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山庄——
“吕小公子这别庄修得真是深得我心啊。”褚阔望着恢宏之地,不由感慨。
“吕熠为何要在此修建行庄?”她随口问,迟日远在凉州,此举未免奇怪。
“迟日每逢仙亭会武都会派人参加,百年如此,此庄便是他们居所。”
身后传来清淡的回复。
阿泽诧异:“果真财大气粗。”
“吕兄,你怎么——”褚阔回头,面色一滞。
“进去吧。”
吕熠轻点下颌,率先走入家门。
褚阔忙带她随后,好巧不巧牵她右臂,她急跟去,肩上还是一阵刺麻。
“吕兄,我还没跟你介绍,这位便是今日与你一同进了终试的柳是小兄弟。”褚阔最喜牵线搭桥。
吕熠只一瞥有些愣神的柳是,淡淡应了一声。
她见惯了其盛气凌人,也只颔首,连客套话都懒得讲,这让褚阔有些尴尬。
僵持片刻,还是她妥协:“吕公子气度非凡,几场会武着实精彩,柳某佩服。”
吕熠却挑眉:“是么?我怎么记得柳小兄弟只看过我一场比试,而那应是最无聊的一场。”
褚阔心叫不好,看来人是把与白祁比武的仇记在柳是头上了,他瞟过同样一愣之人,有些后悔将他带来。
“柳某不才,自不能与阁下相比,即使吕小公子觉得无聊,在下也觉受益匪浅。”她垂眸对答如流。
殊不知吕熠只觉虚伪至极,也就不再逗趣,朝前行径。
她松了口气。
藏剑宴,意在藏剑锋,会剑友。
她遥见山水连廊已聚集了不少人,不由感叹迟日面子真是大。
他们多是会武中出色的武者,棋逢对手,折枝切磋,一派风朗气清,其乐融融的场面。
作为天刀少主的祝邢,自也是众星拱月,直到真正主人的到来。
祝邢同样看到了她,面色一僵,视若空气,和贵人笑语寒暄。
而妹妹祝静今日赢了比试,故一身蝶舞仙袍看上去甚是骄矜。
吕熠自家有姐姐,故对女客甚为有礼,微笑回应。
开宴在即,女子们论起刀剑来竟比他们还起劲,他带着一些好友先行离去。
阿泽在一群人中虽不至于受明目轻视,但也无人理会,见他们皆收起私下面目,蛮横成温柔,傲踞作恭礼,讽刺地笑了笑。
默默思索着偷药之法,却没想到自己也能得人相顾。
“柳少侠。”
唤她的女声明亮,她回首一看,高挑紫衣,金冠瞩目,是南阳少宗主齐潇。
褚阔本来带她,见状笑着拍拍她肩,悄声言:“找我们的话,来南面的落天池。”
她点头,正好借机留下,探探那无穷水的下落。
齐潇为人光明磊落,找她无非相谈刀剑之事,她皆客气回应,不着痕迹地观察祝静,见她趁人多溜走了去。
她于是向齐潇告辞,悄无声息跟上。
果然,此人与祝行相见。
“跟你打斗之人中了水天针?”
若不是听了影卫的汇报,祝邢只怕错过此等重要线索。
祝静瞒不住:“我定要亲自抓到那女子,这才没有告诉哥哥。”
“静儿,若是别的事你如何我也不会管,只是那人既与云胡堡扯上了关系,便是大事。”祝邢耐心道,将手伸出:“把解药给我,我来保管。”
祝静摸了摸怀间,很不情愿。
他眼神沉了沉:“方才我见吕熠对侯门大小姐并无过多关注,你既来了藏剑宴,便在这上面下下功夫,杀人的事交给哥来做。”
“真的?”
祝静果然松动。
“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吕熠是个自视甚高的人,自然喜欢配得上他的女子,你今日赢了胡青鱼,他当对你有印象。”祝邢直接将人手中蓝瓶夺了过来。
暗处的她知晓了二人算计,却晚来一步,如今解药换人,她行事只怕愈难。
恰好光明正大地跟着此人,去往褚阔所说之处。
吕府甚大,祝邢自行穿梭一刻,便到了落天池。
说是池,竟也修成云中仙阁,飞白清瘦,雪烟袅袅。
她待人进去片刻,才现身报了名字。
踏进厅堂,巨大的山水屏风后传来温热水汽,驱散秋寒。
原是个浴池。
她斟酌这般会不会利于自己偷取解药。
有霓裳侍女躬身上前:“公子,小女子可伺候您更衣。”
“不必了,多谢。”她客气摆手,暗自腹诽,又不是什么手脚残缺之人,更衣也要人服侍?
