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康十年的仙亭会武,是数十年来最热闹,也最离奇的一次,以至于事情过了很久,依旧被江湖人惦记着。
关于这次会武的传闻太多,真真假假,闻者图个热闹罢了。
因为不会再有这般精彩的会武,也不会再有这般绝世的魁首,即使有,也没有什么比天妒英才,少年殒命更令人遗憾的事了。
那个带着貌美娘子的柳是,就在自己名声传遍江湖的时候,死在了断命崖。
而白衣风华的褚泽,记得的人本就不多,故人□□,痴人一个。
她静静躺在无人知晓的屋内,柳无面偶尔来替她打开榻边的轩窗,任梨花落下,星子闪烁,月华倾泄,细雪纷纷。
就这样过了一轮又一轮春夏秋冬。
到了第三年梨花再开的时候,她或是想看梨花,或是想看雪花,总之,终于醒了过来。
睁开眼看见的景象,成为她日后最偏爱的景象。
那是一阵长久的虚空和黑暗后瞥见的第一束光,光影交叠,细尘微微,青萼的梨花经风吹落,如雪如蝶。
有一片便落在她眼前。
她常年未动的手带着顿感,将那洁白的影子从眼前拂开,撑着身坐了起来。
视线慢慢清晰,耳力也在恢复,远处传来铿锵的声音,一声一声,砸在她心间。
刚下榻时竟手足无措,恍若站立已是前世那般久远的事,而她如今只是一个初降世间的婴儿。
良久,她才朝外走去,一袭黑影就在千树万树无瑕间。
那锵锵声越来越近,忽地停了下来。
“醒了。”
吴川望向漫天落花中的她,停下手中动作,语气淡淡的,仿佛她不过睡了一觉。
是睡了一觉,三年的长觉,醒后仍有万里山河待她跋涉。
她想。
于是没有什么重生的激动,重逢的欣喜,只是知道梦总会醒的坦然与自如,朝他一笑,点头应答。
吴川继续打铁,力道越来越重,她感觉自己便是那锤炼的铁,逐渐恢复过来。
一年后,铜雀城——
江湖四城的繁华,加上庆阳皇城的肃穆,便是这铜雀城。
格局严整,宛如布棋。
进城的每个人都要经过严格盘查,丝毫不得懈怠。
城外是连绵不绝的大竹山,有城卫自夜半起值守至今,头昏眼花,远远见苍翠间一抹明晃晃的白衣黑马踏过泥潭。
纵溅三千泥星,她白衣不见沾染,青丝飞舞,如雾所化,在这沉天中张扬而耀眼。
他打了个激灵,立刻向一旁黑骑道上的甲兵挥旗示意。
同僚迅速搬开阻拦,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那黑马自栅栏顶纵身一跃,遥遥而去,铁蹄哒哒,震在余下进城者们惊愕的心间。
青驹在空旷的黑骑道尽头停了下来,白衣人利落地翻身下马。
“小姐。”
一黑衣卫躬身前来,替她牵好马。
“多谢。”
阿泽扫了他一眼,挑起眉,负手轻讶道:“钩冥?”
钩冥眸中动了动,微微抬头望向眼前人,比少年时风华更甚,让人几近挪不开眼,他沉声道:“小姐不必说谢,还有,属下如今叫吴玄。”
“吴玄——”
阿泽静念,她其实早见过人了,只是称呼一直改不过来,自嘲一笑,定定道:“知道了,下次一定不会叫错。”
吴玄俯首以示尊敬,直至她走入熙攘的街上,才牵马离开。
阿泽裙角染了不少泥污,惨不忍睹,仔细看,其间竟还有斑斑血迹,她抬步上了铜雀城最富盛名的酒楼——落九天。
楼内,柳无面磕着瓜子,闲听说书,抬眼便捕捉到目标明确之人。
她变了不少,如今不再是眉目清淡的小丫头了,雪泊眸白玉面,坦然走在人群间,也会引得宾客相顾。
“回来了?比我预计的快了一个时辰。”
他扬眉,紧接着满座哄堂而笑,原是说书至了精彩的部分,他饶有兴致指了指台上,说:“你赶得很及时。”
阿泽一扫那檀案说书人,淡淡问:“讲的什么故事?”
柳无面低低一笑,掩着面轻道:“是你我的故事。”
阿泽无奈瞥他一眼,明白过来。
并非是褚泽和柳无面,而是柳是与他的美娇娘,这些全然是市井中胡编乱造的风月故事,她无甚兴趣。
众人竟也有此意,纷纷道:“你这讲的都烂大街啦,那柳是本为女子,故事要编也编用心些罢!”
