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暗潮,汹涌难测。
大多人以为来往各有目的,但追根溯源,不过被流势牵动罢了。
不夜山一事后,江湖最大的盛事便是初冬的仙亭会武。
大会四年一度,延续百年,由江湖九门望族所承,随着近些年宗门之风的盛行,不少人将之看作飞升捷径。
十月起,阿泽二人一路东行,半月后赶到仙亭附近的汶县。
此处已见不少江湖人士,口中议论,不过仙亭盛事。
“听说寒山君此次要以玄机扇为嫁妆,把仙亭大会变成比武招亲,为他那外甥女挑良婿呢。”
“还有这等事?不过温小姐名声臭的很,活脱脱一母老虎嘞,不知谁敢迎娶?”
“此言差矣。玄机扇作嫁妆,让娶十个母老虎我也愿意!”
“就你,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四下笑侃,她目中闪了闪,没想到曾经弱势的侯门,失了济世山庄的庇佑,反而直上云霄。
这时,一阵拍案之声惊起,让闹哄的茶楼瞬间安静下来。
“荒唐!实在荒唐!”
叱声从角落传来,听上去是个年轻男子。
她亦随波逐流望去,只见一位青衫白襕的书生放下手中笔,站起身来。
他文质彬彬,却是一副怒发冲冠的模样。
“你们身为男子汉大丈夫,不过道听途说,竟在此议论女子是非,实在可恶!”
众人一愣,又哄堂大笑。
“小兄弟,你有病吧!”聊得最凶的大汉嚼了把花生米,声音含糊:“我们又没说你,你较什么劲?”
“就是,难不成你喜欢侯门那母老虎啊?”
他急急辩解:“满口胡言!我只是看不惯你们如此随意贬低一位女子!”
大汉嘁了一声,朝同伴摆手:“别理他,疯子一个。”
她见那年轻人一副面红耳赤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觉得颇为滑稽,却也收回了视线。
谁料他不肯罢休,竟上前与那伙江湖人理论,倒有些不怕死的气概。
只不过常言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他满口仁义道德,那些混迹江湖的浪客最是听不惯,很快将人掀翻在地。
动了手,与他同行者立刻前来,朝那帮莽客低语:“兄弟,我这东家读书读傻啦,脑子不好使,见谅见谅。”
他们嗤笑几声,还算客气,只不过看向年轻人的眼光中带了几分怜悯。
她与观鹤耳力好,自都入耳。
年轻人恰好倒在她桌边,爬起后仍是不服:“寒山君如此昭昭君子,怎么可能让后辈——”
她只觉聒噪,横剑挡下他的去路,淡声道:“既非同路人,何必多计较?”
男子愣了愣,才意识到自己何其失态,朝她合手:“姑娘说的有理。”
她只漠然喝酒,见他与手下回到原座,竟找了物件儿将耳朵塞住,又奋笔疾书起来,一边念念有词,那保镖听得昏昏欲睡。
“这年头真是奇怪,仙亭会武此等武林之事,读书人竟也来凑热闹。”观鹤难得感叹。
“没有这帮文人,江湖大约会失几分精彩。”
她想酉中三大名楼之一的万物阁,不正是靠三千墨士在江湖占得一席之地?
此小结过去,楼内很快又迎来一阵闹哄。
这次,众人望向的是云台上姗姗来迟的说书人。
她只当消遣,见来者灰衫,年纪尚轻,眉目间意气风发,一举一动彬彬有礼。
“刘君今日给大伙带来什么故事啊?要不就讲讲这寒山君的外甥女?”
众人很是追捧。
“是啊是啊,这侯门大小姐到底是不是个母老虎?”
说书人却神秘一笑,摇了摇头:“不讲。”
众人满是失落。
“仙亭会武在即,寒山君的家事的确备受瞩目,不过我今日要讲一个更有意思的事。”说书人并不恼,昂首卖着关子:“你们可知迟日城的名姝——花容君?”
众人喧哗,这花容君是谁,天下何人不知?
娶妻当娶花容君,风华无双甚玉金,可是五湖四海流传极甚的说法。
这位迟日吕氏长女,传闻容貌倾城,更有惊才绝艳,乃当世女子第一人。
关于此人,名迹传说数不胜数,世间最美好的言辞用在她身上也绝不为过。
只是她与今年的仙亭会武有什么关系?
