磐石塔下,桃林芳菲,石阵诡而不动。
直至一抹玄影如落网之鸟钻入其中,夜色下的石峰才蹒跚而移,如渡海仙翁。
与桃林仙子,暗香盈袖,二者相合,正是铜雀人所传的石翁桃仙,三月胜景。
此乃温柔乡,也是杀人阵。
而义无反顾闯入的,却难得知自己是入了哪一重境地。
吕熠不会看不懂前方人的欲擒故纵,脚步却追随不停,心中对危险的预警,让他手覆在腰间长刀上,一寸不离。
周身景变化不断,可见他在深入阵中。
随处纷飞的桃瓣中,有一片似得神操纵,飘落时化作杀人利物,划破他袖。
随之而来的,是漫天的夺命花雨。
柔软中夹杂着锋利,最为伤人,他却迟迟未出刀,任一瓣划过他脸颊,一瓣又乘胜割裂他手背。
这让前方的素影终于停下。
就在此时,缤纷落英之间,一道寒光反射月华,猎猎中直逼影去。
素影刚回过身,又被这惊风断雨的刀法逼得连连后退,直到后背抵上石峰,无路可逃。
她与眼前人目光相接,微促的眼神冷淡而魅惑,然瞥见自己颈间冷钝的刀背,眸中还是划过一丝波澜。
“为什么?”
身前人紧紧盯着她,漆黑的眸子中还是将冷冷的怨恨藏起,只余疏离的质问。
她毫不畏惧地抬起手来,修长的玉指越过向着主人的锐利刀锋,划过他冷峻无双的眉眼,最终,落在脸颊处的一道血痕上,细小的血珠在她指尖绽开一朵桃花。
“想知道答案么?”
她开口,声音是更为成熟的清冷,宛如夜色下初绽的白昙,气息间甚至带着迷醉人心的淡淡冷香。
这香越来越浓,像是经年所酿的相思酒被忽然掀坛,魂牵梦萦的幽香迸发出来,浓烈到他觉得那个人就在眼前。
这样的幻梦与清醒,悲伤与喜悦,在他一双深邃的眸中不停地转换,交织。
他甚至有了闭眼妥协的念头,想将这一刻期待数年的幻觉偷偷藏起,藏在只有他一人可以看见的地方。
然那轻轻搭在他右手的指上,一枚苍蓝宝戒的青芒经手松寒刀那一刹的反射,将幽冷的光映入他即将阖上的眼眸。
他青浓的睫羽一颤,霎然睁开眼来,松了的手反应迅捷地下捞,精准握住了还未落地的长刀。
眼前催他入幻的素衣人一震,早见识过此人的无情,不顾任何地奔逃。
血光仍乍起,无数细密的血珠溅到吕熠脸上,这样的血腥气中,甚至都带着那人的香气。
他皱眉凝了凝神,见手中锃亮的刀锋上亦沾染鲜血,而不远处草丛中,两截玉白的断指尚汩汩流血。
其中一节食指断面处,静静淹没着一枚苍蓝戒指。
他前去拾起,指尖殷红与那冷蓝相融,是血腥与一股甚浓的冷香共同窜入他鼻尖,脑中又是混沌一刹。
他将其收入怀中,看着女子逃离的方向,最终,望向不远处那高耸的宝塔,杀气毕露。
转刀,偏向深处。
磐石塔,女子越过重重机关,如一只灵活的雀,落在塔顶之人身侧。
“严重么?”
徐斜行瞥过她血流如注的右手,皱眉问。
“二指……”
女子左手按住流血颤抖的右手,随即阴狠地看向石林中步步逼近之人:“你最好让他拿命来抵。”
徐斜行面带愠色,唇角勾起冷笑:“踏入石林开始,他的命就在你我手上,若不是你晚了一步动手,他早就死了,不是么?”
“你不懂。”女子眸光一暗,话语间,孤身而入的黑影即将冲破重重阻碍,临于塔下。
时机亦将至。
“你说,什么时候发箭为好?”
他目中兴起一丝玩味,右手抬于半空,只需顺力落下,万箭齐发。
纵使来人天纵绝才,都只不过血肉之躯。
“要我说,等他心心念念的那人赶到的时候,岂不绝妙?”女子冷冷一笑,望着楼下杀伐果决的身影,眼中惋惜一闪而过。
徐斜行却一惊,即刻皱眉看去:“她怎么来了?”
女子长眉一挑,轻扬着声音一应:“怎么,怕她跟着一起送死吗?”