模糊的谈话声远远传来。
“柳兄,是你么?赶紧进来!”喊她的是褚阔。
吕熠抿了口清茶,见人如此热情,眼露淡淡的不悦。
褚阔确实是潇洒之人,但也没见对谁如此上心过。
她应了声,瞥见不远处的衣架上正摆着层层叠叠的衣物,其中便有祝邢那身松烟墨袍。
走去开始解外衣,同时趁人不注意搜了搜那袍子,空荡无物。
她眉头一皱,招来侍女,从衣领间掏出那块雀玉,问:“姑娘,这玉佩对我来说极为重要,此处可有存放的地方?”
那侍女从未见过这般拘谨又和善的公子,格外温和:“有的。落天池边设有存放珍贵之物的石柜,公子若不介意,小女子可以帮您拿过去。”
“不劳烦了,我自己去吧。”
她将衣带又系了起来。
穿过屏风,隐约见□□山路,以及雾气氤氲中的错落温泉。
上去后,雾蒙蒙中看见那群人的身影,他们皆披轻衣坐于池中,对习武之人来说能有温池养身,简直是一种享受。
她想起长生殿的七重寒水,暗暗打了个哆嗦。
落天池靠山的一面挖了厚重石柜,并挂有琉璃锁,在众目睽睽之下难以做什么手脚。
“柳兄,你怎么才来?”褚阔见人姗姗来迟,还穿得严实,又开始催促:“赶紧褪了衣裳在这池里泡泡,对你有好处的。”
“你说是吧,吕兄?”
他又看了眼独坐的吕熠,笑问。
侍女给众人奉上果品凉茶,阿泽淡漠一瞥,坦荡解释:“柳某之前比武受了些伤,流血不止,还在敷药,就不下池了,去外面等诸位吧。”
褚阔连连叹气。
唯有吕熠察觉到了她不寻常的轻蔑气,目色盈雾一扫,看到的也只有灰冷的眸。
他没说什么。
对面的祝邢却冷笑开了口:“柳少侠总共比了三场,三场皆胜,何曾有过什么外伤?”
“祝公子是输给了我,但我的肩膀亦被你的青龙爪抓伤。”她面不改色回:“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祝邢咬牙,兵器被夺本就是奇耻大辱,此人却还揭他伤疤,其心可诛。
剑拔弩张,众人不敢做声,只看向作为东道主的吕熠。
吕熠听出柳是话里藏针,倒有些惊讶,看向那清瘦的少年郎,淡淡道:“好了,你们——”
“闭嘴。”
她依旧笑着,只是笑意让人发寒。
然众人更惊讶于这柳是的嚣张气焰,竟敢点老虎的尾巴。
吕熠更是直接愣住了,目中水汽刷地凝成阴云。
她只见祝邢面色又黑了几分,蔑然道:“祝公子脸色看着不太好,莫不是也被我伤的不轻?也罢,你在吕小公子这落天池中泡上片刻,想必便可痊愈。”
“在下告辞。”
她说完迈着阔步离去。
在路过祝邢时,不出意料地被怒气冲天之人抓住脚踝,一把拽下池中。
一时众人尽数起身躲避。
唯有作为主人的吕熠岿然不动,被飞溅的水花劈了一脸。
他却连眼都未眨,看向炸水的柳是,睫毛滴滴水色分明,脸色之沉,让人不寒而栗。
阿泽只在池中站起,衣发皆乱,哪还有功夫管他人。
拖着满身水飞离池上,同一脸戾气的祝行斗殴起来。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拉架,可他们已从□□打到了阁外。
待褚阔追出去,祝邢竟已将她逼至瀑下湖心。
殊不知这正合阿泽之意,她故意露拙,被人一掌拍来,便从高高的湖心亭滑落水中,溅起水龙。
“快!识水性的救柳兄上来!”
