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雀宴过后,阿泽整个人清闲下来。
那把打了一年的长剑,也在这空闲之际打好了,只待重逢故人。
她将其擦亮,收在早已准备好的剑匣内。
“一直在铜雀城待着,可难遇上你的故人。”吴川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笑道。
“阿爹想遣我做事,何必弯弯绕绕?”她回之一笑,吴川确实这般性子,她已习惯。
吴川摇摇头,见女儿将自己看的透彻,直言道:“不是我遣你,是你自己答应了旋秋要一路送他回山喝酒的罢?”
“好啊,你说你不告诉女儿,如今出尔反尔,被我抓个正着吧。”褚旋秋老远听见,指他道。
“褚前辈。”阿泽挑眉,问:“要我送你去无极关么?”
褚旋秋冷哼一声:“我自己去。”
“那一路太过无趣,有我陪你喝酒,当可解闷。”她淡淡一笑,不等他回答,便将事落定:“我现在回去收拾行李。”
她说罢转身,抬眼见几个黑影在远处府顶纠缠,很快消失不见。
从铜雀宴开始,想杀城主的人的尸体已经堆满一个湖。
“有阿泽陪你,你会安全到达无极关的。“吴川望向离去的小女子,平静道。
“你自己的女儿,让她千里迢迢送我,不心疼么?“褚旋秋语气沉了下来。
吴川目中一闪,只道:“她该见见,真正的江湖到底是何模样。”
身旁人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真正的江湖到底什么样,大约不是她前半生所见的那样,群英汇集,磊落光明,明便是明,暗不够暗。
真正的江湖尽是污垢草芥,吴川眸中一寒。
等梨花落尽,新叶如盖之际,阿泽终于要离开这铜雀城了。
待了四年,不知要走几年才能回来。
她站在卧山园前,看见不远处追来几个身影。
“阿泽!”
李渡朝她挥手,身上也背着行囊。
她不由诧异。
“殿下接了圣上谕旨,赴无极关历练三年,李三如今身兼要职不能陪他,你一并护送。”吴川朝她解释,又看向出行打扮的柳无面:“无面擅长伪装,跟你一同前去。”
“好。”
她点头,又见褚旋秋灰衫朴素,背上背着他的剑匣。
几人先行一步,给她父女二人留了片刻时间。
吴川取出一本泛黄的绢书交给了她:“此去路途凶险,旋秋早年在江湖上树敌良多,如今归顺朝廷更是引得不少人忌恨,你要多加小心。”
她定定点头,早在决定护送人去的那一刻,她便不再畏惧前方艰险。
她相信眼前人,他所做的,会是她该做的。
又见那书面绣着破莲二字,连忙收了起来:“阿爹怎么有岐山的内门秘籍?”
“见你练得顺手,派人寻来的。”吴川一笑,波澜不惊。
她掩下眸中惊异,知道铜雀城势大,但没想到这世间最绝顶的秘籍,便由阿爹一句话,就到了她手中。
“去吧,武学无涯,路上也莫要荒废。”吴川抚了抚她袖,最后提醒一句:“记住,出了铜雀城,众人皆敌,无人是友。”
她心头一凛,转身向北。
褚旋秋赴无极关之事天下尽知,乱世之间,他既当了这出头鸟,便免不了无数人的忌恨。
他们四人刚出城,便发现了候在城外的各路耳目。
然还在铜雀地盘,这些人根本无需她操心,四人只避过耳目,两两分散,在不远处的青朴镇会合。
“无极关在酉中最北,离铜雀相去千里,一路地形复杂,要想在九月前抵达,必经之地共有十三处,最容易被人下手脚的大约是这三处。”
柳无面将地图摊开,他见多识广,游遍江湖,故由他深思熟虑过的路线,最为妥当。
其余三人看向他所指,三处分别是凛川,棺山,与迟日。
一旁褚旋秋沉思片刻,问:“能否绕开凛川?”