话音刚落,徐斜行眼中阴凝似风雨骤来,果断将手放下。
然他手尚停于半空,只觉头顶瓦檐轻快簌响,面前月色忽被侵占,紧接着整个人被狠狠一撞,顺着断裂的横栏,一路从身后的楼梯滚落下去。
等女子反应过来之时,身旁已然空荡。
转身看向楼下,只见楼梯处一片狼藉,转角多了一抹黑影,就压在徐斜行身上。
她扫过塔前被硬生生撞断的栏杆还有塔顶带下的无数碎瓦,心中寒栗丛生。
这般不要命的法子,真是够狠。
“下令关阵撤人,否则我必让你先死。”
阿泽全身钝痛,依旧将袖间的柳叶弯刃死死抵在人颈上最柔弱处,狠道。
身后掌风袭来,她一把拽着身下人又朝下滚去。
这下是她着地,她立刻起身,一手环绕在徐斜行身前,利刃片刻不离命脉。
“你最好别乱动。”
她抬头望向挥掌的女子,眸光寒冷。
身前人兀自一笑,讽道:“这般不要命,我还以为你真的不在乎他呢。”
“让你的人离开,我绝不杀你。”
阿泽透过楼前花窗,看见潜伏在石林角落的无数弓箭手,他们俱惊愕不已,松下了弓弦。
“你不杀我?就不怕到时我杀了你么?”徐斜行语中冰冷到了极致。
“那你也得有这个本事。”她扣着人的手紧了几分。
徐斜行看了眼那女子,女子即到阁上不知作何手势,石林不再换阵,林中的黑衣箭手亦齐齐撤退。
“起来!”
她冷冷道,拉着他站起,一步步上那楼梯。
攀上中间一阶时,她却膝盖一痛,弯了一瞬,手中刃即被徐斜行一把夺过,远远扔离。
她皱眉,朝后逃去,下一秒遭一只手环住脖颈,同样的招数。
那人一声不吭,就这样拽着她一步步上楼,看向石林局势。
箭手撤离的动静怎会不惊动警觉之人,吕熠掩身于错综复杂的石峰桃树之中,放眼寻觅这异常的缘由。
一支长箭迅猛飞来,他避入峰后。
“你说,我现在把你扔下楼去,吕熠他敢来救你么?”
徐斜行这次与石林中箭手无法触及的墨影目光相接,却开口朝身旁人问。
“你可以试试,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松了手,便莫后悔我趁机逃走。”
阿泽忍着颈间勒痛,哑声回道。
“命都在我手上,还想着不让他涉险,你倒是很念旧情啊。”徐斜行这才低头看她,见她额角渗血,手臂青紫,神色却倔强如昔。
说起来,这是四年多来,他第一次见她的真面目呢。
却是如此狼狈,坏他的事。
几乎是同时,塔下忽然传来一阵厮杀,愈演愈烈,她知道,是吕熠的人来了。
他从来不会是毫无准备的那个。
“我们得走了。”
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低声喝。
徐斜行早知吕熠不会单刀赴险,却早有擒王的计谋,可如今擒王不成,反遭敌围。
他面色一狠,扼紧了手下人,朝塔后拖去:“开阵!”
女子点头,又触发了刚关的石阵,三人顺着塔后之路,翻窗撤退。
至于身后,能拖多久是多久。
很快,崎岖石林外的马匹已遥遥在望。
阿泽被人死死拽住,一路掠过塔后成片的矮庙屋顶,几乎脚不沾地,却从未放弃过思索脱身之法。
终于,找准时机,她在月照银霜的屋檐上,脚下用力,踏碎一方瓦片。
碎瓦崩飞,她二指接住,将锋利的一面朝颈间之臂狠狠划去。
“嘶——”
徐斜行痛叫一声,手松的片刻,她借力旋身挣脱,顺着屋檐滚落下去。
徐斜行欲倾身来抓,被女子挡住,她寒声道:“耽误不得了。”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迅速起身跃入黑暗,咬牙沉目继续撤离这片是非之地。
漆黑的丛林间并无月色光顾,阿泽背靠在一棵树前,深深吸了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下。
趁吕熠尚未追来,踏上回府之路。
今夜乃是铜雀宴落之际,一切的乱皆隐藏在欢下。
天刀的祝氏兄妹成了这场乱事的刀下魂。
天一亮,就在各方势力纷纷离开铜雀城时,铜雀城主忽然昭告天下。
秋杀褚旋秋,归顺朝廷,将赴无极关戍边。
江湖哗然。
乱世之中,隐退多年的武绝走了一条众人皆未想过的道路。
就像一阵风,将吹动多少江湖草芥,茫茫而不见,无声而有力。
阿泽听闻此消息时怔然,终于知道了褚旋秋所说的,回来要走上万里路是何意思。
她近日受了不少伤,尤其那夜从塔顶倒翻而下,又滚了几层楼梯,全身上下瘀伤遍布,吓人的很。
于是闭门不出,专心静养。
铜雀府在几日内恢复冷清,觅雪园冷清依旧。
当日落月生之际,她便痛得无法入眠,昏昏睡过上半夜,下半夜望月发愣。
满园梨花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万籁俱寂,就愈发明显。
她披衣下榻,循声而去。
熟悉的酒香让她一愣,再触及那玄色身影时,很快转身,皱了皱眉,她竟不知吕熠还在府中。
这次吕熠尚未醉,瞥见了那抹白影。
见她青丝披散,素裳单薄,又只是披着外衣,亦匆忙背过,沉声道:“冒犯了。”
正欲离去,白衣人开了口:“吕城主还未离府么?”