闻风者皆讳莫如深,这让不知情的人更加好奇,纷纷催促说书人别再绕弯子,赶紧讲出个精彩的故事来。
“关于绝代佳人,向来风月事最能引人注目。”说书人抿了口茶,开始娓娓道来:“然如此名媛,却实实在在摊上过一桩烂桃花。”
大家果然目色烁烁。
“此人便是万物子榜第三,江湖人称赤尾畜生的贺玄田,他可谓是臭名昭著,早年倾心佳人,流传过不少淫词艳曲,还曾放出狂言说要娶花容君为妻。”
听者纷纷流露不忍之色,如此无双女,怎能被这样的邪鬼染指!
“花容君清世不染,对于此等小人自是置之不理,但四年前,贺玄田却单刀闯入了迟日城,将她劫走……”
“什么!”
众人惊呼,风流浪子劫去心仪佳人,实属骇闻:“那花容君被救出来了么,后来怎么样了?”
更有猥劣者掩面而笑:“这么说,想娶花容君的男人,也需要勇气啊!”
“龌龊!”
旁听的她筷子一滑,夹起的花生米溜了出去,而观鹤的冷斥更是将她吓了一跳。
可惜被淹没在谈笑声中。
再望云台,说书人很是享受大家的注视,不紧不慢地继续:“诸位,迟日可不是什么好惹的主儿,偏居北地,性情残烈,不过他们虽救出花容君,却没抓到赤尾,赤尾逃脱后更是放下话来,四年后的仙亭会武,不做花下鬼,便做摘花人。”
他言辞愈发粗俗,看客中不少目露异色,女子更是两腮泛红,总之都被挑起了兴趣。
终于有人问:“那今年的会武,花容君会不会来啊?”
这通晓万事者却只一笑:“几日内便见分晓。”
阿泽不甚有兴,又无意瞥见方才闹事的白面书生摇头叹息。
“这天下到底是怎么了?花容君才华绝世不谈,偏说些毫无根据的下三流,怪也,哀也。”
他忍不住驳人兴致。
声音不大,却被那说书人听了去,他脸上一沉,直望之:“这位公子,是不喜欢在下的故事?”
众人不耐望去,只道,这人就是个傻书生,何必与他一般见识?
“在下是不喜欢。”书生却毅然站起,十分认真的模样:“在下以为,谈及花容君,当讲其七岁破棋阵,十岁退异军,豆蔻年华执掌迟日半城,如今老城主病危,花容君更是扶持幼弟,接位九镇,如此惊世之才,才有讲的价值。”
说书人一哂:“兄台是读书人,不知我们这些普罗大众最爱听的,乃是秘闻风情,而非这些天下大局之事。”
“所以我说,怪哉哀哉!”
书生目中露出痛惜之色。
她见他甚为瘦弱,话语却铿锵有力,不免留了分心。
恰好一阵金风驰过耳畔,若列缺霹雳,直奔台上说书人。
她眉头骤紧,立刻将手中筷子飞了出去,只听啪的一声,那长筷恰好在人面前折断。
金光也不知所踪。
众人惊滞,那说书人更是被吓破了胆。
她循窗看去,只见高秋碧霄下,又一点金辉分日光华,闪闪飞来。
可惜晴日刺目,客栈林立,难以分辨。
飞速提剑,那物打在剑柄之上,发出清脆鸣声。
这才见原是一粒金豆。
其余人终于反应过来,抱头鼠窜,一时人满为患的客栈中竟瞬间空荡,人都躲到了桌子底下。
三四颗金豆相继袭来,迅猛惊人,有一颗她与观鹤均未接住,飞向两股战战的说书人,直接在他手臂上穿了个窟窿。
顿时鸡鸣般的惨叫响彻云霄。
“将窗户关起来!”
她朝观鹤道,已是连跃几处关紧西窗,堂中唯有那白面书生还呆在原地,她一把持剑将人扣倒在地。
“此地不宜久留,速速离开。”她沉声喊,与师姐对视一眼,回屋收拾行李。
空青云似鹤,楼高晓玄机。
就在黄山翠峦下,矗立着汶县最高的客栈,钟意生。
而最高的最高处,一扇银杏窗肆无忌惮地敞开,手持缠金弹弓的人见不远处鳞窗竟尽数紧闭,冷着脸将其收回腰间。
他回身,摘下面上所戴的金凤千里目,朝楼口跪着的下属道:“把那说书人的舌头拔回来见我。”
“是。”
手下起身准备离开。
那人又下令:“还有,那家茶楼,找人砸了。”
属下再次应声,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青黄相叠间。
阿泽回房背起刀匣,二人匆匆下楼,却正好撞见一伙黑衣人冲进客栈打砸。
见人就打,有物就砸。
她们首当其冲,成了这伙人的目标。
她只当活动筋骨,替无辜的客人开出一条路来,也就不多纠缠,离开时眼前突然挡来一人。
是那书生。
他拿着椅子挡在胸前,朝她大喊:“姑娘!你快走!”