“为何?”柳无面皱眉,阿泽同样不解。
褚旋秋轻咳一声,面色有些不自在:“凛川有位故人,路途遇见的话会很麻烦。”
阿泽心中明白,柳无面已指着路线道:“褚前辈,凛川是必经之途,算上时间,要绕过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可以乔装打扮,从一旁的陵州不夜山进入,足以避过人多之地,您意下如何?”
几人权衡一番,觉得此法可行,便暂且定了下来。
路途遥遥,半月之后,便到了陵州故地。
福来客栈——
把酒言欢,清解奔波疲乏。
阿泽忆起在此处遇见小蝶之景,默声不语,闷然喝酒。
熙攘外却传来喧闹,众人皆循声望去。
原是客栈门口有流浪汉乞讨,正与店内伙计纠缠不休。
“老板再赠我十坛酒,若有仇家寻来,保你今日平安无事。”声音醺然苍老。
“去去去,我本分做生意的,哪有什么仇家。”掌柜自然驱逐。
她瞥了一眼,收回眼神,便扫见褚旋秋面色有异。
“怎么了?”
“这老乞儿的声音……略显耳熟。”褚旋秋端着酒杯摩挲片刻,目中一惊,低声道:“是醉缸白骨洪老儿,我早年与他结过仇,恐怕我们得另寻住处了。”
阿泽心叹气,拿起溯雪剑和行囊利落起身:“走。”
一行人不敢耽误,到了门口,便听见门外马蹄哒哒,知道今日走不了了。
退回客栈,阿泽朝大堂窗户望去,已然被一群彩衣混混所围。
率先上了楼去,静观其变。
只见门口那洪老儿一身褴褛,飞越过人群,径直躺在了堂中桌上,拈起酒壶便往口中灌:“如何,仇家寻上门了吧,给不给我酒喝?”
掌柜望着门口来势汹汹的一伙猛徒,与客人一同抱头乱窜,到了洪老儿桌底,颤颤道:“高人救命!高人救命!保我平安,我送你陈酿百坛!”
洪老儿满面红光,双眼浑浊却发亮,指着门口浩浩荡荡的来人问:“尔等何人?”
无人回应,半晌一群彩衣混混才扛着黄竹坐轿进了门。
轿上竹帘盖着的阴影下,露出一个穿得五彩斑斓的人影来,好不惬意。
一旁似揽着一人,那人娇娇道:“便是这不识相的客栈,纵人欺负我。”
帘内传来阴声:“洪老儿,这事你还是别凑热闹为好。”
带着几分内力,掀起堂上一阵轻风,众人皆痛苦抱头。
洪老儿立刻直起了身,糟眉一皱:“裘龙小儿!”
话过轻蔑,彩衣喽啰上前招呼。
阿泽透过面前飘荡的竹帘,瞥见堂中那抹似醉非醉,刚柔相济的身影,想起原来在长清与此人打过交道,轻声问:“他有这本事,何须讨酒喝?”
“洪老儿嗜酒如命,又极其好赌,年轻时被仇家追杀,害得一家妻儿老小惨死,虽练就了一手化白骨,却疯癫古怪,只哪里有好酒,便哪处讨酒喝。”柳无面掩面回道,很快见楼下喽啰们皆哀嚎不停。
“裘龙小儿,我今日替此处作镇,你莫想坏事!”洪老儿似醉倒在一张竹椅之上,提酒入口,椅倾斜而人不倒。
帘内沉默半晌:“要酒何难,赐你百缸,速速离去。”
洪老儿冷笑一声:“不知我的脾性,谁稀罕你那泥沟臭水?”