吕熠一愣,他其实前日已然离开,因余事未了隐藏身份住在客栈,只等明早出城归北。
但这世上许多地方,他皆可来去自如,一到夜里,便鬼使神差地来了此处。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没有平时那般冷漠,不回只道:“抱歉,我这便离去。”
“既然来了,我便请吕城主喝杯酒吧。”
阿泽不知为何这般出口,脚下已然朝回迈去。
吕熠本欲回绝,但一想自己几次皆冒然失礼,如今理亏,还是凝眉跟了上去。
阿泽回屋片刻,整理衣衫,又换了仪容,将自己珍藏在柜上的几坛好酒拿了出来。
也算是还了先前在仙亭的遗憾罢。
她透过未合紧的轩窗看见门外长身玉立的身影,出门,却见他连屋舍台阶都未上,将酒递去,他也摆手不接,又行礼道:“屡次进园皆未和吴小姐打过招呼,实在抱歉。”
她也就作罢,将酒坛放在脚边,席地坐了下来。
高台之上,坐下竟也差不多能与吕熠平视,她掀了酒盖,闻见醇浓的酒香,抬眼看他:“千杯不醉,很适合你,真的不喝?”
吕熠沉默,摇了摇头,仿佛根本读不懂她有意的调侃。
“你既不喝酒,还跟来作甚?”
她于是自己抿了口,疑惑问:“三番四次来此处,可是很喜欢我这觅雪园?”
静默片刻。
“盛元宴那夜无意至吴小姐园中,喝醉后梦见了一位故人。”
吕熠见她举起酒坛,袖子滑落,露出一截玉腕,上面一片青紫,眸中一闪,回道。
“所以你几次前来,是想再梦见那位故人么?” 阿泽未料到这番缘由,又想起她第一次在园里无意与人对面之景,明白过来,心中莫名簌动。
吕熠却垂眸回避了她的眼神,转身离去。
“告辞。”
“诶——”
她不由将人叫住,利落地跳下了高台,快步到他面前,见他目色颇为惆怅失意,清声道:“梨即离,你那故人不入你梦,却又在梨花园见你一面,许是想离了前尘往事,投个好胎,吕城主是卓尔通透之人,何必长久执着呢?”
吕熠一怔,目中一点点黯淡下去,等眸色漆黑如墨,又聚神看向她,深长而凉痛。
“吴小姐不知前事,请不要随意揣测。”
他沉声道,告诫般的微冷语气中,藏着些许小心翼翼的自我安慰。
她心颤了颤,本有意开解他一番,但却感觉他愈发难过。
而人终于不顾面前如雨落的梨花,与她擦身而过。
她因他的沉冷倔强而感到无奈,就像拉不回一个徘徊在悬崖边的人,只能叹了口气:“我虽不知你们之间的故事,但却明白,执念伤人。”
身后那人似乎愣了愣,哑然良久,再开口时,明明青年年纪,语气却沧桑又悲凉。
“她是怪我没能救她,所以才不肯入我的梦。”
他告诉她他所知道的前事,不过一句短短的话,这句话中的苦涩,却如同一把弯刃,在她心上一剜。
不知过了多久,园中早已空寂,她依旧站在原地。
忽觉这时间漫长,吕熠四年可都是这般感受?
她心头像是有什么被人轻轻一推,就此崩塌,尘埃四起,让她也看不清自己倾倒的是什么,失去的又是什么。
她只是忽然对自己当年的抉择生出丝丝悔意。
悔意逐渐浸满她心头,被一阵凉风吹过,有如寒冰封冻。
她想,或许要到温暖之季,她便不会这般了罢。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