“别管别人啦,你他爷的先走不行吗?”他那保镖凑上前一边抵御,一边拉扯,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逼近的黑影。
阿泽却足够敏锐,凌空踢开偷袭者,一把将二人推至一团,再踹到了门外。
岂料那书生任凭人怎么拉都不肯走,她只好麻利脱身,将人提起,一行快步逃至郊外林中。
欲袖手离去。
“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那书生慌忙从包袱中翻出一本书,双手奉上:“小生无以为报,唯有鄙作一本,若姑娘不嫌弃,还请收下。”
她停步一扫,微微挑眉,竟是她原先了解江湖事看过的那本掌灯录,不由问:“这书是阁下所著?”
那人同样一惊,喜色上头:“莫非在下拙笔,曾得姑娘垂目?”
她点头并未避讳,这让人眼中顿时放光。
此书他呕心沥血三年才成。
如此心血之作,却因内容繁多,言语板正并不受人喜爱,都是放在地摊上凑数落灰的。
“这——小生拙作能得姑娘相看,实在荣幸。”他言语中透着万分激动,喋喋不休间却被同行的人蹭了蹭肩膀,凉凉道:“走啦!”
他抬头,才见二人已走出老远,连忙回身收拾行李:“易大哥,咱们快点跟上,好不容易遇上我书读者,好歹向她争取些意见!”
易大哥翻了个白眼,一手提起他此行护镖的任务——一个硕大的书奁,一边嘟囔。
“可人家是个姑娘,你们读书人不该最讲究礼节的么……”
阿泽自然察觉到后面匆匆追上的二人,停下脚步问:“还有何事?”
“小生并无冒犯之意,只是……只是……”
书生红着面,舌头似打了结般。
“他想要姑娘你给他的书提点建议。”易大哥实在看不下去。
她见人诚恳万分,冷淡一缓简言之:“内容详实,细处严谨,是本好书,不过无妄峰的无情剑主,他姿容胜雪,性温出尘,并非你笔下的什么傲躁老头。”
“多谢姑娘赞赏。”
那人如遇知己,急忙合手行礼,又对她的纠正颇为惊讶,想要深究,然不过一眨眼,前方唯余一片清秋。
正是季节醉时,入夜秋风飒,晚星明。
白日一事,让她与观鹤只能流浪荒野,就着炙人篝火,凑合一晚。
篝火尽,本该是人定之时,疲惫一日的心又被林深处一阵惊喊所扰。
“你别过来!我——我会武功的!”
青衫人虚颤的声音早已暴露内心恐惧,却仍挡在呜咽不止的人身前。
手中发抖的剑哐当掉地。
他先吓了一跳,眼睛死死盯着月色下金碧的马车,朝不远处倒地的大汉道:“易大哥快走,此事和你无关!”
“谁都别想走。”
马车内传出的嗓音冷沉如冰,却还是可以听出几分少年人的润澈。
接着,一粒金豆破帘,直击青衫人面。
他下意识闭眼,身前却唯有一阵轻风吹过。
惊魂未定地睁开,被一抹青冥挡住视线。
他记性很好,见飘袂之下银剑若雪,而风徐素笠,时现墨眉清姿,正是阿泽。
“替他止血。”
她警惕着逼近的黑衣人,又扫过书生背后的哀嚎者,血口汩汩,再不止住恐丢了性命。
话落,便与一记寒光纠缠起来。
“阁下既已拔了他的舌头,何必再赶尽杀绝?”她惊讶于这群暗卫的身手,借空朝马车内试探。
“恶言取宠之人,当为此付出代价。”
帘内回话,又让她一惊,听上去竟年轻至极,恐怕与她也差不多。
“如此,这小人留给你处置,其余二者让我带走,可好?”她清言交涉,同时挥剑拂倒一众,以示不畏。
帘内沉默半晌,竟传出明朗笑声:“你打得过我,我就让你带他们走。”
说着,那织金竹帘上搭起一只手来,掌宽润,指修长,轻轻一转,一记晃人的金光直逼她眼。
她这次未躲,脚下站定,出掌接住,暗自揣测,有此力度,可见车内人武功不凡。
反手将之扔回,那人又一掀帘,曳动的帘尾将那抹金光卷飞。
随即一道杳黄身影从帘内飞出,袭人之姿,轻如枯叶而猛似金风。
她亦如闪电悬身躲过,借面前如云浮起一刹的幕篱,将那人瞥清。
果真是少年年纪,骄子相貌,鬓边青丝遮不住朗目星光,眉宇阔然露不尽少年意气。
见他如见月尽山河夜藏匿,青阳不畏浮云遮。
她愣了愣神,但见少年同样侧头望了她一眼,不知有没有看到她的模样。
