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十一月三十。
先有藏剑宴,又有寒山宴,可见要在这江湖中立足,光有武功还差之甚远。
她不喜这等宴席,从小便是,人多而陌生,总让她心慌,果不其然,那场清谈盛会,终成灾祸。
她来得很早,紧闭的侯门,威武的石兽,寒风中飘摇的火灯笼,都让她跌入久远的回忆中。
就如那个雪日般,她上前叩门,从里面钻出一个猴影。
扫她一眼:“找谁?”
许是她穿的寒酸,仆人竟未把她当成赴宴的宾客。
“梧州柳是,赴宴而来,求见侯门寒山君。”
她的话渐渐与六年前重合在一起,脑中也回荡着曾经稚嫩的声音。
那瘦猴似不大相信,身后又出现了另一个人影。
许是宴席的缘故,那人穿了一件颇为贵气的绛色狐狸袄,眉眼严如往昔。
“梧州柳是,前来赴宴。”
他将门一把推开,看向门外瘦弱的年轻人,脑中忽然窜出一幅泛黄的画面来。
是那个小女孩,白瘦如雪人,但他看着眼前目光清淡而坚定的人,又想,如今还能一刀将她湮灭吗?
“管先生?”瘦猴小声提醒。
管靖回过神,像当年一样安慰自己,笑道:“柳少侠,庄主等候多时,请进吧。”
阿泽点头,提步完成几年前没能做到的事。
管靖将她一路带到了长青廊上,灯楼辉映,人已远去回秉。
她望向湖面倒影,心想这照我暗阁会不会藏于此湖下,不知过了多久。
“来这么早,被人冷落了罢。”
吕熠望见廊头久立的伶仃影,加快脚步,又忍不住嘲讽了一句。
阿泽抬头淡淡瞥他一眼,见人身后同样稀疏,弯了弯嘴角:“吕小公子不也一样?”
吕熠不屑地勾唇,看向长廊尽头,只轻轻道:“我和你可不一样。”
她顺着他的目光一望,眼中划过波澜,现身的正是侯弱聆,亲自来迎接贵客了。
他穿着雅重的紫服,上有高洁云鹤,与他清风朗月之姿再相衬不过。
寒暄过后,他望了眼吕熠身后:“吕小公子,花容君没一起来么?”
阿泽在一旁恍若不存在,因此才觉,这寒山君未见那一袭华影,眼中似有黯色闪过。
“阿姐有事耽误,特让我向寒山君问候。”吕熠看向人的眸子深处亦迸起一星微芒。
“这样啊。”侯弱聆应道,又感觉湖面寒风刺骨,轻咳一声,连忙作邀请状:“外面风大,诸位请随我进阁罢。”
主人发话后,宾客道谢,齐齐入堂。
阁中光景确实不凡,阿泽却无心,只于高楼凭栏远望,视线之远,可至庄外浮生街。
距荻芦堂一事已过三日,大火白日才扑灭,光清点尸首竟有二十多具,若非吕熠力挽狂澜,只怕死伤无数。
涉事门派痛心疾首,誓要报仇雪恨,然幕后黑手却消散如烟。
一时人心惶惶,只能将这桩惨事也归咎到如今正兴风作浪的赤尾头上。
从某种意义上说,也不算冤枉。
此事还让一人名声大噪,以一己之力击败终试入围十人,还有三人命丧火场,可谓将今年会武之精彩推至百年顶峰。
不是别人,正是柳是。
虽风头盛气性烈有目共睹,败在他手下者却无一怨恨不服,因为若不是那日一败,今朝便要去黄泉赢了。
故当一失三杰的灵山派气势汹汹叫嚣她负责时,竟受千夫所指,如今也因人言可畏,不得不缩头。
“柳兄弟。”
身后传来两道洪亮有劲的重叠男声。
她回头见一青一白两位陌生剑客。
“柳兄弟可还记得我们?”那白衣剑侠朗朗问,又与身旁友一同朝她抱拳,两张朱帖收回怀里。
“在下雷城常恨水,青海竹十三,谢过少侠那日救命之恩。”
她扫过二人佩剑,心中才浮现些许印象,颔首:“救命之恩称不上,二位会武时莫因此手下留情便好。”
许是她开口一本正经,二人忍俊不禁,常恨水更是笑道:“哪里的话,若还能有幸在终试遇上,柳少侠可别像上次一样把我踹下台去!”