说书人面带窘色,沉吟半晌,道:“好罢,今日便给你们讲个新鲜玩意儿,说的是这墨泽拈花与已故寒山君的故事,如何?”
众人皆拍手叫好。
阿泽无语,墨泽拈花是江湖人给柳是取的名号,难道她和寒山君也能有什么爱恨情仇?
见柳无面戏谑的神色,她饮了口凉酒下肚。
听人话道悱恻缠绵。
“因爱生恨,双双殉情,真是个感人肺腑的故事啊。”
柳无面待台上娓娓道来,不由感叹。
她手中筷夹起一粒花生米,毫不留情地朝人面掷去。
他这才闭嘴,正色问:“昨日可有收获?”
她摇了摇头:“万物阁万事严密,看似门徒众多,其实不过幌子,生人根本融不进去。”
自从身体恢复,她便着手调查谢鬼之乱姬氏覆灭的幕后之手。
昨日去擒一个万物阁叛徒,人却饮毒自尽,没给她丝毫机会。
“莫要心急,你有的是时间,我过几日便去江湖上帮你查查。”柳无面安慰道,又问:“你兄长之事,依旧没有眉目么?”
“没有。”
阿泽摇头,她搜寻已久,只知姬无弦逃出了侯门,之后去了何处,甚至到底还在不在世上,她都无法确定。
之前以他之名参加仙亭会武,除了想引侯门上钩之外,便也存了一个心思,希望他听到这个名字,能前来找她。
但茫茫人海,二人偏偏不见。
“这墨泽拈花说起来,和迟日城去年新上位的城主,也有一段往事呢。”
台上人为博听众青睐,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阿泽沉思间恍惚听见了吕熠的名字,举酒之手一缓,粼粼清杯中似乎倒影着一袭白影,眨眼又消散了去。
柳无面翘着二郎腿听得津津有味,酒是一杯接着一杯,再未来招惹她。
传闻迟日老城主在宁康十三年夏便与世长辞,而吕小公子却等到了去年冬季,才姗姗上任。
四年时间,可以发生太多事情,而她沉睡在虚无之中,醒来时物是人非,她告诉自己,一切皆是她所愿。
比如寒山君的死,传成醉心武学,效先辈遗风,而造成一切的赤尾早就死在了刺杀花容君的那日。
比如,花容君收了侯门新任门主温薄为义妹,而本属于会武魁首的玄机扇落到了吕熠的手中,自此,迟日与侯门,密不可分。
再比如,云胡堡代替天刀城,成了与迟日交好的盟友,而胡不归当家后日夜耕耘,终于让自家成了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帮派。
当然,也有太多风云变幻是她掌控不了的,她只能告诉自己,可以不问因缘,务必审视结果。
比如碧落城的突然崛起,正当江湖人都以为那是迟暮暗夜后喷薄而出的一轮新日之时,异族屡犯,边关频战,江湖一滩乱水被阴云照着,各路见不得光的人马便伺机暗动。
她幼时听那蓝衣人讲,姬氏覆灭,江湖永夜,不解其意,只觉恐惧,而等她身涉其中,见过,帮过,错过,才渐渐明白,为何凡人只能听天。
欲换新天,又究竟多难。
她心中闷得慌,不知是因为台上人的故事,还是台下自己的心事。
一声娇喝却打断了楼内听众的兴致,以及滔滔不绝的说书人。
“什么烂故事,你睁着眼睛说瞎话,是不是找打!”
众人向声源处望去,拍案而起的是一位青衣小公子,樱唇杏目芙蓉面,又分明女儿家模样。
此刻面带愠色,更显娇丽。
见惯了这场面,他们也就不拿她当男子看待,只望着那容颜,如痴如醉。
“小公子莫要动气,在下不过讲个故事图个乐乎,若是你不满意,我换一个便是。”说书人见过不少场面,呵呵笑道。
“算你识相!”
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岂料众人听得起劲,纷纷指责。
“小公子,你不想听便不听,大不了换家酒楼,干嘛扰我们兴致!”
那人如同炮仗,一点就燃,蹦起身指着他们喝:“这什么垃圾故事?纯属瞎编乱造!你们这些人天天闲来无事,窝在这里诋毁别人,有意思么?”
“哟——”
说书人最受不得别人三番指摘他胡编乱造,此刻也硬气起来,晃悠羽扇道:“这话说的不客气啦,小公子,你凭什么说我这故事是编的呢?”