二人在林中追风逐月,不畏秋寒,不知不觉间竟跃上了车顶,各踞一角。
那少年两袖清风,金丸不肯用,她手中半生也就没有出鞘。
再打下来,他们虽都未显山露水,却是不分上下,这让她心思更沉,自己经殷红妆一战方有脱胎换骨之势,而眼前人如此年纪便有此等功力,着实天赋异禀。
她下剑快了起来,岂料那人也足够凌厉,看上去是打上了瘾,不收手也不急攻。
若非救人在即,她不妨与之斗个天荒,然只可惜相见非时。
她目中闪过一丝惋惜,踮足跃起,借他同跃之机已悄然至其身后。
两人背对而立,是为险中争锋,少年反应过来急速转身,颈上还是被一缕剑光所阻,冰冷的触感告诉他,对手已然反手架起了他命。
车下的黑衣人见状,纷纷亮刀。
他却朝手下冷冷道:“别动。”
“你输了。”阿泽稍回身,半生再迫近人一分,若剑本出鞘,那此人便已成剑下亡魂。
“是么?”少年却勾唇一笑,竟敢避实击虚攻她下盘,一个旋身连成残影,眨眼之间又临她后背,钳制她持剑之臂的同时,另一手朝她颈间探去。
她眉一皱,本见人生的明朗,修为纯正,才以君子切磋对之,没想到他这般使诈。
她先是阻止人扼命之招,又意图挣脱右手,岂料少年力气大得很,她竟虚力难抗。
对付这样狡诈之人,该用同样无耻的法子。
她眼色一狠,绷直身体猛地朝后撞去,那人同样猝不及防,身前被人狠闯,不受控制地跟着她后退数步。
岂料他们皆站在马车之顶,已然无路可退。
一个踩空,少年便挟着她一同摔下车去。
好在此人求胜心极强,如此危急关头仍拉着她不放,她便摔在他身上,全然无恙无痛。
而身下人则自作自受,林下皆是碎石,两个人的重量压的他闷痛出声。
她迅速站起,二指扣回斗笠,将剑对准少年,这次有了前车之鉴,半生出鞘一半,地上那人怎敢动弹?
他眸色漆黑地愣在原地,竟还没能回神。
她冷冷一笑,率先收剑跃向青衫人处,将其一把提起,又示意不远处的易大哥一眼。
那人混过江湖,很快会意,跑来扶起另一人,双方各带一人逃离这危险之地。
“阁下食言在先,就别怪我将几人都带走了。”
杏衣少年听闻清亮之语,这下幡然清醒,一把从地上坐起,望着融于月夜的几抹暗影,剑眉皱紧,面上尽是悔恨。
“公子,要不要追?”
“追个头啊,人都跑远了。”
他拍拍袍间尘土起身,语中不悦,目中沉思。
“多谢姑娘。”
青衫人被放下的第一件事仍是抚平衣领,朝她拱手。
她只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又点住那被拔舌的说书人的穴道,省得他嗷嗷乱叫,再度引来那群人。
“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她仍思索方才交手,声音有些失神。
“小生本与易大哥一同赶往仙亭,半途遇到这位说书的兄台遭人追杀,于是上前讲理,谁知——”青衫人满脸尴尬。
她明白了因果,忽觉此人在路见不平上与李渡颇为相似,都是这么不自量力:“你要去仙亭?”
青衫人愣了片刻,点头:“我受前辈举荐,接了单写文的活计,前往仙亭正是为此事。”
她瞥向他身旁的保镖还有行囊,觉二人不像说谎之人。
“小生林文元,字首道。” 青衫人会错了意,自报姓名,又看向身后:“这位是我请的镖局大哥,易虎,替我护送书奁。”
她眼中一闪,只听说金银宝物请镖局看护,倒不曾见护一箱子书的,就算是再名贵的书,江湖大多数人也看不上。
除非是武林秘籍。
想着,她又留意了一眼那书奁,再看向养神的观鹤:“师姐,我们正好也要去仙亭,不如带上林公子二人,也省得他们再碰上危险。”
她知师姐不过冷面,却并非冷血,见他们狼狈无害之象,淡淡回:“随你。”
林首道与易虎对视一眼,皆神色激动:“如此,林某感激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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