掠过浮光。
人固有一死,死去何所道?
寻常人家悲哭十里,江湖浪子孤坟一座。
于她而言,这世间与她相关,皆无喜可喜,无悲可悲。
故不过天地间一叶枯败,一水干涸。
是荒芜,又何尝不可看做一轮新生。
这般想着,她留一口酒畅然自饮,算是提前祭了自己往后余生那终将临头的叶败水枯之际。
日后刀光剑影,亦无憾矣。
最后朝那新碑看了一眼,随手折去一苇离群冒头的野草,再未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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