褚阔心下跳的慌,好好的藏剑宴,怎能被二人弄成这样?
其实她水性尚可,早已在草木掩映的另一端爬上了岸。
此处是她一早观察到的隐蔽之地,她随便拧了拧身上水,朝落天池潜去。
之前激怒祝邢,他碍于吕熠的面子,尚不会跟她动手,但她又得罪了吕熠,他自然一马当先地教训她。
所有人都出了阁围观这场闹剧,阁内气息全无,她在满眼雾气中很快找到那面石柜。
柜子皆锁着,分不清到底是哪一方。
祝邢是十三人中最后入池的,时间紧迫,她当机立断取出细长的发簪,对着最后的柜子试探。
很快听见啪嗒一声,锁开。
她加快动作,在一堆金玉配饰中发现了那蓝瓶,心中一喜,到手将石屉推回,后退时背上却撞到了什么。
有人。
她一惊,正欲转身,那人却一把将她按在石柜上,另只手迅速夺过她手中药瓶。
“原来是要偷东西。”
声音微扬,语气清淡,一听便是吕熠。
他刚好压着她右肩,疼痛难忍,她咬牙深吸口气,手中簪向人偷袭。
吕熠顺势放开,见她迅疾争抢,紧紧将蓝瓶攥在手中,打量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给我!”
她哪能理他。
祝行顷刻便回,她必须在这短短时间内拿药离开。
吕熠看出她的迫切,偏不出手,只不断避闪,声音淡淡的玩弄:“祝邢到门口了。”
她皱眉,不假思索地抽身离开,却被一只手拽住,毫不留情地甩入池中。
吕熠依旧不慌不忙,单手开了瓶塞,移至鼻尖一闻,眉头微紧,蹲身看向水中狼狈的少年人。
“无穷水?你中了水天?”
她忍住怒意,连面上水也未拂,飞速去抢。
吕熠抬高手臂,将瓶伸过水面,作势倾倒,声音回归冷厉:“再不说我便将它全倒了。”
早就看这柳是不顺眼,没想到果真心怀鬼胎。
他不喜看热闹,想不到还能有此收获,不由又勾唇一笑。
然下一秒,咬死不松的他便被争夺之人意外拖下了池。
她的药!
落水便化为乌有,枉费她一番争斗。
她眼神带风地扭头,心中火气极盛,一掌直拍人胸膛。
这掌不轻,但她右手带伤,拍在吕熠身上掀不起任何水花。
人反被抓住,倾身按入了水中。
“那人呢?”
吕熠看向匆忙上来的祝邢。
“落了水还在找,他欺人太甚,我不得不好好教训他一番。”祝邢换齐了衣物,声音透着杀意。
“是该好好教训。”
吕熠冷冷道,手压着水下人的肩膀,力道重了几分。
她身体一僵,痛楚传遍全身,只能死死拽着袍衫,闭着眼却也分不清到底是谁的。
吕熠感觉到了她的异常,略微疑惑,但很快见水面漂起淡淡的红。
他拂手散去,朝池边人言:“那人死了便死了,不过别叫他死在我府上,你去看看。”
“好。”
祝邢应,打开柜门的手却一滞,他的无穷水怎会不见?
他扫过冷清的四周,并未发现异样,便听吕熠问道:“怎么了?”
“我东西不见了。”
他沉下声,拿走无穷水的必然是云胡堡一伙,难道是柳是?
但他很快否决,若是中了水天针,之前会武他是绝不可能一身轻松的。
至于吕熠,他更不会怀疑。
吕熠沉吟了片刻,声音也冷到冰点:“方才你与柳是一路打到外边,其余人皆是穿戴严整才离开,我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我府上偷鸡摸狗?”
“我去探探他们。”
祝邢被这么一引,开始回想前来劝架的众人,步履匆匆离开。
吕熠闻人远去,水中的手这才松开。
她猛地出水,却也不敢过分动作,只伏在池壁边大口喘息。
很快,周身的水色愈染愈深。
“你与天刀有什么恩怨,说出来我饶你一命。”吕熠起身问。
“想知道天刀城在仙亭做了什么,就先放我离开。”
阿泽渐渐平复,身体朝后靠了靠,虽是妥协之语,锐利逼人的眼神却让吕熠一怔。
这哪里是求人饶命的姿态?