“就是,你要耍威风别来我们铜雀城,回自家去罢!”
小公子气急败坏,竟直接将面前桌子掀翻了去,作势要与说书人打斗,手下拉不住她,楼内顿时乱作一团。
“走吧。”
阿泽看这架势是要掀翻屋顶才罢休,喝了最后一口酒便起身。
“诶——这才精彩,你不看么?”柳无面追上她。
她自己凑过太多热闹,惹了一堆麻烦,如今也该学聪明了,见到这种事便跑,眼不见为净。
本去意已决,又忽然停下。
柳无面刹不住步,险些撞上她:“怎么?又想凑热闹了?”
“西窗和南窗坐着的两桌人,身份不简单。”
她没有回头,但略一扫动静,那几人商贩打扮,看似与大伙一般躲闪,但目中处变不惊,步履稳健,身形极快,一看便修为不错。
而且,她借着混乱暗察片刻,很快发现,他们的目标,是那青衣小公子。
铜雀城中盘查极严,不该混进这样心怀不轨的忍者。
既被她碰到了,多事之秋,她不能不管。
拉着刚反应过来的柳无面避开飞来椅,上前扶稳被小公子踹倒的说书人,地上有翻倒的断桌,摔下去怕是要刺伤身体。
“多谢多谢。”
说书人哪知少女脾气如此暴躁,拱手致谢,一溜烟跑没了影。
敢在落九天闹事的人难得一见,说明这小公子是个初来乍到的外地客。
很快,成队的巡卫便涌上楼来,若动静再大些,引来了守城兵,众人便都要遭殃。
那小公子果真不知天高地厚,见说书人被救走,一双怒气冲冲的眸子瞪向救他的阿泽,甩袖飞出一物。
她望见那东西闪着金光,速度奇快,皱了皱眉,直觉眼熟,再看,分明是一粒金丸。
她一愣,躲闪不及了,只能伸掌硬生生接下,那小女子看上去娇花一般,力道大得很,金丸几近嵌入她皮肉。
然徒手接金丸已让那少女俏眉皱起,手下便趁着这会功夫,在整座楼尚未被围得水泄不通时,将她架起匆匆奔离。
那伙盯着她的人也趁乱下了楼去。
“没事吧?”
柳无面见她一声不吭,但垂下的手中渗出了丝丝鲜血,急忙上前。
“没事,我跟上去看看。”
她淡淡回了句,转身下楼,又停在转角,道:“还有,今天这故事,让楼里人以后别讲了。”
柳无面一直望着她背影消失,才掏出令牌,妥善了结此事。
滴水难息海城闹。
那小公子一路被手下拦着,好声好气哄回了客栈,而那伙跟踪他们的人,竟也淡定走了进去。
想必住在此处,方便监视。
她跟入客栈,三言两语打听出那伙人的身份,果是扮成焰火商队进的城。
铜雀城对外地商队排查严格,自己一眼就发现的异常,城卫怎么可能没有察觉?
她沉思片刻,双眉紧皱不舒,如今可以确定,小公子必然是迟日的人。
至于那些混入城的家伙,不论是何身份,各方势力齐聚铜雀,就绝非常事。
回到府内已是夕阳西下之际。
“你的手,我给你包扎一下罢。”
柳无面从屋内端来了药,和她一样就地坐在高廊上。
“哦,方才忘记了。”
她这才想起自己手中还握着那小公子的金丸,欲张开手,血迹早已凝固,扯着皮肉。
她慢慢将掌摊开,露出混着血迹的金丸来。
“已经粘在手上了,取下来会有些痛。”柳无面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沾水处理。
阿泽一声不吭。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柳无面觉察她回来后有些异样,纠结一番后还是问道。
她眸子一闪:“应当是你有事瞒着我罢。”
柳无面手一顿,半晌咧嘴笑道:“没有瞒你,是来不及和你说。”
“那现在说吧。”
“城主新年向江湖各派发了铜雀帖,盛元佳节将在城内设宴,广邀四海宾客。”
柳无面缓缓道。
盛元节,当逢故人。
她眼中波动一刹,既身处江湖,怎能不与那些风云人物相见?
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到来。
但她疑虑的是,阿爹此举的用意。
如今世道愈乱,广交盟友是件好事,也是件危事。
她如今懂了为何那伙人能够避开守卫进城,阿爹是想将江湖各路人马皆网来,任他们施展,再分辨鱼虾龙蛇,是敌是友。
柳无面见她凝眉沉思,关怀问:“此次你必然遇上故人,到时当如何自处?”