她听闻只淡淡一笑,世人皆道柳是年少轻狂,其实那日她如此冲动好斗,才是一反寻常。
从一开始的狂妄应约,到而后独战灵山三杰,再到连败数位高手,她那日之举不可谓不轻率。
若非后来惊变致使她幡然清醒,后果不堪设想。
而即便如此,她吃下的苦果也只有自己知道,精神耗竭,直到现在仍力不从心。
究其原因,她思索了三日,能不知不觉影响她心性的,唯有那日下山前,寒山君的那一杯茶水。
思索间,楼下传来一声稚嫩的童呼,几人扭头望去,见湖旁有一花衣女童正翻过桥栏,不慎落下水去。
引得在场众人心登时悬起。
她亦一惊,未考虑相距之远,当即翻栏欲下,先见水榭中一道紫影飞快奔出。
影如闪电,几乎眨眼间便接住坠落的女孩儿,身姿一转,凌波回了岸边。
轻盈之态雅如云鹤,连袍角都不见水痕。
楼内很快跟出不少宾客,见孩子安然无恙,皆松了口气,围上前去寒暄。
不用多想,自然是对这救人之人的不吝赞美。
因为她身边亦是如此。
“寒山君这几年虽少有展露修为,方才一见,还是那惊鸿之姿啊。”说话者是神色崇敬的常恨水。
“确实。”竹十三亦附和,见寒山君正蹲身安抚受惊的女孩儿,一眼望去便杳如清风,那女孩儿竟真不再抽泣,跟随庄仆蹦跳离去,他于是向往一笑:“那女孩应是庄内收养的孤儿罢,寒山君真是朗朗君子,昭昭侠士。”
也难怪他有此言,如今风华正茂的庄主侯弱聆,其人清风朗月,侠肝义胆,才被江湖人尊称——寒山君。
她亦静静看着楼底众星拱月之人,见其与人闲谈之际敏锐地抬头看来,朝她温和一笑。
寒山君子,寒山君子。
她心头一冷,面上却无异,见侯弱聆目光似越过了她,眼波一动。
转头,见尽头的楼角有几抹熟影,竟是云胡堡一行。
胡鸢几个少年弟子对她自没什么好脸色,她无所谓,只浅浅一掠沉稳的胡不归,人倒向她坦然颔首。
看来手臂之伤已然恢复。
不经意间,她又瞥见人怀中露出的一角红霞金帖,与常恨水二人的一模一样。
这般华贵无双的金雁逐日纹饰,她只在先前褚阔给她的藏剑帖上见过。
云胡堡与迟日,她又敛眸思索了片刻,很快抛去这些风云际会。
因为这本就容不下几人的方寸楼角,又迎来了一位贵客。
“藏剑宴时,我府中湖没把你淹死,那日荻芦堂之火亦未烧着你,你还真是顽强啊。”
声音清越,语气却着实傲慢不善。
“吕小公子……”
在场者见人一袭白袍明朗而至,皆愣了愣。
吕熠步子沉缓,却从不给人以慵懒的倦怠感,青靴藏劲,袍裾生风,让人一眼望去,如见凌于绝顶的青松,未见老成,却有风骨。
“在此处也能看见你,当真晦气。”他早注意到了此处的热闹,随意环手站在她面前,姿态更显卓拔。
阿泽却收起棱角,退步一笑道:“既然吕小公子如此不待见我,我就先走一步了。”
“站住。”
吕熠眯了眯眼,一手搭上朱阑,弄得这角落气氛瞬间冷凝。
阿泽这才转过头来,有他在此,凭栏客不敢招惹,一时整层楼也只见他们二人。
“吕小公子想和我说什么?”她也搭在了栏杆边,像方才一般远眺。
“看来荻芦堂一战,你去的真是值得。”吕熠顺着人的视线望去,见是浮生街。
“是啊,名声大噪……”
她有些心不在焉。
这让问话者皱眉,转过头来:“听不出我的意思么?”