他微微眯眼,忽觉有些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好。”
他满口答应,天刀与迟日关系不错,但仅限利益往来,他若能抓住其把柄,对迟日百利而无一害。
阿泽却扯着嘴角冷冷一笑,吕熠不是什么言而有信的人,她深有体会。
“天刀祝邢有一个叫边麒的手下——”
她缓缓出口,水下已暗暗退了几步,就在吕熠听得认真之际,温泉中的左手已悄然掐紧袖间的长簪,拂起水花以最快的速度朝对面人飞去。
又来这招。
吕熠眸中一冷,不畏上前直迎暗器,簪子落手,另只手便如鹰擒猎物,一把揪住跃上水池的黑影后领。
阿泽因伤迟缓,只觉勒得窒息,而后颈凉风袭人。
直至又被拽回池中,撞到人身上,温泉簇浪,撞她肌肤,如撞雪岸。
吕熠蔑然一笑,单此修为,他现在怀疑他是如何打败祝邢进入终试的。
不过既然心机狡诈,一再欺骗,他就懒得留人性命了。
杀气既起,他低头去掐身前人的脖颈,手却定格在了半空。
视线落在那分外纤白的肩颈间,颈上挂着一块雀玉,雀尾——
他不敢再往下看。
人如被点燃,飞快将身前人推了出去,又连连后退,直到撞上池壁,险些滑倒。
阿泽亦碰上对面,双手撑稳后匆忙将衣衫合起。
“怎……怎么是你?”
吕熠神色一下子惊异起来,瞥见她身前晃曳厉害的青尾玉,只觉心也晃荡不停,可闭眼清神片刻,心未停,玉未歇。
“我不知道是你。”
他杀意被池中浪浇灭,浪却滚烫直击他心。
她整个人却再无气力,隐入水池,将快要露陷的面具撕了去。
今日失策,丢了太多颜面。
吕熠已侧目上岸,到厅中穿戴整齐,又下了池。
“祝邢还会过来,你不能留下。”
他见池面已晕开不少血水,而被水汽所蒸的她脸颊泛红,眼中清光闪闪。
只再将外衣披在她身上,默然将她架起,甚至警惕地点了她的定穴。
阿泽凝视人的目光愈发漆黑。
往后门离开。
“若吕小公子还顾念一分我的救命之恩,现在放我离开。”
出了落天池,她瞬觉秋寒刺骨。
扶着她的人脚步一顿,沉声回:“对心怀不轨在我家中偷鸡摸狗之人,你说我是该先念救命之恩,还是顾家财之忧?”
径直去了吕愫惜屋中。
吕熠将她扶坐在榻上,这才解开她的穴道,又行至衣柜前,站定片刻,沉面挑了几件新衣。
转身,只见她僵硬地俯下身拧干衣角水渍,地面晕了一圈。
浑身湿透,拧得干么?
他莫名烦躁,快步将衣裳放到她身边,又将人按坐在榻上。
“别动了。”
本中了水天针便不该乱动,她却还敢挑战祝邢,又孤身来他这偷解药,身边就没一个信得过的人么?
想着,他皱了皱眉。
“我阿姐今夜在仙亭宫留宿,不会回来。”他便是在送人上山后遇见的褚阔二人,见她毫无动静,又低首问:“需要我叫女子来帮你么?”
阿泽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傻,只看着人,沉脸没有说话。
吕熠这才反应过来,面上一紧,急忙转身道:“我出去,你别乱走。”
等人离开,她褪下湿袍,瞥见肩头处三道极其细微的红点,却疼痛难耐,再看右臂伤口,本是新伤,如今泡发泛白。
身侧摆放着干净的裙衫,天水碧下秋白叠起,一应俱全。
她掀衣的手一缓,先扯下湿衣带将那流血不止的伤口捆紧,再换上干燥的衣物,这样便不会让这身名贵衣裳染血。
又将长发揉去了水,整理妥当。
门外没有响动,吕熠应是自行离去换衣,她正好趁此机会出门。
凭着记忆离庄。
如今无穷水泡了汤,只能另愁他计,她本想先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好,然事与愿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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