“那就休怪我不客气!”那裘龙声音一冷,掀帘而出,众人只见彩练飘过,与洪老儿相斗,一时难分上下。
阿泽却注意到了坐轿上那裘龙身边的人,身姿娇媚,白衣晃眼,一张玉面阴柔,难辨雌雄,眼中却闪着杀狠。
“裘龙是谁?”她朝柳无面问。
“棺山四绝之一,修为难测,睚眦必报,我们此行要经过他的地盘,故千万莫与他结仇。”柳无面沉眉道,扫了眼四周:“今日这客栈待不得,得想办法离开。”
“跟我走。”阿泽已留意过楼上格局:“从后堂窗户出去,应当可行。”
三人紧跟其后,行至转角处,她忽觉一物飞过身旁,直砸李渡,一个旋身将人护在身后,不能反击,只好任那物砸墙,溅起碎坛酒花。
她侧面,见打斗的二人中那彩影朝自己扫了一眼。
“没事吧,阿泽?”
李渡唯恐瓦片划伤了她。
“没事。”
她回,方才应是那裘龙想以酒坛砸洪老儿却被人避过,酒坛飞到了二楼来:“快走。”
刚迈步,打得难舍难分的楼下传来冷喝:“我看今日谁敢走!”
顿住,她扭头望去,众人皆停下了乱窜的步伐,一动不动。
而那白衣男子竟也从帘中飞出,加入了打斗,他善使阴招,偷袭得胜,逼得洪老儿连连退后。
彩衣裘龙掀翻桌子,扼着那掌柜的脖子将其拎起。
掌柜念叨着饶命之语,面上恐惧浓重。
“你纵容那女子惹我之时,可曾想过得罪错了人呐!”
一旁白面男子狠戾拂袖,将地上的伙计拍飞,伙计撞上柱子,七窍流血。
阿泽眉头一皱,不过四年,江湖已乱至此,邪派横行,草菅人命。
“你们三人先走。”她沉声道。
“阿泽,别管闲事。”柳无面知道她的性子,直接将她拉住。
阿泽回头,语气沉静:“不是多管闲事,我若不出手,你们今日出不去,不夜山口见。”
说着,飞身下堂,勾腿将裘龙之手一折,救下那瑟瑟发抖的掌柜。
满堂惊异。
“找地方躲起来。”
她朝跌坐在地的人道,转身相斗。
洪老儿挑眉惊讶,也加入了战局。
裘龙与他那宠儿节节败退,面色阴沉如夜。
“你是什么人,可知我是谁?”裘龙冷冷看向她,拉住了气急败坏的白面人。
她懒得废话,与洪老儿对视一眼,几招之内将二人打了出去。
回望二楼,乱时李渡三人已逃出客栈。
“裘龙小儿,早就说过,今日此处我镇着,还不快滚!”洪老儿扬眉道。
那裘龙目中杀意凝重,却也不得不飞身上了坐轿,只留一句“等着”,与彩衣喽啰风风火火离去。
客栈登时冷清。
阿泽看向方钻出柜子的掌柜:“今夜之前,速速离城,别再回来了。”
掌柜连连点头,招呼着伙计入堂。
“诶——答应我的酒!”