她一愣,这才察觉出人的带刺的关怀,却也没见过谁这样自揭其意的,笑了笑回:“放心,我好得很,绝不会耽误今夜之事。”
吕熠哑言,半晌叹了口气,见人目光仍有些渺然,淡淡道:“早就看过了,阁内没有异常。”
“哦?”她眼中一闪,见人不知从何处端了杯茶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朝人举盏,谁料他是双手空空,根本没有与她同饮之意。
抿了抿唇,收回手来:“看来吕小公子已将此处探得差不多了?”
吕熠脸色却忽然沉了下来,一把拽起面前人衣领:“别废话了,想借我的人做什么?”
“救一个人。”她从容不迫将茶一饮,对视丝毫不怯,谁知喝惯了酒,只觉茶涩,惹得她闭口不语。
吕熠看出她的窘迫,唇边不经意一弯:“什么人?”
“照我暗阁,年轻男子,腰佩玉龙雪剑,不过很可能已被人拿走,相貌……不凡,额心有一点赤红朱砂,你的人若见了定能认出。”她一口气将卞玉之相尽告,身旁人却似乎听的漫不经心。
她于是面色也一沉,抓住人手靠近问:“何时动手?”
半晌,吕熠才步步紧逼,虽是掩人耳目,语气不善是真:“记不住,若我到时救错了人,如何?”
“你要亲自去?”她有些惊讶,挥手一洒茶盏:“你向来是众人瞩目,想脱身一探究竟不太可能。”
若是因此出了差错,不仅是他,她和卞玉,还有已然等在枫林外的观鹤,都有可能陷入险境。
吕熠躲避不及,一身耀白即刻染上大片斑斓,乘气将人甩出几步:“如何?我看你才是他们的靶子啊。”
这倒是他没想到的。
阿泽背靠上阑干,半个身子险些悬空,余光瞥见暗处监视她的眼睛,冷冷问:“我若不做靶子,你真以为你能行动自如?”
语罢,朝人挥掌。
二人空手相斗,动静颇大,很快引来注目,于是便有人匆匆上楼劝架。
苦口好一会儿,吕熠才沉脸松开擒她之手,冷哼一声下楼去。
她亦不瞧人一眼,整好衣领,用跌落的银茶盏装酒,依旧云淡风轻地细品。
“他们二人怎么回事?”
楼下侯弱聆皱眉。
“吕小公子向来看柳是不顺眼,听说那日的藏剑宴,更是把他踢到自家湖里去了。”管靖收回目光,讲述听闻。
“有这种事?”侯弱聆面上讶然一闪而过,只淡淡笑曰:“我真是越来越喜欢这吕小公子了,若是他和薄儿的事能成,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是啊。”管靖附和,抬眼便见吕熠出了阁来,很快恢复沉静。
“开始吧。”侯弱聆淡淡道,偏有一阵寒风吹过,他忍不住咳了两声。
“是。”
高处独饮的阿泽经方才一遭,再无人敢与她接近,见楼下管靖悄然离开,转身跟去。
出了门,竟刚好在廊上遇见端着东西的温薄。
“你是柳是?”
温薄一身飒爽的紫,没想到寒山宴竟还请了他来。
“温小姐。”她拱手,瞥了眼人手中的一碗热汤药,闻起来清润肺脾。
“你知道我?”温薄惊喜。
“侯门的温小姐,柳某怎会不知?”阿泽笑笑。
温薄有些受宠若惊,兴起欲拉他多聊两句,又看向手中之物:“哎呀,我要去给小舅送药,待会找你切磋武艺,你可别走啊。”
阿泽挑了挑眉,点头又问:“寒山君身体不适么?”