她只浅浅一笑,收回包扎好的手,反问:“那又如何?我何曾怕过他们?”
柳无面见她眼中清定,知道她从来都是有准备的人,也跟着一笑,心叹自己杞人忧天,将东西收拾好回屋。
天色将昏,黄云千里,暮色曛。
“等等。”
身后人起身将他叫住,他回首望去。
阿泽将刚处理好的手伸出,道:“把那金丸给我。”
“你要它做什么?”柳无面看了眼盘中沾血的小金丸,目露疑色。
“此物,可用以调查来人身份。”
她淡淡回,说罢,将之扫过揣入怀中,潇洒地转身朝林外走去。
“还有,元颐客栈,派人盯着他们。”
正是白梨盛开的时节,园中极尽无瑕之美。
铜雀地处偏南,即使是严寒的冬季也少见落雪,故府中后山中了这一大片梨树,像是要抓住冬的尾巴。
贵人赐名,觅雪园。
园内只有阿泽一人居住,四年之久,她已然熟悉了每一处亭台水榭,亦或石桥溪流。
不远处锵然的声音沉静有力,她知道,是阿爹。
一如她苏醒之时,吴川停手,看向她一笑。
她前去,从那屋前的阁间拿出一把未打磨好的长剑,道:“阿爹休息罢,我来打一会儿。”
吴川见她右手包着纱布,没有让开:“你受伤了,不然阿爹帮你打?”
“那算了,这剑还是我自己打为好。”她将其收了回去,飞身跃上树,斜躺在枝桠间,听着一声声节奏规律的铁鸣,舒心不已。
“打这剑,是要送给朋友的罢?”
吴川一边动手,一边问。
阿泽默了默,她醒来后向阿爹学了这铸剑之术,脑中便有了打一把剑的念头:“是打算送给一位故人,不知还能不能遇见?”
“江湖很小,你们会再见的。”
吴川笑了笑。
他这么说,笃定的语气让阿泽回想起一些往事,日月流转,那袭缥缈的青影,是否后悔过当时不理她的劝诫。
“铜雀宴的事,无面告诉你了?”
吴川又问。
她应了声,见天上鸟雀成群飞过,惊落簌簌梨花,转而问:“阿爹,让这些鸟儿栖息在园中,是好事还是坏事?”
吴川手顿了顿,也看了眼回道:“花开花落皆有时,鸟雀纵会坏了花景,却阻碍不了万物四时的变幻。若用的好,反而能甄别树的良莠。树只观鸟雀相斗,未尝不是赢家。”
阿泽明白过来,一笑:“那我希望明年,此处胜景更甚今年。”
“会的。”吴川见几瓣残花飘零缸中,又道:“明日替阿爹去请一位故人赴宴罢,你去了我才放心。”
“阿爹的故人?”她一惊。
“剩下的事让吴将同你说,卧山园恰好有位你的故人前来,不去见见?”吴川抬头看了眼飘散的白裳,问。
“谁?”她心中一动,有了预料,没等人回答,便道:“那我去了。”
翻身下树,觅出园去。
铜雀府内有十三园,卧山园乃是其中最为气派的一个,向来是接待贵人之所。
望见那袭墨绿长衣,她微微一笑。
“阿泽!”
李渡沿着九曲回廊向她奔来,神色惊喜。
“你怎么来了?”
她自从陵州一别就再没有见过他,如今再看,金冠锦衣,长身玉立,除去面上敦和,倒真有些贵人的模样。
“吴城主邀我来赴宴啊。”
李渡望着眼前人晃神片刻,比起那时,她变化不小,眉目开合,仪容清绝:“他说你也在,我想那我得早些来,毕竟我们可四年多不见了。”
她点头:“来了便好好住下吧,有空带你逛铜雀城去。”
“好啊。”李渡满口答应,自从认了吴川做老师,各类经史兵书在他殿中堆积如山,几乎将他压垮了去。
他自知天资平平,但既决心要做的事,必会全力以赴,故四年下来,人是消瘦不少。
“仙亭的事,我听师父说了。”他想起此事,喃喃。
她神色不见半分波澜:“李渡,我已做了选择,过去之事不必再提。”
“我知道,我不会乱说的。”李渡冲她笑笑。
她又望向他身后不远处的李三,二人颔首,再见人背后背着的那把朴刀,如今她一眼能看出,那是阿爹的手艺。
故人相见,一人躺了三年,一人修了四年,故话都多了起来,再加几壶好酒下肚,一醉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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