洪老儿见状,连忙挥手跟去,却又回头朝她道:“练剑不困,你与我一同退敌,酒当分你一半,快来。”
她一惊,没想到洪老儿如今还能记得她:“不必了,前辈自己享用吧。”
然她刚迈出门,身后那人一个扫腿,她腾空翻身,便被其挡住去路。
再一手化白骨袭来,果真精妙的很,阿泽这才发现他方才根本没使出全力。
“丫头,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洪老儿步步紧逼,将她引至后院之内,见满院酒坛,如今都是他的,双眼放光。
趁此功夫,她才跃离。
不夜山——
“前辈,您老到底有多少仇家,我们一路奔来,都不知躲避了多少回了?”李渡气喘吁吁朝褚旋秋问。
褚旋秋尴尬一笑:“年少气盛,得罪了不少人,其实……那裘龙跟我也有些恩怨。”
“啊?”李渡和柳无面一惊,怪不得方才他一言不发。
“陈年往事,陈年往事,不值一提。”褚旋秋摆摆手,朝来路望去。
一袭白衣快步追来,几人说明情况,便在林中找了一处隐秘之地休整。
李渡一直心神不宁,纠结了良久,才朝她看来:“阿泽,我……想去小蝶的墓前看看。”
她默了默,也有此意,于是吩咐柳无面与褚旋秋在凛川口等候,二人朝不远处的坟山而去。
青坟古墓,本该荒芜,如今却齐整干净,坟前甚至摆着祭品。
他们相视一眼,知道此处且会来祭拜的,除了他们,应只有一人。
她脑中回忆片刻,早已痊愈的脸颊竟隐隐作痛,与李渡一同在风中站立良久。
无话。
过凛川。
应褚旋秋的要求,四人并未走繁华之处,都是在荒野山林间奔碌。
但凛川万仞,许多地方甚至无人涉足,几人再怎么能耐,也不能全然避开人烟之所。
狼狈几日之后,还是到了木府镇歇脚。
必经之所总共那几处,自然处处有人埋伏,只看谁能中了彩头,遇上想见之人。
此时,江湖消息便显得尤为可贵。
江湖贩卖消息的大户,拢共也是那么几处,先风斋遍布最广。
如今日日皆是门庭若市的局面,等到夜色浓重,那些见不得人的信息才开始流转。
今夜同样,月色如雪,先风斋前等候买卖的有一人,高大如山,屹立人群间,不论身旁如何相挤,他自巍然直挺着走入斋内。
灰衫重刀,青笠遮面。
忙得不可开交的伙计见过世面,一看便知非凡。
“这位客人有何需要?”
他其实心里慌得很,来人气势堪比山河,往那一站,便是神鬼皆惧。
“秋杀,褚旋秋。”
开口冷厉寻常。
鸦雀无声。
伙计一惊,想起老板吩咐,上前恭敬道:“客人里边请。”
众人再惊,难道这先风斋真能买到秋杀的消息?
回过神间,堂上已无人。
伙计领着他上楼,只觉背后寒意袭人,他不由加快脚步,竟磕绊几下。
楼上的老板见到此人,竟也直直站了起来。
“这位兄弟,想要秋杀的消息,价钱可不便宜。”他尽量让语气平静。
伙计在一旁腹诽,如今这消息可不是钱能买到的,老板这是在说什么胡话呢?
“没有。”那人却惜字如金。
“这……”
老板哪里见过这样的客人,一时愣住。
一阵重风横扫而过,堂内桌椅柜台皆翻,那人巍然不动。
“客人随我来。”老板与伙计哎呦倒地,唯恐那人再下手,爬起朝楼顶狂奔而去,身后哒哒,每一步都像是要将此楼踏垮。
楼顶辉煌得很,与下面几层格格不入。
“客人想知道秋杀的下落?”
帘内传来懒懒的声音,一听便是当家人的气势。
“是。”那人只说一字。
过了半晌,帘内才飞出一物,快如闪电,那人却只是抬抬手,像接住一片羽毛般轻松。
他看了眼,是一个小金筒,拿出里面的纸条。
“多谢。”
如此嚣张的人却还道了声谢,将小金筒随意一扔,握着纸条下了楼去。
无人敢追。
“东家,这……”
老板虽按吩咐行事,却也不解为何要将值得万两黄金的消息白白送人。
“下去吧。”里面声音有些不耐烦。
他只能拱手离开。
良久,帘内传来杯酒相碰的声音。
“老头子又差你做什么事?”锦衣的东家朝一旁人问。
“方才的事。”人饮尽杯中酒,回道。
“借刀杀人?那这消息我还能不能用?”锦衣人挑眉,值钱的东西他最喜欢。
“不行。”人却拂了他的兴致。
“为何?知道消息的人越多,你的事才能快些办完,有何不妥?”锦衣人不解。
他闷头喝酒,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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