温薄一笑,摇头道:“没有,我小舅年轻时中过百日咳,天冷总是忍不住咳两声,不是什么大毛病。”
“哦,那小姐快去吧。“她颔了颔首,便见温薄消失在廊亭尽头。
侯弱聆中过百日咳,好巧不巧,她是知道的。
昔年他来访济世山庄,姬莫谈总会为他备好清润食物,百日咳为慢毒,难以根治,姬莫谈于是费心从西疆寻来两株秋叶凉种在园中,此物正是治咳的良药。
记忆久远,她也不知后来侯弱聆是否用了此药,若用过,为何如今还要喝药?
她眼中闪过些许思量,见不远处的管靖招来一批黑衣守卫,上了庄后寒山。
她悄无声息地跟上,有雀玉护体,不惧山中瘴气,很快见人停于一处幽深的水潭前,潭后是枝叶丛生的山壁。
四周摆放着数座与庄门口相同的小石兽,其上青苔湿润,当为阵法。
很快,管靖一阵摆动,石壁中竟缓缓出现一条狭长微亮的裂口,而那潭中之水失去了阻挡,如瀑布朝里倾泻。
水落震耳欲聋,却被阴郁密林隔绝下来。
她见人身影消失在一片迷雾青光中,紧随其后,只觉恍若进入一方新天地。
与世隔绝的环山间升起了一座铁索桥,尽头分明是一栋与照我阁一模一样的阁楼,笼罩在青紫的迷雾中,灯火黯淡,神秘莫测。
她抬头,见阁上密林遮天蔽日,怪不得从外面不见任何。
再看脚下,摇晃桥下正是深潭所化的一川飞瀑,轰隆流入底端青湖。
阁内四处埋伏着警觉之眼,像是专守暗阁的影卫,她处处小心,竟还是将管靖跟丢了去。
立在一处昏暗的空室之中,心知管靖乃是故意引她,或许正像五年前对付姬无弦那样。
果然,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影。
“柳少侠这是做什么?”管靖面上挂着冷厉的笑。
“说是一时好奇管先生可会相信?”
阿泽也一笑。
“好奇?难道柳少侠没有来过这里么?”管靖反问。
她眸子一紧,看来无弦当年果然是在这暗阁内出事的,但眼前人的试探让她心中隐隐不安。
难道当年他逃出了侯门?
然只怕也是生死未卜。
“是来过,只不过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来这鬼门关闯一回。”她顺着他的话道。
管靖眼中出一抹狠意:“小柳,当年的事,要怪就怪你自己太自不量力了。”
“如今呢?还觉得我是不自量力么?”
她沉默片刻,冷声问。
管靖一惊,柳是在会武中的表现他不是不知道,但人已自投罗网,如何还能绝地逃生?
想到这,他脸上飘过一丝不屑:“从来都是。”
一个响指,早已埋伏的影卫皆现了身。
银刀猎猎,向她编织天罗地网。
她虽双手空空,然对付招式千篇一律的影卫,还算游刃有余。
半刻之久,算算时间,那人也该有所收获了罢。
想着,她挥一记重掌横扫数人,逼得管靖亲自出手。
此人修为之深令她讶异,好在余光瞥见不远处一闪而过的墨影,她下手愈快,将人逼去。
待其退出门的那一刻,一道强劲的掌风精准劈来,管靖向前数步,猛地吐出一口血。
腹背受敌,他以最快之势靠上墙壁,看向突如其来的黑衣人,面带惊疑。
来者正是黑衣蒙面的吕熠,他收回掌,压声开口:“管先生如此修为,不知令嫒可知?”
管靖眉宇骤紧,露出杀意:“你把她怎么样了?”
“请小姐喝杯茶而已,不用担心。”吕熠依旧语气沉淡。
她听闻也不由朝人望去,阴险家,果真就需要狠辣之人来克。
只不过管靖将他女儿藏得极好,也不知吕熠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你抓了她也没用。”管靖居然一笑:“我既身为侯门人,便早已舍弃一切。”
“很好。”吕熠只上前将这狠人劈晕,朝她看了一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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